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一個個扛著鐵鍬鋤頭,摩拳擦掌,仿佛喝完茶之後的下一刻就要去奔赴戰場的百姓們。


    一時間,薑臨和塗山語都有些疑惑。


    二人對視一眼。


    薑臨抬手招唿了一聲:“老板,勞煩。”


    “這位客官有何吩咐?”


    老板是一位老者,在聽到薑臨的招唿之後,放下了手裏的鋤頭,徑直來到了薑臨的旁邊。


    薑臨指了指四周的百姓,輕聲問道:“老板,請問諸位這是要去做什麽?”


    “這個時節,應當已經過了農忙了才對?”


    老板聞言,環顧四周,理所當然的迴答道:“我們要去救神。”


    “什麽?”


    薑臨聞言一愣,一旁的塗山語也有些疑惑的看過去。


    老者卻隻是平淡的指了指四周,說道:“我們都要去。”


    這裏的對話已經吸引了不少人的關注,有些人看了過來,遞給薑臨一個和善的微笑。


    薑臨點頭還禮,想了想繼續問道:“什麽神要你們去救?”


    老者聞言,抬手指向了不遠處的山峰,說道:“山神爺爺。”


    薑臨和塗山語對視了一眼,前者站起身來,走出了茶攤,看向了那山峰。


    塗山語則繼續問道:“老丈,神靈之能,是我等凡人無法想象的,又如何需要凡人去救?”


    老者再次看了一眼四周的百姓們,似乎是估算了一下時間,而後幹脆坐了下來。


    “客官是外地人,不知道我們這裏的風俗情有可原,但還請不要再說方才話。”


    “我們這裏的人,可以不信山神爺,但若是說山神爺的壞話,可是會被戳脊梁骨的。”


    塗山語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隻是點點頭,說道:“還請老丈解惑。”


    老者道:“我們這地界,不算多繁華,但靠山吃山,好歹有一口飯吃。”


    “山神爺慈悲,定了規矩,冬月不許上山,但來年總會草木繁盛,藥材也好,柴火也好,都任由我們取來養家糊口。”


    “隻是,不許過多的殺生,但若是獵戶上山,隻要控製貪心,總會有所得,不可能空手而歸。”


    “所以,這許多年來,我們這裏雖說不至於大富大貴,但平安喜樂,自給自足。”


    “可近些年變了……”


    老者看著不遠處的,那名為笨山的山峰,說道:“山神爺不再顯靈,不管我們擺出多麽嚴整的祭祀,都不再有任何的迴應。可明明在此之前,便是稚童在山上搓一個土壇,拜一拜山神爺,當天晚上也總會做一個好夢。”


    “我們甚至試過舉全縣之力,造一場大廟會,心裏盼著,哪怕山神爺爺惱怒我們揮霍浪費,也求他老人家顯靈嗬斥。”


    “十年了,已經十年了。”


    老者歎息著,手上卻摩挲著鋤頭,說道:“十年來,山上草木越發稀疏,哪怕我們如何維持,都是這樣一年比一年凋零。”


    “後來,縣令大人請來了一位風水大師,大師說,是我們的笨山失了靈性。”


    “因為……”


    老者說到這裏,枯槁的手用力的握住了手上的鋤頭,蒼老的混濁眸子中,卻帶著怒火。


    “山神爺被壓在了山底下!”


    “沒了山神爺的神力,笨山自然凋零!”


    “這時我們才知道,不是山神爺放棄了我們,是他老人家被所謂的天規鎮壓了!”


    “天上的神仙說我們的山神爺犯了罪!”


    “狗把子的!老子不服!”


    到了最後,老者甚至怒吼出聲。


    塗山語不由得轉過頭,看向在場的百姓,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手上拿著各種各樣的農具。


    沒有人說話,隻是魚貫而出,沉默的朝著笨山而去。


    “這兩碗茶,權當小老兒請客官喝的,還請客官走的時候,幫小老兒關個門,掛個牌子。”


    老者說罷,也轉身跟著百姓們離開。


    到了門口時,正好撞上迴來的薑臨,對著薑臨點點頭,默默的擦肩而過。


    薑臨看著老者和一眾百姓的背影遠離,走到了塗山語身邊坐了下來。


    “道長,如何?”


