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心弦息聲再無泛音,卻怎知頓起樂辭?本以為心湖安然再無波瀾,卻怎知再起波濤?初陽雖是來去瀟灑自如,言詞也算得體,心中卻是自知難於平靜,隻落得慌亂而走。情之為物無影無蹤,情深一往永存心間,便是惘然便是枉然也難以割舍。


    心亂紛紛雖是遠離那人亦不得安,初陽如何不知此情不妥?如何不知該當和順理氣?隻是火星深埋灰燼,人眼雖不能見卻能死灰複燃。舊情雖是埋存心底,人心雖不能察卻未曾盡失。


    往事如煙雲飄渺虛無轉霎間便可成空,可是往事又如一路行來的腳印隻要你轉身便可再見。初見湖心亭,再見昭慶寺;懵懂論書道,傾心談詩文;件件樁樁,絲絲縷縷,一時間盡數皆在眼前,似乎一刻不曾遠離。


    是誰花間輕語許今生?是誰竹下清聲和琴音?是誰決絕不相顧?是誰踟躕終轉身?曾經以為雲煙散盡再無瓜葛,卻不知一迴首恍如昨日。初陽心閘一時大開,情緒如波浪起伏不止,欲要壓抑偏更洶湧,隻能疾步如飛不辨歸途。


    英娘本是過來之人,如何不知初陽為情所困?小狐與初陽形影不相離,更是熟知初陽過往情事。二者卻皆不知該如何相勸,隻能默默隨行,任其隨意行走。


    直至西山墜斜陽,初陽方才緩下腳步,抬眼卻不知誤入何處杏林深深。暗色中隻見此處杏花枝頭正鬧春,擠擠挨挨嬌憨無雙;偶有風起落花瓣瓣,紅紅白白,或是沾鬢不落,或是飄入衣領,柔膩無匹。


    花開自喜,花落不悲,不是不留戀這滿枝春意,隻是緣盡何必再苦留不去?不如自自然然飄零而下,雖是碾碎成泥卻留香如舊,雖是殘落成泥卻護花更切。初陽不由自嘲出聲,原以為自己心中透徹參破桃花生死意堪破情緣悲喜結,事到臨頭灑脫來去反不如這滿樹繁花。


    緣起自珍惜,緣去莫歎息,自然而然又何必多生慨歎?自己曾說不必恨情,不必斷情,不必忘情,包之容之而見天地之廣,隨之任之可見萬物之博。此言雖是悟透卻不曾身體力行,終究淪為空談,唯有經一事而長一智,添一傷而多一痕。


    人生時時便是在舍與得的邊緣,事事不舍事事難得,事事難放事事落空,莫如循道而行自然而去,便如這滿枝杏花漫天飛花一般。同心訣起,輕靈劍出,劍意揮灑則因風而行,隨花而落。初陽便是這清風便是這落花便是這微雨便是這千溪萬流便是這百樹千花。


    心中無有一絲阻礙,身形無有一絲負累,劍隨人走,人與劍同,遊走多時終是直飛九霄之上。隨瑟瑟碧水蕩漾,隨彤彤夕陽消去,逍遙天地任我獨遊,廣博天地由我揮灑。輕靈劍意何必拘泥於輕快靈巧,何必沉醉於輕細空靈,輕靈劍意自是天地之道宏達之意。至此輕靈劍意二層水到渠成不擊自破。


    小狐仰望初陽如飛鳥嬉戲於風中花間,如雲霞追逐夕陽腳步,自在翻飛不著一力盡得風流,眼中不免有些豔羨。舔舔腳掌,小狐高叫一聲:“姊姊等我。”便騰身而上,循著初陽飛舞之跡追趕而去。


    初陽迴首見小狐追來,非但不肯停下劍舞之樂反而引領其同入勝境。一人一狐一劍將俗世盡數拋卻,忘情於這天地之間,直至天色昏黑方才盡興而返。


    甫一落地,英娘方一現身便道不好:“天色已黑,你我離家許久無有音信隻怕先生一家要憂心過甚。”


    “此處已不能再多做停留,心魅南下恐再生事端還須急急追上,不若趁夜留簡辭去免生枝節。”初陽心中再無鬱結,稍加思索坦然說道,“維城身為此處知縣,皓元先生蒙學之事若能得其助力豈不為美?隻怕我還得再往維城處一行。”


