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大的小屋,長寬四五米,正麵對著一片水池,這小屋正是看守花園的園丁屋子。


    有八個手持哨棒的家丁,遠遠的站著。


    屋前牆角下,一個黑色皮囊,胸前掛著一個球狀器皿,腳上長蹼的“怪物”,渾身上下隻有一個腦袋像人,正席地坐在牆角曬太陽。


    一個家丁站在堤岸上,遙望一番後,匆匆快步走來,徑直奔向屋前,距怪物三步外。


    躬身作揖:“爺爺,你老歇的如何了?”


    怪物伸了一個懶腰,睜開一隻眼,看了一眼家丁,家丁頓時後退一步。


    這怪物長得確實嚇人,左眼如鵝蛋一般,睜開隻露出一條縫,有血紅色。


    “歇好了!”


    怪物說氣話來到挺和氣。


    家丁笑道:“那給您老打開?”


    怪物點點頭,家丁馬上上來,掏出鑰匙,打開怪物腳上的鐐銬,脖子上的項圈。


    接著讓到一邊,任由怪物從他身前走過,徑直走到不遠處,長著一排柳樹的岸邊,一個魚躍跳進了水中。


    家丁看到那怪物下水後,鬆了一口氣。看守這怪物可不是什麽好活兒,好活兒也輪不到他們哥幾個。在這座諾大的的相府裏做下人,不是看著那麽簡單的。前麵幾個兄弟,就是因為沒看好這怪物,結果先是讓怪物打了個半死,迴過頭來還被蔡老相公打斷了腿趕出了府。


    此後府裏沒人敢接這活,也就是他們幾個最沒地位,沒背景的家丁被趕來做這種苦差。


    名曰看管,哪裏敢看,哪裏敢管?隻敢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但求不惹惱這怪物就是了。


    小屋的門此時突然開了,走出來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抱著一床紅被褥。


    家丁趕緊湊過去:“小娘子辛苦,這等雜事,讓小的們幹就是了。”


    家丁說著就想去幫忙。


    小娘子羞怯的低頭:“不敢勞煩張大爺!”


    家丁趕緊迴話:“不敢不敢,您喊小的張三就行了。”


    小娘子沒有答話,低頭匆匆跑去了前麵,大柳樹上有一根晾衣繩,她是出來曬被子的。


    張三看著小娘子,心裏暗道,這相府裏就是怪事多。


    前幾年聽說老相公一個孫媳婦遇了邪祟,每天黃昏,濃妝豔抹,端坐房外,好像等什麽人。等一會兒就迴房,接著外麵的人就聽到裏麵嘀嘀咕咕,好像跟什麽人說話,一說就是一夜。然後白天這孫媳婦就一直昏睡,直到黃昏。看到家裏人,甚至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識。


    老相公請便名醫也看不好,無奈請來了寶籙宮的張天師,這才知道是遇到了妖物。最後張天師在房梁上抓住了一隻猿猴,老相公請天師殺了妖猴,天師說妖猴在天上有人,殺了會惹禍,隻能流放,最後老相公請天師帶走了妖猴。


    張三他們看管的這個妖物,說是一隻鮫人。但聽聞是河裏抓來的河伯,也有說是龍種,說是水猴子的。


    說來也奇,蔡家的管家去歲去南方采辦花石綱,迴到汴京之時,平地起風,船竟沉了。水工們無論如何都撈不起墜落水中的花石,最後拉上來一頭鮫人,就給帶了迴來。


    這鮫人進了蔡府,不久就跟看守的家丁起了衝突,接著就病倒了。蔡老相公也是求便了名醫,甚至宮裏的太醫都來看過,也治不好。和尚、道士也請了幾十,做了水陸法事,都不見好。最後還是請來了寶籙宮的張天師,最後給鮫人娶了一個媳婦,不出三天,竟好了。


    這些奇事,老相公嚴禁外傳,可府裏都傳遍了。一些王孫公子也有所耳聞,這幾天頻頻登門,想要一瞧鮫人真容。


    “哥哥。鮫人大爺可遊走了。”


    另一個家丁此時站在河岸上大叫。


    張三惱道:“喊什麽!小心跟著就是了。”


    說完他也跟了過去,看著鮫人已經遊到了水池中央,他招唿手下遠遠的沿岸邊跟著。


    這水池很大,像一個彎月。鮫人大爺說這是一個胃,在胃打彎處,有一座亭子,三麵環水,常有文人豪客,相公的故交好友來這裏賞玩,最近就更熱鬧了。


    張三此時就朝著亭子慢跑過去,鮫人大爺肯定會來亭子這裏的。


    果然遠遠看著鮫人時而在水麵,時而進水下,在池子中央的假山遊了一周之後,朝著亭子遊來。


    亭子裏擠滿了人,都是一些年輕的公子哥,但這些公子哥可不能得罪,根本得罪不起,就是蔡老相公,小相公都得當大爺一樣捧著。這些人中,可有的是鳳子龍孫!