    塗山語知道,方才薑臨是去觀瞧那笨山的根底了。


    “此地山神,是待罪之身。”


    薑臨輕聲說道:“按照天庭的規矩,若是有仙神被彈劾,且言之有物,則此神不得擅動神力,等候天樞院監察使者前來調查。”


    “但,也不至於被封禁待罪。”


    薑臨轉過身,看向那笨山的方向,說道:“要麽,是監察使者已經掌握了實質性的證據,暫且監押,隻等帶上天庭斷罪。”


    “要麽,是這仙神不守天規,在待參期間,依舊動用神力。”


    塗山語靜靜的聽著,發現薑臨所言,與方才那老丈說的,幾乎一致。


    “那道長以為是前者,還是後者?”


    薑臨沒有迴答,隻是眸光之中,閃過一抹漆黑鎏金光芒,說道:“在笨山上,有監察使者的氣機。”


    “但具體是什麽情況,貧道也不知。”


    塗山語道:“那便去看看好了。”


    薑臨點點頭,二人一同起身,朝著笨山的方向走去。


    這不過十裏地不到的一路上,二人卻撞見了不少的百姓,不,不是不少,而是很多,越靠近笨山腳下,越多。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垂髫幼童,每一位百姓都在朝著笨山腳下匯聚。


    薑臨抬起頭,看向了笨山之巔。


    在那裏,有一個凡人不可見的身影。


    那人穿一身天樞院監察使者的製式星辰袍,似乎察覺到了薑臨的目光,對著薑臨微微躬身。


    薑臨隻看了一眼,便收迴了目光,沒有過多的關注。


    而那監察使者卻隻是挪開了目光,淡然的看著那匯聚過來的百姓們。


    從他這裏看過去,那一個個百姓,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緩緩的蠕動匯聚。


    監察使者的嘴角,浮現了一抹不屑的笑容。


    一群螻蟻罷了。


    …………


    笨山腳下。


    薑臨和塗山語趕到的時候,這裏已經匯聚了許許多多的百姓。


    “兩萬有餘……”


    塗山語站在薑臨身邊輕聲說。


    薑臨沒有說話,隻是看向了一個臨時壘起來的,高高的土堆。


    上麵擺著一個祭壇,三牲祭祀端正的擺放在祭壇上。


    一共十幾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正在默默的朝拜,誦經。


    “祭!”當頭的一位老者呐喊出聲,隨後所有的百姓都跪拜了下去。


    出自名山大觀的降真香嫋嫋燃燒,一道道香火在百姓願力的加持之下,化作一道洪流,徑直奔流向了笨山。


    然而,這一道香火願力凝聚而來的,百姓們對山神爺最真摯的香火信仰,無數仙神眼饞的純粹香火,卻並沒有被笨山接納。


    反而,是任由那香火潰散。


    笨山的山神,不僅沒有迴應治下百姓的香火願力,反而直接拒絕!


    百姓們卻並不意外。


    若是往常,他們會失望,會反思,會焚表,懇請山神爺再次顯靈,哪怕是一場責罵,甚至於一場災難,也好讓他們知道,自己等人到底是錯在了哪裏,才讓原本和善慈悲的山神爺這般決絕。


    但現在,百姓們都知道了。


    並非是山神爺不迴應他們的祭祀和香火,而是……


    “老少爺們!”


    縣太爺穿著一身綠色官袍,手裏高舉著一個鋤頭,臉色漲紅,原本通讀四書五經修來的養氣功夫,被丟到了十萬八千裏外。


    “老夫奉皇命治理鼎豐縣八載有餘,自認未曾有昏聵之處!也早已把自己當做本地人看待!”


    “如今!老夫厚顏,向諸位討一句話!”


    說著,縣太爺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而後憤然振臂,將那大碗摔在地上。


    伴隨著“啪啦”一聲,縣太爺嘶啞的咆哮聲隨之響起。


    “狗日的天神鎮壓了咱們的山神爺爺!”


    “你們他娘的認嗎!!”


    一言出,萬人從!


    “不認!”


    “不認!”


    “不認!”


    萬眾一心,在此刻已經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句貼切無比的描述。


    縣太爺掂量著手裏的鋤頭,轉身,看向笨山的方向。


    “去你媽的天神!去你媽的天規!”


    “山神爺爺有沒有罪,輪不到你們去判!”


    “養育了我們祖祖輩輩的山,卻囚禁了我們自己的神!”


    “他奶奶的!老子不認!”


    “老少爺們!開鑿!”


    “開鑿!!!”


