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定是那郝瑗親自追過來了。


    情勢萬分緊急。


    我也不做多想,當即穿過廝殺的人群,飛跑下了城牆,往城西的“花寺坊”跑去。


    那花寺坊是個小商販居住的地界,小巷很多,不熟的人很容易迷路。


    可我平日裏,時常在城內查訪民事,卻對這裏頗為熟悉。


    當時的我又正當壯年、腳程不慢,便一路狂奔。


    眼看著,離城牆越來越遠,身後的喊殺聲也漸漸變小。


    夜,又沉了下來。


    陰暗的街巷中,沒有任何人跡,隻剩下我自己一個人。


    還有,身後的腳步聲。


    這郝瑗,似乎對這片街巷也很熟悉。無論我怎麽繞道,他始終能緊緊尾隨。


    那腳步聲噗噗噗的,越來越近,好像就要貼到我的後背上來。


    生死攸關之際,我不禁有些慌亂,腳下忽然被什麽東西一絆,整個人啪地摔倒在地。


    肩膀摔得疼痛欲裂,可我也顧不得這些,就想爬起來再跑。


    冷風襲來。


    一把長刀,明晃晃的,對著我的腦門。


    “你是哪裏派來的?


    是城外,還是宮裏?”


    眼前,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將軍,渾身盔甲、手持長刀,站在黑夜之中。


    當年在朝堂上、敵陣間,多少腥風血雨,我也是見識過的。


    因而,到了那命懸一線的時刻,我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在長刀下,緩緩站了起來:


    “久違了,郝公。”


    見我如此從容,郝瑗反倒有些奇怪:“你是何人?”


    “裴劭。”我答道。


    郝瑗一愕,冷眼打量著我:


    “你說你是裴劭,有何證據?”


    “大業十年,天下百官大考。”


    我也看著他,淡淡道:


    “我見隴右涼州金城縣,接連五年豐收、糧財充盈,又兼蕩平了多年的賊患,境內連年安寧。


    該縣縣令文韜武略、政績卓著,於全國而論,亦為最者。


    我便在‘考課保舉’的奏本之上,以該縣令為‘一等最優’,擬連升四級,入朝為官。


    誰知奏本呈上之後,這‘一等最優’,卻被改成了逆賊宇文化及之子,毫無建樹的宇文承趾。


    如此枉法徇私之舉,我一怒之下,上告天聽。


    怎奈,當時明皇帝已被那宇文逆賊所惑。我反被那逆賊誣告收受賄賂,被皇上怒斥罰俸。


    就連那個金城縣令,也因為我的舉薦,被從優等奏表中剔出,反被評了個‘一等最劣’。


    此事,我想郝公您不會不知吧?”


    郝瑗看著我,聽著我的話,眼神漸漸緩和下來。


    他,就是當年的那位金城縣令。


    “當年因郝某之事,委屈裴大人受了聖意叱責,郝某有愧。”


    郝瑗把長刀放下,對我深深作了一揖。


    “裴某為人臣子,”我道,“自當不懼奸佞、舉賢任能,何談‘委屈’二字?”


    “隻是,如今非常之時,郝某職責所在,還請大人寬諒。”


    黑夜中,郝瑗語調突然一變:


    “自唐軍圍城之日起,城內便行了宵禁。


    此時已三更天。


    郝某想請問一句,裴大人您不在家中歇息,穿著這身兵卒打扮,到城頭來做什麽?”


    我心知這等情形下,萬千的謊言,也比不過一句實話有用。


    我當即就把,我想親睹史事,如何寫信給薛仁越請求觀戰、卻無迴音,便決定自行喬裝上城,恰巧遇到他父子二人的事,全都說了。


    郝瑗邊聽,邊想著什麽。


    我見他如此,心裏忽然生起一個念頭,便道:


    “郝公,眼下上邽形勢如此。


    裴某乃是隋臣,心不向秦、唐任意一方,隻想說說自身的見解,可否?”