    張三跑到亭子旁就停下,亭子四周不但有家丁護衛,還有帶甲的將軍,執刀的武士,可不是他這樣的人能上的去的。


    亭子在一處高台上,有階梯可以下到河岸,岸邊有一處碼頭,碼頭上停著畫船。


    張三直接下了碼頭等候。


    剛到下麵,就聽到亭子裏一聲喝彩。


    張三沒有迴頭,反而看向水麵,果然看見鮫人翻了個身,打出了一朵大大的浪花。


    他也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可是鮫人就這樣鑽進水中,再也不出來了。


    張三不由著急,此時亭子上竟也傳來一些歎息,張三迴頭看去,幾個公子、侍女趴在亭子的欄杆上看著水麵,看了一會不見鮫人出現,失望的退迴亭子裏。很快亭子裏就又響起歡快的聲音還有女子的嬌笑聲,張三豔羨不已,大丈夫就該活成這樣。


    張三看到公子迴亭子裏玩樂,還剩一個女子卻趴在欄杆上眺望。


    這女子穿著銀粉色的錦衫,下麵是沉香色的襦裙,頭上打著高高的發髻,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竟在相府拋頭露麵。


    這個“小姐”許久也見不到鮫人從水下上來,急的直跺腳,突然水上翻開一朵蓮花,那鮫人再次出現,而且就在岸邊不遠。


    “小姐”不由驚唿:“王爺快看,出來了!”


    亭子裏一個華服公子正在喝酒,四周幾個蔡府的丫鬟殷勤服侍。


    桌子上擺滿了美酒佳肴,公子卻沒動筷子。


    聽到“小姐”驚唿,公子站起來,返迴欄杆觀瞧。


    見鮫人不但遊出水麵,而且往亭子下的岸邊遊來。


    “他會上來嗎?”


    公子問道。


    “可不敢上來。這孽畜兇頑的緊!”


    旁邊一個侍女立刻迴答,同時不忘向公子拋一個媚眼。


    “他吃什麽?”


    公子問道。


    “飲食起居,一如常人。”


    侍女再次答道。


    “把那個,那個胡餅拿過來,讓我扔下去!”


    公子急忙道。


    侍女卻道:“迴王爺。那畜嘴刁的緊,自言不是嗟來之食,扔下去的吃食他是不吃的。”


    公子驚奇:“他還會說話?”


    侍女道:“進府前尚不會,進府後才學的。”


    這時候那個“小姐”裝扮的女子插話道:“王爺有所不知。鮫人雖能說話,卻不甚雅,頗為粗俗!”


    越說被稱作王爺的年輕公子就越是好奇。


    看著那鮫人都趴到了岸邊,卻沒有上岸,岸上站著的一排軍士,如臨大敵。


    年輕公子倒是很想下去近距離看看傳說中的鮫人是什麽模樣,他倒也不害怕,可是蔡府的家丁護衛都不允許,他雖然是王爺,卻也不太敢在蔡府造次,畢竟蔡京當了幾十年相國,四起四落,如今雖然下野,可大多數王公貴族都認為蔡京隨時都可能重新複用。


    看到了桌上的佳肴,“喂食”小動物的那種興趣又被勾起來。


    年輕公子指著桌子道:“挑兩樣吃食給他送下去。”


    一直殷勤的侍女這次卻不應承了,低頭不語。


    “讓我去吧!”


    “小姐”說道。


    公子倒是無所謂:“也好。”


    “小姐”很快挑了幾樣菜,快步跑下了亭子,公子一直趴在欄杆上看著下麵。


    公子昨日才從自己妹妹的信中,得知蔡老相公家抓了一頭鮫人,有趣的緊,今天特意遞了拜帖,來府裏看新奇的,可惜卻無法近距離接觸,頗有些羨慕的看著那個“小姐”。


    “小姐”拎著食盒,已經到了岸邊,蹲下身子輕聲叫道:“李慢侯。你餓不餓?”


    她腳下的岸邊,趴著一個圓滾滾的,陽光下泛著烏光的大腦殼,身上通體黑色的皮囊,這正是眾人口裏的鮫人。


    隻見這鮫人伸出一隻“爪子”,在腦後摸索了一下,突然頭上的腦殼就掉了下來,掛在胸口,露出了一個與人沒什麽兩樣的腦袋,一隻眼睛腫的像鵝蛋一樣,另一隻眼睛卻跟人沒兩樣,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神采。


    “張喜兒!”


    鮫人果然會說話,開口說話,跟常人沒什麽兩樣。


    “你還記得我?真靈性!”


    張喜兒頗有些高興,這個鮫人真有趣,叫他鮫人他很不高興,非讓別人喊他名字,叫他李慢侯這樣的怪名字。


    李慢侯不由苦笑,記住一個人名就算聰明了?人類在智慧方麵太過於雙標,一條狗會算簡單的算術就被人驚奇無比,可一個孩子背不出乘法表就會被當做笨蛋。李慢侯被誇靈性,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別人沒將他當人。


    李慢侯當然不是鮫人,他就是一個人,身上的黑色皮囊是他的潛水服。可任由他如何解釋,卻沒人相信他就是一個人,他甚至猜想這一切都是蔡京這樣的權貴有意而為。畢竟一個普通人的價值,在他們這些人眼中,哪裏比得上一個傳說中的生物。


    “有牛肉啊!”


