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夜有人一夜不息縱情狂歡,有人不為所動勤於修行,也有人一夜難安。


    翌日東方初明,雷霄真人滿臉尷尬,狀似無奈地尋上門來,隻說是宮中月夜混入魔物,其原身雖被製伏,但執念不滅附身宮中貴妃,其害益重,今上震怒不已;猛然想起清靈山於魂識一道向來擅長,故此前來求援雲雲。


    清泉真人遨遊神州數百年,如何不知人性難測,如何不知宮中險惡,本待辭去又卻不過情麵,隻得同去,口中猶自說道:“若要我前去,萬事須得聽得由我差遣。在我眼中,皇帝小兒與山村野夫也無甚差別。”雷霄真人心中鬱悶,但也隻得一邊笑著應承,一邊不知嘟嘟囔囔抱怨何人。


    皇城外層層禁軍戒備森嚴,但有雷霄真人引路自然無人敢上前查驗,一路暢通無阻直至淩波殿。


    殿外已無內侍宮女,唯有清武門中道士散布四周,嚴陣以待。沿途可見血跡斑斑,可想見當時之慘烈,初陽耳中隱約還能聽到殿中有似人似鬼的聲音尖聲怒斥。


    行至殿中,眾人卻見其中有一女屍倒斃其中,骨瘦如柴其狀淒慘;殿上有一半人半魔的女子口中囂叫不已,細細聽來基本是咒罵今上如何薄情寡義,自己如何怨恨難當,但偶爾又夾雜著其它女子的怨毒。


    見女屍衣不蔽體,初陽不禁心生悲憫,取出自己衣裙遮蔽之以顧全其死後尊嚴。殿上女子止住聲音,仔細地看著初陽的一舉一動,舉手想要拭淚卻發覺原來這並非自己軀體,眼中也並無一顆淚珠滾落。


    想是心中忿恨不已,女子突然發出一聲極其淒厲的哭叫,伸爪欲將這臉龐這身軀全數撕碎。清泉真人舉手間將女子身形定住,口中卻忍不住歎了一聲:“癡兒,何必誤人誤己至此?”


    見自己難遂心願,女子更是暴躁難當,全身上下若有異物蠕動,怪異非常,居然隱隱有脫困之勢。清泉真人隻得結法印解其害,隻聽得其輕斥一聲便已將魔魂攝出。


    魔魂脫離人體,居然聚攏成一暗暗的人影,想是猶有不甘,剛凝聚成形的魔魂依然張牙舞爪直向人襲來。清泉真人袍袖翻飛,以水之鎖鏈將魔物捆縛,轉身沉聲問道:“初陽可願上前以水之氣息洗滌其神魂,以土之氣息安定其靈魄?”


    初陽本就對此女多有憐惜,如何不肯?殿中諸人隻見那嬌怯怯的女兒緩緩行至那翻騰不止的魔魂前,十指芊芊將那鬼指牢牢握住,似乎要給予那憤怒的魂魄以撫慰,給予那淒涼的魂魄以溫暖。


    水土氣息慢慢彌漫開來,將一人一魔籠罩於其中,初陽以神識真元驅動水土氣息一遍一遍運轉。多半個時辰後,魂魄所生魔氣被一點一點驅散,幽暗氣息也漸漸消失,依稀現出舊日女子那婉麗麵容,隻是女子身後卻又依稀有無數執念徘徊不去。


    清泉真人知其魔氣雖滅,但執念難去,隻得轉身與雷霄真人低聲交談幾句。雷霄真人聞言雖有些躊躇,但也不得不離去,在迴轉時身後跟著一龍袍男子,想來必是當今聖上。


    見此男子出現,魂魄突然激動萬分,奮力掙紮似乎又有魔化之征兆。初陽與其神魂相接,如何不知其心中悲苦,隻得再次運轉水土氣息極力安撫,勉力使其鎮靜。


    殿中寂寂無聲,突然有剛烈的女聲響起:“昔年皇子爭嫡,汝因我父兄戰功彪炳聲震朝野故而曲意交好,而你我亦終成絲蘿之約。有父兄於軍中振臂,有謀士於民間傳播賢名,有朝臣於朝中交相讚譽,朝野內外無人不讚你:禮賢下士,知人善任。”


    “夫妻自成一體,枕邊發下千般願,隻道恩義共白頭,我心中愛慕日深;更兼你少近女色,更是平添偌多好名聲。怎知人心難識,你得登大寶,手握權柄,便日漸離心。由是大盛宮中樓台林立,好女如雲,綾羅滿目,笙歌不絕,我稍作規勸便被斥為妒忌。”