    “請裴大人賜教。”郝瑗道。


    “郝公與令郎的話,裴某都聽到了。


    裴某來到秦州之地,已有數年時日。


    我深知這薛氏一族裏,除那薛舉還算稍有謀略外,其子孫輩都是些有勇無謀、刻薄寡恩之徒,絕非能主明君。


    即便今日,郝公您能力挽狂瀾於不倒,日後,這大秦也必不久長。


    更別說,以郝公您如此高的功績聲望,那位偽秦的二皇子薛仁越何其多疑,他豈能放得過你?”


    “裴大人,您這是要勸我降唐麽?”郝瑗握了握長刀。


    “笑話。”


    我毫不退縮:


    “不錯,李唐如今軍勢浩大,有席卷隴右、並吞天下之勢。


    可那李淵僭位稱帝,還弑殺了我大隋恭皇帝,實乃亂臣賊子之流,我又怎可能勸你降他?”


    “那裴大人的意思是?”


    “郝公入仕,是在何年?”我問。


    “大業元年。”郝瑗答。


    “不錯。看來郝公也沒忘了,您與裴某一樣,起初都是隋臣。


    如今,天下眾逆分據,勝負未知。


    我大隋世祖明皇帝及其皇子雖先後被害,可其孫梁公政道尚在魏縣,少有仁義勇武之名。


    隴右北據朔漠、南通巴蜀,西接西域、東望長安,自古,乃民盛兵強之地。


    兵家有雲,‘得隴右,望關中’。


    郝公如今擁兵天水、勵精圖治,聲望播於秦境,民心為之向背。


    這正是天賦其時,地賦其利,人賦其心。


    依裴某愚見,郝公您,應當順天就勢。


    舉秦州一境之兵,據隴右、去偽秦、滅李唐,遙尊梁公為帝,以天子之命攻伐眾逆,複我大隋正朔。


    天下萬民,受逆亂所害久矣,早已心念故國。


    郝公義兵一舉,百姓必一唿百應,泣血夾道相迎。


    如此,郝公畢生抱負可就,大業可成矣!”


    這番話,雖是說給他人聽的。


    其實,這也正是我藏於心中、謀求多年的夙願,因而說得暢快淋漓,擲地有聲。


    郝瑗默默聽著。


    他忽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漆黑的街巷裏迴蕩著,好似鬼魂在啼哭,悲愴幽遠。


    我不知他何意,隻得靜立不動。


    “裴大人,”郝瑗緩緩道,“煬帝對您如此刻薄無情,又過了十餘載的年歲,您卻依然對前隋念念不忘,忠心如一。


    郝某佩服。


    郝某也明白,您剛才那番話,也確是為在下計,是一番金玉良言。


    隻是,依大人您看……”


    他緩緩轉頭,漠然看著我:


    “郝某雖無大才,可在當年前隋的金城縣,還有如今大秦的上邽城。


    郝某的所作所為,像是個,為了一已之私、弑主自立的人麽?”


    我聽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絕不叛秦。


    這郝瑗,果然是個世間少有的大德之才。可是,他如此一個“拒絕”,我的處境可就不妙了。


    他決意做偽秦的臣,而我卻偷聽了他的計策、他兒子那些犯上的言語,我還勸他反秦。


    難道,他會這麽輕易放過我?


    我心中不斷盤算,想著還有什麽法子,逃過今晚這一劫。


    對麵,郝瑗手裏的長刀,似乎抖了一抖。


    嘎吱……嘎吱……


    一種奇怪的聲音響了起來,一下下的,像有人在咬著東西。


    我和郝瑗同時轉頭。


    暗夜下,巷子空蕩蕩的。


    牆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趴在地上,頭一動動地,好像吃著什麽。


    郝瑗打著火折子,照了過去。


    那是一個軀體,幹枯得像條柴。


    滿頭亂發、衣不遮體,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夜裏看來非常詭異。


    像是個人。


    可又太不像人了。


    那軀體旁邊的地上,還躺著另一個人體,那頭沒了一半,下半身都不見了,骨肉一塊塊翻了出來。


    那個幹枯軀體的頭,就趴在那殘缺人身的上麵,一起一伏,不停撕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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