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落盡之後,黟山又下雪了。


    浮丘觀袇房之中。


    隨著天氣一天天變得寒冷,這熊皮毯的作用才越發體現出來。


    山上本來就冷,黟山又多雨多霧,潮濕實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原先林覺不覺得,隻覺得一直是這樣,覺得這年頭就這條件,除了少數達官貴人能有棉花被與蠶絲被,到處的被衾到了冬天都冷,年生一長更是像鐵一樣。


    直到用了這熊皮毯,無論外麵雨霧濕氣多重,也一點不潮濕,無論天氣多冷,手摸上去都是幹燥暖和,蓋著也輕軟蓬鬆。


    冬天再在屋裏點個火爐,對比之下,幸福感油然而生。


    此時林覺便盤坐在床上,身上裹著輕軟蓬鬆的熊皮毯,麵前放著一本古書,手還放在旁邊,無意識的揉著狐狸的腦袋。


    書上正翻在“花開頃刻”的那一頁。


    此時得來的法術中,除了林覺暫時並不想要學的,其餘的幾乎都入了門。


    不說造詣深淺,起碼是學會了。


    就連更晚得到的“罡氣”、“點石成將”甚至更玄妙飄忽的“勸君皺眉”都入了門,卻唯獨卡在了更早得到的“花開頃刻”上。


    確實如書中所說,這門法術修習極難!


    林覺的悟性絕對不低,既與五行中的木行有感,又修陰陽靈法,既懂五行靈韻又知陰陽玄妙,還曾得桃妖贈送桃膠、與狼妖換了土木精,二者都加深了他對木行靈韻的感悟,可以說在修道人中已經十分適合修習這門法術了,卻還是被卡住了。


    卡就卡在書中所說的那點玄妙上。


    這點玄妙也不複雜,直白來說,就是開花二字。


    這是原本屬於草木精怪的神通法術,草木本來就會開花,自然通曉那點玄妙,人卻不會開花,因此極難感悟。


    林覺當初服下兩枚桃膠之時,曾恍惚間化作桃樹,也曾有過短暫的開花感受,可如今已過去數年,感悟已經漸漸淡去,此時他也隻得捏著書頁不斷聆聽書中講述的訣竅,又不斷迴想當初那若有若無的感悟,企圖在某一瞬間頓悟,隨即推開此術之門,入門而去。


    “唉……”


    不知過了多久,他歎了口氣,放下古書,轉而從身上摸出二十顆豆子來。


    隨手一揮,運轉祭煉之法。


    二十顆豆子立馬在他身前旋轉起伏。


    其中五顆約有黃豆大小,還有十五顆已接近了綠豆和紅豆大小。


    五顆是修複好的豆兵,剩下的便是兵刃。


    其實一尊巴掌高的雕像能被祭煉到黃豆大小,光是刀劍兵刃自然能被祭煉到更小,可能比菜籽還小。


    然而豆兵之所以是黃豆大小,是因為這個大小最為合適,兵刃祭煉得太小的話,攜帶起來反而不便,使用的時候也不容易找到與分辨,林覺便隻打算將它們祭煉到綠豆和紅豆大小,暫時就不再煉小了。


    除非以後又有別的需求和考量。


    ……


    已是上山的第五年了。


    冬去春來之時,林覺殺了道觀中的羊,正在灶屋中煮著一鍋羊肉湯。


    小師妹為他燒火,時不時直起身子往鍋中瞄一眼,透過那升騰的水霧看沸騰翻滾的肉湯與肉片,旁邊還放了一筲箕的豌豆尖,這是這個時節山上少有的能吃到的新鮮蔬菜。


    “師兄!”


    “嗯?”


    “最近山中好像要修一個寺廟。”


    “寺廟?”


    “是啊,和尚廟子。我前兩天看見有工匠和力工往山上搬東西。”小師妹一邊往裏送柴,一邊和他閑聊,“來和我們搶生意來了。”


    “我們哪有什麽生意,沒有生意才好呢。”


    “是哦。”小師妹拿出火鉗,無意識的夾著玩,“不過山上的宮觀寺廟越來越多了。”


    “因為黟山名氣越來越大了,自然會有越來越多道人僧人來這裏修建宮觀寺廟。說不定千百年後,這裏也是一座天下名山。”


    “也對。”


    小師妹思考著不禁又問:“那千百年後,這裏還會有浮丘觀嗎?”