    兩萬有餘的百姓,幾乎在同一時間,喊出了這兩個字。


    所有的百姓,都蜂蛹著,在縣太爺與一眾老人的帶領下,奔赴笨山!


    浩浩蕩蕩的工程開始了,兩萬人聽起來多,但在那巍峨的山峰麵前,是那般的渺小。


    百姓們並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會引來什麽樣的責罰。


    他們也不知道,即便把笨山挖空,囚禁在神祇小世界之內的山神也不會解脫出來。


    他們隻知道一件事。


    挖開笨山,救出我們的神!


    “願力……”


    塗山語呆呆的看著,在她的眼中,那萬眾百姓的願力,在這一刻蒸騰而起,便是神靈也要側目!


    她喃喃自語:“曾經,老爺子曾與我講,他治水時,萬眾景從,萬萬人一心。便是天帝,都要悚然。”


    “我一直想象不出,那該是怎麽樣的場麵,但現在……”


    塗山語看到了。


    雖然這萬餘人,相比大禹治水時的無數先民來說,可能僅僅是一個零頭中的零頭。


    但那股萬眾一心的願力,卻沒有什麽不同。


    薑臨也在看著那場景,不由得問道:“你說,百姓們是傻子嗎?”


    這個問題很奇怪也很突兀,但塗山語明白薑臨的意思,她搖搖頭,說道:“老爺子說過,人族百姓最是單純,也最是複雜,但有一點不會錯。”


    “誰對他們好,他們會一直記著。”


    “是啊,誰對他們好,他們會一直記著。”


    薑臨重複了一遍塗山語的話,看向了笨山之巔,那裏不知何時,已經沒有了那監察使者的影子。


    “這樣的山神,犯了什麽罪?”


    塗山語微微搖頭。


    能讓百姓們自發的,不顧一切的,作出這般舉動的山神,究竟是犯了什麽罪?又能犯什麽罪?


    薑臨很清楚,功是功過是過,不能混為一談。


    可問題是,山神是民生神,權能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民生神能夠犯的罪,也無外乎是辜負百姓,疏於管理,以至轄區屬地遭災遭難,甚至於,修行邪道,行使活祭之類。


    可眼前的笨山之神,顯然不是如此。


    所以薑臨才好奇,本地山神到底犯了什麽樣的罪過?


    而且,那紙條上所說的,讓自己來這笨山,是讓自己來幹什麽?


    是知道了此地會有百姓自發挖山救神,所以請自己來看熱鬧?


    顯然不止於此。


    心裏想著,薑臨招唿了一聲塗山語,一步邁出,縮地成寸之下,不多時便來到了笨山之巔。


    踏上笨山,一股微微顫抖的感覺便隨之傳來。


    薑臨知道那是錯覺,這山是有山根的,便是沒有,也不可能無風無波的便產生晃動。


    但那股感覺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


    是因為山下百姓們的願力,撼動了這笨山的山靈。


    薑臨感受著那股震動,看向了不遠處。


    在那裏,出現了一道身影。


    正是方才隔空與薑臨打招唿的天樞院監察使者。


    “小神檀道仙,見過法師。”


    這位自稱檀道仙的監察使者,是一位中年男子,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苟,間或夾雜著幾縷白發。


    氣質溫文爾雅,一舉一動都帶著舒緩的古意。


    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這位監察使者會很好相處。


    “見過使者。”


    薑臨點頭還禮,雖然天人係和飛升係有鬥爭,而且近乎擺在了明麵上,但也並不是每一位仙神都陷在了鬥爭之中。


    就算是,該有的體麵還是要有的,畢竟對方也沒有惹到薑臨不是?


    “山下的動靜,使者也看到了。”


    薑臨指了指山腳下,說道:“本官雲遊至此,本不該置喙,但百姓躁動至此,若是沒有個好的解釋,怕是會生出更大的亂子。”


    “是以,請問使者,此地山神犯了什麽罪過,又能否請使者現身,或者讓那山神出來,與百姓們解釋清楚?”


    檀道仙聽到薑臨的話,麵色帶著幾分無奈,說道:“法師言重了,但此地山神所犯之罪,也確實不好說於凡人聽……”


    他甚至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似乎是在確定無人能夠偷聽了去,才看向薑臨,開口。


    “此地山神,所犯之罪,乃是……”


    “瞞報香火,蒙騙百姓,以肥自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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