“二師弟,多帶些山中靈株,天材地寶,下山之後,可再沒有黟山這麽好的地方了。”大師兄對二師兄說道,“不夠用了就迴來采擷。”


    “一定!”


    二師兄帶的東西最多,除了行李包裹,靈株寶物,還有一個小些的煉丹爐、一些丹藥瓶子和一把古琴。


    “三師弟,莫要太浪蕩了,飲酒行事需有克製,江湖危險,你又沒有成仙,不是有了道行、會了法術就萬無一失的。”大師兄又對三師兄說。


    “我心裏有數,莫囉嗦了!”


    “若真浪跡天下,便多去看看師兄師弟師妹們,也多迴黟山來看看,也好給我講講他們情況。”


    “這話還差不多!”


    三師兄兩手空空,隻背上有個包裹,裏麵除了衣服隻有刻刀,加上腰間的酒壺,就是他的全部身家了。


    “我還有些靈金靈木剩著的,都放在我那屋子裏,就不帶走了,天下多的是,自有妖精鬼怪與邪神歹人趕著來贈我。你記得去看看,收起來,等你收了徒弟,算我送他的。”三師兄也笑著對大師兄說,十分豪氣。


    “我也有啊。”


    “反正留在房間裏了,不要丟了就是。”


    “你這人……”


    “別我這人了。”三師兄叮囑他說,“以後招徒弟時,記得招個會做飯的。”


    “爭取。”


    大師兄便又看向四師兄:“四師弟我是不擔憂你的,隻是你心地純善,愛與獸禽交往不喜與人交際,若住城中鬧市,恐怕空耗自我,幾間道觀中有兩間十分偏僻,在深山裏,師弟你最好在那兩間裏選一間。”


    “大師兄好好保重!”


    四師兄倒是帶了一個大些的包裹,裏麵裝了一些文房四寶,還插了一支竹笛,山中那些決定隨他一同離去的好友們已經在林子中等他了。


    這一點看著倒是頗為讓人羨慕——


    有那麽多好友相伴,自有一種無論去得哪裏都能安心的感覺。


    “五師弟你不擅鬥法,最好選城中的一間,名氣出去後,此生便也無憂了。”


    “知道。”


    五師兄也沒裝多少東西。


    “六師弟也是,至少選個離城近的,靠著乩仙,你這懶散日子也能過得滋潤些。但是再懶散,也莫要忘了請乩仙遞信來。”


    “知道!”


    六師兄則帶了他用作扶乩的鐵筆、還帶了些做木匠活的工具。


    “七師弟啊,那些風月場所少去一點。”


    “這?”


    七師兄忍不住一愣,瞄向眾人。


    “小師弟……”


    終於輪到了林覺。


    大師兄認真看了看他,便從懷中取出一本自裝的書冊:


    “師父對我說過,眾多師兄弟中你的誌向最高,所以對你最不放心。他說,若你下山之時對道觀廟宇看也不看,便是一心追求仙道長生。可我們道觀傳承的陰陽法可以使人道法高強,卻難使人成真得道,你必會去追尋別的。”


    說著便將書冊遞給林覺。


    “這是什麽?”


    林覺伸手接過,不解的問。


    “是仙人論過的大道,是師父曾經的感悟,也是他走過的彎路。”大師兄說,“他特地讓我叮囑你,若是用不上,千萬不能打開看,隻有鐵了心想尋另一條陰陽大道,才能打開,便多少助你一程,絕不能再犯他原先的錯。”


    “……”


    林覺不禁沉默。


    哪怕知曉古書中定然記有大陰陽法,可這本書冊在他手裏同樣沉重。


    林覺的行囊也已收拾好了,是一個書笈與兩個竹筐。


    書笈裏裝了他的衣裳、水筒和幾本書,還有筆墨紙硯、刻刀與柴刀,當然還有瑤華娘娘贈的螺鈿盒子、裝著食銀鬼的木雕。


    兩個竹筐一個裝熊皮毯,另一個則用來幫幾位師兄裝他們帶不了的東西,別的便於攜帶的東西他都貼身帶著。


    將這書冊也放進書笈中,他才說道:


    “我記下了。”


    接著也對大師兄說:


    “我問了山中的精怪,丹果樹要想長出來,便得三年,長出之後,須得吸足天地靈氣日月精華才會開花結果。不知大師兄何時下山收徒,總之可以靠著澆灌靈液來控製它開花結果的速度。若是願意,也可以讓山中精怪也來一並澆灌,結了多的果子,分它們一顆就是。”


    “我也記下了。”


    “師兄保重。”


    “他日再歸來,乘橋躡彩虹。”


    大師兄又看向小師妹:“師妹,師父說你有顆玲瓏剔透心,卻又聰明,我便也不擔心你,隻是莫要過於傷心。”


    “記得了。”小師妹鄭重的點頭,隨即又說道,“大師兄,彩狸想跟我一起走。”


    “這自然是好事,你也不那麽孤獨。”


    “謝大師兄!”


    小師妹再度點頭。


    在她旁邊也是兩個竹筐裏頭放的是七師兄的人偶和一隻四下張望的彩狸,而她自己則將行李裝進包裹背著,提了一柄靈金打造的長劍。


    “安定下來之後,記得遞信迴來。”大師兄又取出一包銀子,“這是道觀裏的銀子,拿去分了吧,權當做路上的盤纏。”


    隻是眾人卻隻拿了一點。


    “我們就拿這麽多就夠了,剩下的還是大師兄你留著吧。你收徒弟之後,要教他們修行法術,要管他們吃穿用度,至少前麵幾年,他們都不能下山除妖賺香火錢,你自己也忙不過來。”七師兄擺了擺手,“雖然無錢寸步難行,不過我們也自有辦法。”


    “隨你們吧。”


    大師兄便將之收了迴去。


    幾個師兄全都裝好行李帶上,行李少的幫行李多的拿,又各自抄一把鐵劍,林覺和小師妹則喚出紙驢,放好竹筐,便都對著大師兄行禮。


    山中眾多道人互相行禮。


    “告辭。”


    “保重。”


    八人一狐一貓,轉身便往山下走。


    山下人間早已經開春了,卻是直到師父離去的那日,山上的雪才停,隨後便迅速化盡,直到今日,路邊也有了些綠意。


    桃樹枝上也長了許多花苞。


    小師妹又給她的紙驢掛上了鈴鐺,在山間走動晃蕩得叮當響。


    眾多道人頻頻迴頭。


    下山多次,再沒有哪次如這次一樣,想要走得慢一點。


    似乎就連狐狸也能覺察到一點,雖然它仍在林間輕巧跳躍,卻也不斷迴頭,而且隨著往下越走越低,它也越跳越高,這樣才能看見那道觀,以及道觀門口站的好似農人一樣的中年道人、腳邊幾隻貓兒,一隻細犬一頭雲豹。


    不過也很快就看不見了。


    幾個師兄走在前麵,大包小包的背著東西,林覺背著書笈,和背著行囊的小師妹走在最後,再後麵則是馱著竹筐的兩頭紙驢。


    “師兄,我好舍不得我們道觀。”小師妹忍不住低聲對他說。


    “大師兄又不是不準你迴來。”林覺也是迴頭看了一眼山林深處,平靜答道。


    “師兄你說,今年的桃子結了沒人吃怎麽辦?”


    “猴子會吃的。”


    “猴子哪裏吃得明白桃子……”小師妹想也沒想的說道,“而且它們也吃不完。”


    “還會有弟子上山的。”


    “是哦。”小師妹這才呆滯點頭,“那師兄你說,以前師父送師叔們下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吧。”


    “那以後呢?”


    “也差不多吧。”


    小師妹心中的情緒無處發泄,又自己也捋不清搞不懂,便都化作了細碎的言語,既宣泄也轉移注意力。


    林覺卻也耐心,小聲答她,每句都答。


    沒走多遠,又聽小師妹說:


    “好可惜啊……”


    “怎麽可惜了?”