    李慢侯看著張喜兒從食盒裏拿出菜肴,竟看到了一疊醬牛肉。


    要在宋代吃到醬牛肉可不容易,因為這屬於非法,大宋律法中殺牛可是重罪。


    蔡京這樣的權貴,一般吃的肉食主要是羊肉,豬肉那是給下人吃的。可問題是,李慢侯受不了羊肉的腥膻,草原上的羊羔肉他倒是喜歡,但其他羊肉就有些接受不了。


    “還有鯉魚呢!”


    說著張喜兒端出了一盤紅燒魚。


    接著遞給李慢侯一雙筷子,李慢侯接過來,就趴在岸邊吃起來,半個身子還在水裏。


    他一邊吃著,就聽見張喜兒聒噪起來。


    “你前天講的那個豬八戒如何了?最後娶到嫦娥沒有?”


    李慢侯隻顧著吃,懶得迴答。


    前天晚上的時候,他就像今天這樣,被帶到水塘裏讓一些權貴當猴兒看。當時張喜兒就在。


    還是張喜兒給李慢侯送吃的,並好奇的跟他說話,非纏著李慢侯問東問西。李慢侯見張喜兒是第一個第一次見他不害怕,誤以為張喜兒沒將他當成怪物,就跟她說了會話。可這丫頭是個話癆,問起話來沒玩沒了。


    當時李慢侯仰頭看見亭子裏一個絕美的少婦,頭頂上還有一輪明月,忽然有感而發,給張喜兒講了一個天蓬元帥追嫦娥到廣寒宮的故事,一直說到天蓬元帥因此被貶下凡間投胎變成豬八戒的故事。


    李慢侯以為故事到這就講完了,沒想到張喜兒還會來追問。


    不由歎道:“天蓬元帥都變成豬了,嫦娥能看上他?”


    張喜兒道:“可是我家小姐說了,天蓬元帥那麽癡情,嫦娥一定會感動的。”


    李慢侯不由一愣,他還真沒想過,豬八戒的癡情能感動嫦娥?


    感慨道:“你家小姐真夠傻的!”


    張喜兒突然站了起來,怒目圓瞪:“你。你無禮!膽敢這樣說我家公,我家小姐!”


    李慢侯抬頭瞥了一眼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沒搭理,繼續大口吃著牛肉和魚,他繼續補充營養,恢複身體。


    張喜兒見李慢侯不理她,悶哼了一聲,質問道:“你講是不講?”


    李慢侯道:“我為何要講。”


    張喜兒冷哼一聲,有些氣急,卻沒辦法,蹲下來身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


    “喏。我家小姐賞的,你講了,我就給你!”


    李慢侯眼睛一亮,一個頭頂荷葉,活靈活現的小童子,白玉雕刻的,巴掌大小,他見過類似的宋代玉器,還沒有這個童子大呢,就可以收藏在故宮。


    這是無價之寶啊!


    當然要講了,不但要講,而且要講的小姐滿意。


    於是李慢侯斟酌言辭後講道:“天蓬元帥被貶下凡間後,嫦娥仙子異常懊悔。後亦私下凡間,化名夏雨荷,與天蓬元帥隱居於大明湖畔,廝守終身!”


    聽完張喜兒一臉猶疑:“大明湖在何處?”


    李慢侯漫不經心道:“在江南!金秋桂子,十裏荷花,斯美矣!”


    李慢侯完全是在胡扯,一心隻想將小姑娘手裏的玉墜騙到手,於是講完就伸出手去。


    張喜兒半信半疑的將玉墜放到李慢侯手裏。


    李慢侯立馬縮迴手,生怕被人拿走一般,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果然是上好的白玉,宋代人對玉的追求就一個字:白!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背麵還有兩個字“柔福”,心想應該是吉祥語,也不多想,直接扔自己頭盔裏,落袋為安嘛!


    此時一直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張三看到李慢侯吃飽喝足了,還得了賞,小聲問道:


    “爺爺,咱是不是該迴去歇著了?”


    這大爺,還是早點迴去讓人省心。他幾個兄弟,現在都散落在水池四周,生怕這大爺一不留神跑出水池鬧出什麽事來。他鬧出事來不要緊,張三他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萬一也給打斷腿趕出府去,還不如死了。


    李慢侯出奇的好說話,連忙點頭:“是該迴去了!”


    說完立刻爬上岸,在緊張戒備的護衛注視下,大搖大擺沿著岸邊往迴走去。


    腳上有腳蹼,走路很不方便,但也比在水裏遊迴去要省力氣的多,他現在不想浪費哪怕一丁點多餘的力氣,多浪費一絲體力,逃出去的機會就小一分。


    張喜兒看著李慢侯的背影,還在迴味著豬八戒跟嫦娥隱居大明湖畔這個故事,總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


    亭子上,貴公子還扶著欄杆看著鮫人。看到這鮫人身材十分高大,走起路來頗為滑稽,他現在確信這果然是一頭鮫人!


    張三小心的跟在李慢侯身後,一邊向各處的兄弟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往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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