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雄文燭照黑暗,必將光耀史冊。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賜教於嬴政。”


    真真正正以國賓禮儀相迎,諸般美酒醇香呈上,一支歡快的舞曲迴旋,一位位身姿曼妙的侍女在殿中演舞,群臣就位,說來,自從今王冠禮親政以來,還是第一次這般聚會。


    一道道秉承中原正統的禮數剛過,秦王政便是從座位上起身,行至韓非座案之前,深深一躬,麵上滿是欣喜,帶著濃鬱的期待,沉聲一語。


    “韓非治學,十年而成書,正本未布天下,唯贈秦王也。”


    “秦國若能依商君秦法為本,三治合一,廣行法治於天下三代以上,則中國萬幸諸夏夏萬幸,我民萬幸,法家萬幸也!”


    雖無錦繡的紫衣之袍加身,渾身上下彌漫的貴氣不顯,但盡管如此,粗布麻衣之下,看似雞立鶴群,但有著秦王政一禮,聽其言,麵上不顯太多異色,仿若鶴立雞群,顛倒也。


    韓非亦是起身,看著麵前的秦王政,數年前,他們曾在新鄭一論,當時其人便想要邀請自己入秦,自己沒有同意,但萬萬想不到,一切還是這般而起了。


    腦海中思緒駁雜,拱手一禮。


    “韓非先生心懷天下,嬴政謹受教!”


    聆聽韓非之語,刹那間,秦王政神情驟喜,盡管自韓非入秦以來,也聽過諸般傳聞,說是韓非雖有天下之才,而無天下之心。


    但剛才聽其音,如何沒有天下之心,如何沒有身懷天下之心,若然韓非先生真的這般胸襟囊括諸夏,秦王政心間深處更是躍出陣陣喜意。


    “韓子心懷天下!”


    “大善!”


    感應著秦王政的歡喜,諾大的興樂宮廳殿之內,倒是陡然一掃剛才因韓非衣著、舉動而引起的尷尬。數十年前,秦趙交戰,長平而起。


    一戰功成,秦國打敗山東列國中最強的趙國,縱然朝堂之內不顯風氣,但秦人之一天下情懷初顯,越發濃鬱,進而評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變了一變。


    百多年前,秦國無才,是故,孝公有《求賢令》,隻消有才便可受到重用,而今的秦國才士雲集,僅僅是有才毅然行不通了。


    非有胸襟才具並重方可,胸襟者,天下之心也,戰國之世名師輩出,身居大才而其心囚於本國偏見者亦大有人在。


    楚國屈原是也,趙國廉頗藺相如是也,齊國魯仲連田單是也,魏國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信陵君、孟嚐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者是也。


    再有秦廷中樞重臣百多年來,一直是山東士子居多,再加上秦人一天下情懷初顯,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時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實上成為名士是否能夠真正摒棄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選擇天下功業的精神根基。


    若然有一天下大才,又有一天下之心,如此胸襟並舉的名士,自然為他們所歡喜,一如此刻的昌平君熊啟、國尉尉繚。


    倘若韓非真有助力秦國之心,他們不會給予反對,至於韓非在新鄭的諸般種種謀劃,種種過往,他們也都可以不計較。


    大王為之歡喜,身為臣子,又如何不歡喜。就是此刻的周清,聽韓非之言,都神色頗為詫異,莫不是韓非轉了性子,決意助秦國了?


    “韓子與大王神交也!”


    “當得一飲!”


    隨其後,國尉為了亦是有些興奮的舉起手中大爵,數日前興樂宮論事韓非,所得消息都是自己收攏而來,如果,韓非可變,當然對秦國裨益良多。


    “足下差異!”


    “韓非雖與秦王有一麵之交,但唯識秦政也。”


    不過,尉繚之語似是並未引得韓非飲爵,其人俊逸的麵上平靜無比,掃視殿內群臣,緩緩而道,音雖不大,但於此刻廳殿注意力全在其身,一語落,整個廳殿陷入短暫的寂靜。


    “秦政秦王,原本一體,韓子諧趣也!”


    旋即,身為行人署上卿的姚賈連忙一句笑語補上,大殿的倏忽驚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聲中和諧起來,略顯難堪的尉繚也連連點頭。


    “韓非自有本心,無需姚賈先生以邦交辭令混淆也!”


    雖然隻一句,但頓時令得剛有些緩和的廳殿,再次寂靜下來,一道道目光彼此相識,不明白韓非緣何如此?今日,秦國秦王以天下公認大禮儀相迎。


    而韓非此舉明顯是不給大王麵子,是不給國尉麵子,更是不給好心圓場者姚賈麵子,令其難看,一時間,迴想著鹹陽近日來的傳聞,均驚異非常。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


    不過,似乎對於秦王政來說,並無大礙,麵上仍舊帶著一縷笑意,靜坐己身之位,拱手一禮,打破廳殿內的詭異寂靜。


    “說難也。”


    韓非淡淡的吐出兩個字。


    “但心懷坦誠,說之何難?”