    當夜維城與人秉燭而談,心懷開闊神情安詳。當夜皓元先生查看留書,喜上眉梢又思憶悠悠。當夜小狐將私存的一顆清液丹碾碎散入村中水井以念蒙童之好。當夜初陽英娘立於遠處眺望良久方才轉身而去。


    一路南下,幸得蒯通樣貌服飾異於常人又隻先行數日,而令初陽有跡可尋,追躡不止,直過大江之南。這日路過一熱鬧集鎮,人煙頗廣,初陽照舊往其中探尋,不想卻有意外之得。


    鎮上客棧有一小二訝然低聲對答道:“數日前有一道人入住此處,依稀就是如你所說的模樣。隻是住店當夜此人便突發惡疾,遍生毒瘡,胡言亂語,滿鎮大夫皆以為無可醫治。店東生恐道人斃命於此影響聲譽,夜間偷偷將其扔至鎮東首破廟中,如今卻不知是死是活。”


    初陽聞言心中驚駭,麵上卻不露聲色,將幾百錢偷偷贈與此人稱謝而去。


    “蒯通惡疾發作,聽來倒好似梅之華一般,隻怕是兇多吉少。”英娘與初陽並肩而行,微微有些憂色。


    初陽點點頭,緩緩道:“亦不知蒯通病發是心魅離體之故抑或是心魅過盛之故,倒叫人好生思量。”二人加緊行去,眼見越往東去屋舍越見稀少,多是貧戶所在,而最遠最荒涼處依稀可見有一殘破小廟頹然欲倒。


    輕輕推開半毀的廟門,灰塵撲簌簌而下險要將人眼迷住,而半倒的佛像前可不正有一人蜷臥?初陽快步上前,隻見伏臥之人身著清武山道袍,臉上雖是膿皰累累卻也勉強可以辨認,可不正是蒯通其人?


    此時蒯通已是聲息微弱,猶如風中殘燭隻在旦夕。初陽雖與之敵對已久,但見其慘狀猶有不忍,正要出手救治卻聽得其一聲歎息猛然醒轉。


    “江初陽?可是你麽?”蒯通隻怕已是目不能視,試探著顫聲問道。


    “正是。你且收聲靜氣,待我出針診療後再說不遲。”初陽輕聲安撫道。


    “我已是無可挽迴,莫要再多費氣力。”蒯通斷然拒絕,神色有些淒然又有些釋然,“我有數言,你且細細聽了。”


    “我知你遠來必是為了追索心魅,然則此時心魅卻為我法力所封,困於我身不得而出。我存則心魅存,我亡則心魅亡,已是同生共死之勢。”蒯通略略喘息又繼續說道:“我命不久,隻怕就在今夜,本想寂寂而亡,不想卻猶可托付身後之事,足矣。”


    “數日前方知梅師妹早已身故,我心如死灰。故而待我死後請將我焚化,一則嚴防心魅脫逃二則望你將骨灰與梅師妹同葬一隱秘處。”說到此處,蒯通仰起頭用盲眼死死望著初陽一字一字地問道,“不知你可願應承此事?”


    初陽正猶豫不定,蒯通忽而黯然道:“我因情生魔,引得心魅附身,雖是咎由自取,然終是死而不悔。梅師妹欲求長生之道我便助其行事,梅師妹欲破心中迷障我便取你性命,如此不分是非不論黑白,如今你不肯應承也在情理之中,我也不願強求。”


    “也罷,待我死後將我焚化骨灰盡皆揚撒於水中空中,或可有一縷隨風飛至梅師妹所在,或有一點隨波留至梅師妹葬處,我心亦安。如此行事初陽可能應下?”蒯通說及此處,言語中已有懇求之意。


    人間自是有情癡,歹毒若此也不過是一癡情之人。若是當日自己執意不肯放下,一怒之下將張府盡毀,想來今時今日也不過是這般下場。初陽心中感慨萬千,不由得應聲道:“生時不能白首,死後何妨共穴,我必當竭力為之。”


    “此話當真?”蒯通驚喜交加。


    “此話當真。”初陽鄭重其事。


    “初陽信人,一言九鼎,我今瞑目矣。”蒯通大笑不止,不覺有懼反倒有喜。其後蒯通漸不能支持,神智混亂,語無倫次,細細聽去卻是他與梅之華初見初識時所言所感。顛來倒去,雜亂無章,卻無人出聲攪擾,直至半夜才聲息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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