    “不僅今年的桃子、李子、杏子、梨子、山枇杷、楮實子、紅泡泡、地果、獼猴桃都吃不到了——”小師妹細細數著,又接著說,“這滿山的花本來也要開了的,我們要是晚走一段時間,就能再看一次了。”


    “嗯……”


    林覺不由轉過身來,看向滿山樹林。


    離得近的以杜鵑為主,離得遠的有辛夷,又有桃李杏梨,此時卻都沒有花開。


    離開花最近的,是桃花,卻也隻冒出了花苞罷了。


    被師妹這麽一說,還真是遺憾。


    林覺忽然想到,自己去年就是因為迴鄉去了一趟,沒能看見浮丘峰的滿山春花,難道今年也看不見嗎?


    腳步一下停住。


    身後的驢兒便也停住。


    紙驢脖子上的鈴鐺不再響了,走在前麵的師兄因此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他。


    便見林覺放下書笈伸手進去,拿出一枚花瓣。


    花瓣嬌嫩如新,卻不知是哪一年的了。


    去年秋冬有枯草,搓草即成香。


    持在手中,搖晃三圈。


    枯草頓時燃起青煙。


    “青帝在上,在下浮丘觀道人林覺,曾與帝君有所緣分。若帝君念及在下救帝君神像於烈火的情誼,便請降下神力,報得山花一時開。”


    隻念一句,草香散出的煙氣竟然就被風吹亂了。


    “唿……”


    忽然一下,有陣浩然清風來,似春日般涼爽,吹起眾人的發絲衣袍,吹過滿山,吹遍剛醒不久的樹。


    此乃東風。


    風中有難言的玄妙與神力。


    青帝應約而來。


    師兄們都是有道行的,自然有所察覺,不禁紛紛仰頭,四下看去。


    隻見道路兩旁的杜鵑花古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悄然長出花瓣,隨即忽然綻放。


    若是視線往山林深處看,更有無數杜鵑與辛夷花在一同盛開,不止裝點著道人行走的這條古路,也裝點塗抹著整座山。


    山中不知多少飛禽走獸停在原地,驚異的看向旁邊樹上。


    桃李杏梨,杜鵑辛夷,都於此時盛開。


    仿佛神跡一般。


    道觀門口,大師兄和一群貓兒、細犬雲豹仍然站在這裏,不願迴去,雖然早已看不見師弟師妹們的身影了,可聽見那山間若有若無的鈴鐺聲,便也知曉師弟師妹們都走到了哪裏,可這神跡一出,便都怔住。


    怔怔看著麵前,隻是片刻之間,麵前便已開出燦爛的花朵,整片山更是成了一片花海。


    不止道觀門口,後山同樣姹紫嫣紅。


    就連新修的墳包之上,也有一株野草抬起頭,用力的舉起一個花苞無聲打開,乃是嬌嫩又鮮豔的一朵野花。


    生的最後一筆,亦是死的第一筆。


    林覺同樣怔於原地,舉頭四顧。


    隻是一個恍惚,隻是一場玄妙,他們便已置身一片山花爛漫之中,古路依然幽靜,幽靜中卻又美得令人窒息。


    在這一刻,他有所悟。


    那是生機的迸發,是新的輪迴,勝過這世間的絕大多數神力。


    亦是自己缺的那一點玄妙。


    “……”


    一片花瓣從他麵前落過。


    林覺將之接住,細細查看,又隨手放落地上。


    背起書笈,杵著木棍,繼續往前。


    山林中有悠長的號子聲傳來。


    居然有人與他們逆行。


    不是去浮丘觀的香客,而是抬著磚瓦木材的力工與匠人,他們由此進山修建寺廟,方才力工匠人全都停下,呆呆看向山林,興奮了片刻,這會兒又繼續抬著建築材料往山上走。


    路邊亦有僧人駐足,雙手合十,靜看滿山燦爛春花,口誦佛號。


    上山的人與下山的人在古路中相遇,於春花中互相施行一禮,便又擦肩而過。


    此時劍已佩妥。


    下山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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