    諸人知其淒楚故而無人出聲打斷,今上欲要出聲也被清泉真人止住,於是殿中隻餘那女聲繼續說道:“若隻是如此,也不過是由來隻見新人笑,幾曾憶起舊人哭的宮中舊事,我也無需落得這番田地。怎料父兄不忿你所為,欲要為我辯說,卻被你以莫須有之詞打落天牢。積雪重霜之下,更難擋小人中傷,宮妃進讒。”


    “什麽國中難容權臣,什麽天威難觸犯,什麽我父兄收受下屬賄賂,俱是托辭。隻是數罪並下,可憐我父兄血灑刑場,財產盡沒,幼弟老母一族也被遠刺邊城,終生不得歸。為杜絕悠悠眾口,你更將那些誣陷之詞捏造之證公告天下,汙我族名聲,而我也被褫奪後印,跌落塵埃,泣淚冷宮中。”


    “汝如此行事,心中怎能無愧?母族無罪而獲罪,我心中怎能不恨?恨意如蟻,日夜撕咬皮肉骨髓,怎不生執念?執念既生,飼之以吾身吾血,肥之以冷宮遊魂恨念無數,便成心魔。”


    一字一淚,一句一血,殿中人人動容,小狐臉上也有些怒意,雷霄真人臉上更有鄙薄之色,唯有今上額間汗涔涔而下,很是狼狽。女聲悠悠歎了一聲,又說道:“本來心魔已成,趁仲秋嬉鬧便要償家恨父仇,然未成其事不知是憾是幸。賴有仙子去心魔,暖心扉,如今想來若是取汝性命,固然吾願得償,則天下必亂,想我父兄於九泉亦不得歡顏。”


    “因一己一族之私,而致為禍天下眾生,我所不取。然此事並未了卻,劉策,我今有二願你可肯為我償還?”


    不知今上是為其聲勢所奪,還是心中愧疚難當,居然戰戰兢兢,聲息不穩:“便請明言,必不負卿。”


    “如此男兒當初我怎會傾心相付,如今看來甚是不值。”將門虎女自是不凡,豪笑道:“一則複我父兄名聲,但功名利祿隻如雲煙,不須再做歸還,隻需稍作償還便可。二則你需請道長於冷宮打醮鑲災祈福,以慰偌大冷宮中遊蕩的怨魂恨念。”


    劉策隻能諾諾為答,不敢多言,但女子身後所隨執念卻消散不再。此女也不肯再與他多言,隻跪拜於清泉真人前,高聲道:“仙長之恩,無以為報,然我之為魔,也是罪不可赦,隻能歸於泉下由閻羅發落,隻是無緣再見幼弟老母,深以為恨。楊英娘就此拜謝而去。”


    初陽憫其無辜,讚其胸懷,如何肯任由此女歸於塵土,無計可施隻得腆著臉乞求自家師父。


    清泉真人拗不過,隻得思索片刻道:“英娘神魂已固,執念盡去,若是要你與初陽為伴同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英娘,好姐姐你就應了吧。”初陽又是一副黏人的模樣。


    “仙長,這樣可以嗎?我之罪孽,尚未償盡呢?”


    “一念生,一念滅;一念魔,一念道。魔物由人心而起,自然也由人心滅。英娘方才所言,便已是窺得道途,如何不能?隻不過你需得容身於輕靈劍中,滋養魂魄,以為劍靈,這可使得?”清泉真人笑了笑安撫道。


    “隻要能再見幼弟老母一麵,我自是情願。”


    清泉真人微微頷首,轉身對初陽道:“英娘神魂初定,每日你還得以木之氣息促其生機。輕靈劍中劍靈已散,雖有殘識也是難與你心神合一,今日英娘自願為其中劍靈,你須得好好待她,與她多多交流。”初陽脆生生地應了,喜滋滋地取出輕靈劍讓英娘進去安養。


    此間事已了,清泉真人本欲不辭而去,想了想又轉身告誡道:“劉策,隻望你日後於國有仁於家有慈,才不負英娘今日之惻隱。宮中奢靡太過,前朝傾覆之禍隻在旦夕間。若是你日後依舊我行我素,隻怕天能容你,英娘也不能容你,你且好自為之。”


    言畢,三人一狐便飄然而去。雷霄真人看看劉策跺跺腳摔下一句話:“師兄來了,叫他自己鎮守此處,再不要使喚於我。”話音未盡,人已隨之遠去,而當日清華山下便來了四位饕餮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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