    秦王政單手輕輕落在條案上,不由大笑道。


    “秦王乏察奸之術,任姚賈為邦交重臣,韓非深以為憾也!”


    韓非應聲而道,瞥著一旁的那行人署姚賈,拱手一禮。


    “哦,姚賈何以為奸?先生明示。”


    秦王政聞此,一雙明光閃爍的丹鳳之眸輕輕眯起,同樣對著姚賈看了一眼,近年來,姚賈所做所行,對於秦國助力良多。


    不知在韓非眼中,如何為奸人也!


    “姚賈挾重金出使,暗結六國大臣,名為秦國邦交,實則聚結私黨。秦國一旦有變,安知其人不會外結重兵,壓來鹹陽?”


    “且姚賈者,大梁監門子也,屢在大梁為盜,後入趙國求官又被驅逐。卑賤者,心野。此等為山東所棄之不肖,秦王竟任為重臣,嚐不計嫪毐之亂乎!”


    舉殿如寂然幽穀,隻是迴響著韓非的冷峻吟誦,從座位上起身,看向殿內諸人,片言如秋風過林,刹那間,整個寂然的幽穀掠過蕭瑟肅殺。


    其音剛落,更是一道道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韓非,且不說以山東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違秦法,最令大臣們驚愕的是,韓非將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視做卑賤者心野。


    百餘年來,山東入秦名士十之八九為平民布衣。便說目前一班新銳,王綰、李斯、王翦、鄭國、姚賈、頓弱、以及數不清的實權大吏,哪個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


    如此一言以蔽之,誰個心頭不是冷風颼颼?更有甚者,韓非竟以人人不齒的嫪毐之亂比姚賈野心,非但寒眾人之心,猶傷秦王政顏麵。


    秦國朝野誰人不知,今王將嫪毐之亂視作國恥,還記載進了國史,韓非此舉,豈非存心使今王難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


    前趙國上大夫藺相如正是在秦昭襄王麵前寧死扞衛趙王尊嚴而名揚天下,如今秦國大臣濟濟一堂而韓非如此發難,秦國大臣們焉能不一齊黑臉?


    “韓子之言,大失風範!”


    今日得秦王政邀請,亦是從城外藍田大營歸來的王翦神情沉重至極,雖一直以來,頗為老成持重,但論及此事,亦是挺身拍案。


    “上將軍少安毋躁!”


    整個廳殿內,先前的歡快笑語不存,隻剩下一道道怒目相對,靜坐上首的秦王政感王翦之音,突然而起,打斷王翦的後續之音。


    “先生入秦初謀,即顯錚錚本色,嬴政謹受教。”


    隨即,緩步行至韓非案前,拱手深深一禮。


    身著粗布麻衣的韓非不見秦王政發作,一時間,竟愣怔無語。


    “今日大宴已罷,諸位各安各事,長史、禦史代寡人禮送先生。”


    值此之際,秦王政轉身看向殿內群臣,麵上帶著輕輕的笑意,令群臣捉摸不透秦王政的心思。


    “嬴政改日拜望先生!”


    語落,秦王政轉身大踏步離去。


    群臣默然,韓非默然,數息之後,一場自秦王政冠禮親政以來,前所未有的禮敬大才國宴,如此這般告結了,不多時,一道道滿懷希冀而來的秦廷諸臣離去,韓非亦是在長史李斯、禦史張蒼的相迎下,離去。


    同為儒家荀況門下的師兄弟三人,一路而出鹹陽宮,車馬相隨,入驛館之內,長史李斯心緒如同亂麻,大殿之上,韓非鄙視布衣之言,已然令其心中難受無比。


    迴想著自己從一介楚國上蔡小吏行至如今地位,內心的源動力便是諸夏之內所謂的貴胄世俗之心,念及此,不禁更是憤憤酸楚。


    然如今的自己畢竟已然算是秦廷中樞之臣,不得不盡國禮,隻好勉強帶著笑臉周旋韓非,欲要今日師兄弟三人暢談。


    “師弟,韓非不得已也,得罪了……。”


    “罷了,罷了,韓非入秦,你與師弟同韓非同窗之誼盡矣!夫複何言?”


    韓非亦是淡淡一笑,拱手對著李斯、張蒼一禮,說罷,轉身進了驛館深處,行入自己的院落,行入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了門。


    但,李斯分明看見了韓非在轉身那一刻,其眼中陡然而生的熒熒淚光,心頭又是一陣怦怦大跳,思緒亂得沒了頭緒,同師弟相視一眼。


    二人在驛館之內靜立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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