    “誰知道呢?反正浮丘峰肯定還在。”


    小師妹眼中露出思索之色,思緒飄到了千百年後,那時的自己應該已經是浮丘觀的祖師了。


    然而羊肉湯已經煮好了。


    “嚐嚐。”


    林覺拿了個小碗,舀了一點湯,幾片肉,嚐了嚐味道,又遞給師妹。


    小師妹立馬停下思緒,起身接碗。


    現在的她做這件事倒是很自然了,並不因為自己既是小師妹又是女兒身就覺得在師父師兄們之前開吃是不好的,反正師兄遞過來她就接,嚐完師兄問什麽她就說什麽,大多時候也無需什麽品鑒功底,隻需一臉嚴肅的說一聲:


    “好吃!”


    如此便完成任務。


    林覺又先盛了一碗,裝進食盒,出門而去。


    雖然已經開了春,不過山上雪還沒停,今日天氣不好,天上仍然飄著細碎的雪花。


    雪花之中又有若有若無的琴音,三師兄在雪中獨自舞劍。


    別看他平常吊兒郎當,舞起劍來卻是身姿翩然,飄飄若飛,就連小師妹也隻在身段柔美上勝過他,單論舞劍的技巧比他也遠遠不如。


    屋簷下又有張桌案,桌上沒有神像,沒有神牌,唯有一個小香爐,放了三炷線香。


    “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劍一杯茶。


    “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染人間桃李花。”


    三師兄一邊舞劍,一邊念著詩句,自我陶醉其中。


    林覺忍不住停步屋簷下,看三師兄帶酒舞劍,若不是怕羊肉湯會涼了,真想多看會兒。


    不一會兒,食盒已然擺在桌上。


    林覺拿起三炷線香,搖晃點燃,便插入香爐:


    “新春雖至,寒意卻未退去,問山神安好。今日觀中殺羊,煮了一鍋羊肉湯,想要暖暖身子,當先一碗,供給山神享用。”


    “唿……”


    線香青煙明顯被風吹亂。


    隨即寒風一盛,到了簷下,竟然卷著食盒穩穩飛天而去。


    “晚輩近期打造兵刃,已到了開刃之時,聽說蓮花峰上的香砂井得黟山靈韻、日月精華,取水淬火是為最好,因此想向山神求取兩桶,萬願山神允準。若是允準,晚輩明日便去山上取來。”


    “唿……”


    又是一陣清風。


    清風中卻無話語,隻是吹亂了天上細雪。


    三師兄似是察覺到什麽,停下舞劍,連連後退,從院中退到了屋簷下來,隨即奇怪的盯著前方。


    隻見覆著薄雪的院子地麵升起白煙,地麵似在顫抖空中一陣扭曲變幻。


    不多時,院中竟憑空出現一口“井”。


    說是井,其實不是,至少不是人打的井,而是天然形成的一個凹陷。並且院中的石板地麵似乎也變成了不平的花崗岩石,這口井就在岩石中。


    旁邊一塊小石碑,寫有“香砂井”三字。


    “這……”


    林覺一陣意外!


    這本是蓮花峰上的香砂井,竟然被山神挪到了這裏來?而且似乎連帶著蓮花峰的山頂都被挪了過來!


    往前兩步,走到院中,隻覺溫度驟降,寒風凜冽,真如置身於蓮花峰頂似的。


    再湊上去一看,井中裝著靈泉,像是盛了月光,又像裝了一井薄雪,有氤氳升騰而出,模糊人的視線。


    林覺連忙提桶來取,取了整整兩桶。


    “已夠用了。萬謝山神。”


    “唿……”


    又有清風來又吹白煙起。


    清風白煙之中,無論是山頂一樣的花崗岩石、那口小井還是旁邊石碑全都消失不見,院中恢複原樣,仍是青石板地,落著一些薄雪,雪中滿是三師兄淩亂的腳印。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小師弟這兩年來的供奉與祭拜不虧啊。”三師兄提著劍對他笑道。


    “心誠則靈。”


    林覺收好兩桶水,對他說道:


    “吃飯了。”


    不知何時雪已停了。


    眾多道士幹脆在院中架起火爐,圍爐而坐。


    一鍋雪白的鯽魚羊肉湯,熱氣騰騰,加上半壇自釀米酒,眾多道士全都吃得紅光滿麵,一身暖洋洋的,吃完之後,又全都來幫林覺開刃。


    十二把流線型的小劍,通體靈金,召出放大之後,長度大約和指尖到手肘差不多。


    三把標準的三尺長劍,用梨祖木心做的劍柄。


    有人負責檢查劍刃哪裏還沒有被磨得鋒銳,有人負責和泥覆土,有人架了爐子並合力施放靈火,將劍燒紅,又有人拿了石板來挖出水槽,有人倒入靈泉並控製好靈泉的水溫,同門一心,熱火朝天。


    雲鶴道人則是站在身後樂嗬嗬的看著。


    其實由於修道之人的心境思想,加上浮丘觀代代相承的和氣理念,又是一個小觀,除了少數例外,基本每代同門之間的關係都不錯,可像是這一代這麽融洽的關係還是不常見的。


    雲鶴道人也由此欣慰欣喜。


    便見劍刃與水一沾——


    “嗤……”


    白煙頓時升起。


    嗤嗤幾聲,便完全沉入其中。


    靈金與靈水蕩開氤氳。


    伴隨著眾多的議論聲,嘈雜之下,觀中的氛圍十分熱烈,好像過年一樣。


    一直忙活到半下午,十二柄可做短劍可做飛鏢的小劍、三柄三尺長劍便被打造好了,多虧山神贈的靈金,哪怕由小變大,也能吹毛斷發。


    眾多師兄忍不住各拿一把,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的把玩,品鑒不已。


    林覺也拿了一把,左右掂量,愛不釋手。


    “師弟這劍好啊,連這劍柄都是梨祖木心做的,若不是我不愛用劍,都想討一把了!”


    “吹毛斷發,還能小能大,放到山下,也算神兵利器了吧?”


    “去年師妹做的那柄劍也不錯!”


    “師妹那柄還要好些,她沒有用豆兵之法,用的是一整塊同樣的靈金,要紮實得多!”


    “這小劍不好用啊……”


    “師弟精通飛鏢飛刀之術,是用來丟的吧?”


    眾人談論之時,雲鶴道人仍在旁邊坐著笑嗬嗬的聽,因為吃得滿足,又飲了酒,臉色紅潤,隻等眾人興致減了一些,他才開口問道:


    “林覺你也快二十了吧?”


    林覺聽見這話,這才連忙轉身。


    “迴師父,就在今年。”


    “山下人二十行冠禮,也在這時取字,你上山時可有村中賢老為你取過字?”


    “沒有。”


    “那貧道為你取一字如何?”


    “就該師父來取。”


    大多人取字本就是由師長取的,或是由附近德高望重的人取,雲鶴道人既是他的師父,又是有德的修道高人,由他取字自然再好不過了。


    便聽雲鶴道人思索著道:


    “你姓林名覺,覺者,悟也,知也,正好是個修道之人,修道合該悟道知道,便為你取‘悟知’二字如何?”


    “多謝師父。”


    林覺已是修道之人,不行冠禮,浮丘觀也不如符籙派那般要行“冠巾”儀式,此時自然沒有什麽隆重的儀程,不過在一番吃喝之後,於快樂之時由師父隨性之間為他定下字來,倒也挺不錯的。


    符合道人自然隨性的思想。


    “要得真知,須到世間。長生雖好,不可強求。”雲鶴道人笑著起身了,“願你能早日悟出自己的道,知曉心安何處。”


    林覺似懂非懂,隻是見他轉身離去,便放下長劍,送他迴屋。


    “不必送我,還走得動。”雲鶴道人對他說道從院中走入廊下,又走入搬山殿中,盤膝坐下,“你出去玩耍吧,容為師小憩一會兒。”


    “是。”


    林覺這才轉身離去。


    剛剛跨出大殿門檻,走到屋簷之下,便聽見雲鶴道人長歎一聲,隨即自言自語般的念道,聲音淡然:“有生有死尋常事,無去無來誰不然。我今去也何時節,風在鬆梢月在天。”


    院外的師兄們仍在把玩他的小劍長劍,互相談樂。


    院牆上卻有十餘隻貓排成一排走來,那不是觀中的貓,是隔壁剪刀峰上的道友們,其中還有兩隻貓站著行走,抬著一個小的竹編肩輿,上麵坐著一隻林覺從未見過真容的老花貓,在它們的身後,不知何時已升起了一輪明月。


    “唿……”


    一縷春風吹過鬆梢,半下午的時間,地上的薄雪已悄然化盡了。


    林覺腳步頓時定住,迴身衝迴大殿。


    眾多師兄們也驚疑,為何剪刀峰的道友們突然造訪,四姑奶奶更是親自到來,見到林覺動靜,這才慌亂,連忙跟著跑去。


    叮叮當當,劍在院中落響一片。


    隻見雲鶴道人盤坐蒲團之上,麵向搬山祖師,已是駕鶴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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