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酒肆!


    乃是百年前孝公時期的大商人侯贏所建,當初招賢令下,山東士子紛紛入秦,櫟陽酒肆便是為最大的中轉站,其後秦廷諸多名臣由此出,櫟陽酒肆因此名聲大矣。


    直到今日,雖然櫟陽酒肆與百年之前沒有太大的變化,甚至論奢華程度還比不上同在南城的烏氏居,然而,對於遊學士子來說,這裏卻是最佳的所在。


    因為在這裏,你很有可能見到秦廷的名臣官宦,若是有幸得到賞識,便會一躍而上,一展所學,這些事情發生在櫟陽酒肆裏很多很多。


    爭鳴堂!


    這是櫟陽酒肆裏百家爭鳴之所,也是諸子百家之人在此論戰之所,仿造稷下學宮的論戰堂,辯論勝者,便有大名傳出,當有美酒佳肴賜下。


    時值未時,驕陽仍盛,爭鳴堂內,仍舊人員眾多,大廳與二樓環形所在,均有士子倚欄觀望,一道道目光匯聚在爭鳴堂的核心高台之上,那裏此刻正站立者一人。


    其人散發著長發,身材甚是高大魁梧,雖為夏末,衣衫仍舊單薄無比,身著淺紅色的錦袍,奢華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麵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為齊國士子頓弱,學於名家公孫龍子,在此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家之精要,而後離秦歸齊,尋儒家荀況大師論戰於小聖賢莊。”


    爭鳴台上此人一開口,整個四周翁鳴之音停滯,目光再次匯聚其身,匯聚在那三尺有餘的寬闊木台之上,那頓弱一語剛落,便是引得四周為之熱鬧。


    “頓子若在小聖賢莊勝儒家荀子大師,成就名家公孫龍子心願,便是天下第一辯才!”


    旬日來,頓弱已經在爭鳴堂徹底證明了自己,也征服了四周圍觀的諸多士子,論口才之精要,實在是不如名家頓弱。


    聽其言,要與儒家的荀況辯論,更是令諸人期待不已,荀況是誰?那是小聖賢莊如今所剩不多的名宿,而且還是聲名最大的名宿。


    當年在稷下學宮,荀況與儒家公孫龍子辯論,將名家擊敗,如今頓弱若可找迴顏麵,既可以落儒家的顏麵,也可以重振名家的聲望。


    “數百年來,諸夏之人皆言名家之學多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天下,論不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之顯學相去甚遠矣!果真如此乎?非也!”


    “名家之學,探幽發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事中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無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無理,其思辨之深遠,非天賦靈慧者不能解,雖聖賢大智不能及!”


    “如此大學之道,何能與邦國生民無關?非也!名家之學,名家之論,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為上上之學也,陽春白雪也!”


    百年來,尤其是儒家在齊國稷下學宮占據主導地位以後,名家的日子便不好過了,尤其是數十年前荀況在稷下學宮擊敗名家公孫龍子,徹底將名家之人打壓。


    入秦以來,雖然頓弱自忖辯才無雙,但或許在秦國也是缺少這方麵的人才,才使得自己現在還沒有遇到敵手,不日離開秦國,倒是要為名家正名一二。


    “頓子既認名家之學關涉天下,吾有一問!”


    一息之後,爭鳴台下有士子高聲而語。


    “但說無妨。”


    頓弱循聲頷首。


    “何種人有其實而無其名?何種人無其實而有其名?何種人無其名又無其實?”


    那士子朗朗一笑,左右拱手一禮,便是看向頓弱。


    “問得好!”


    “……”


    一語出,四周其餘諸人為之喝彩。


    “有其實而無其名者,商賈是也。有財貨積粟之實,而天下皆以其為賤,是故有其實而無其名也。”


    “無其實而有其名者,農夫是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鑿井而飲,終生有溫飽之累!然則,天下皆以農為本,重農尚農,唿農夫為天,此乃無其實而有其名者也!”


    “至於無其名而又無其實者,當今……秦王是也。”


    頓弱搖搖頭,此小小議題焉得被自己放在眼中,悠然一笑,將三個答案說道而出。


    “秦法森嚴,頓弱休得胡言!”


    有人陡然高聲指斥。


    “此乃秦國,休得累及我等!”


    台下一片唿應,百年來,秦法身入朝野,此等言語若是傳出,少不得一番懲戒。


    “諸位小覷秦國也!”


    “天下論戰,涉政方見真章。秦法雖密,不嵌人口。秦政雖嚴,不殺無辜。何懼之有也?”


    不過,隨其後,便是一位身著灰衣素袍得清瘦男子從四周的圍觀群體中走出,先是四方一禮,而後登臨爭鳴堂高台。


    此等場麵,瞬間令爭鳴堂為之一靜,而後一位位士子眼中便是興奮之色掠出,這是要再次論戰?自從兩日前,再無人勝頓弱以後,便無人上前,想不到今日又出現了一個。


    “然則,頓子據何而說秦王無名無實?”


    此人登臨爭鳴高台,隨先前之語,看向頓弱,再次一問。


    “強國富民而有虎狼之議,千裏養母而負不孝之名。豈非無名無實哉?”


    頓弱輕笑一聲,為之而應。


    “我再加一則:鐵腕護法而有暴政之聲。”


    不過灰衣素袍男子再次搖搖頭,與頓弱針鋒相對。


    “好!破六國偏見,還秦王本色!”


    四周有老秦人的士子為之興奮,拍手喝彩。


    “論戰偏題!我另有問!”


    然則,爭鳴堂高台上的二人雖針鋒相對,所言之論卻是偏頗,當即,又有一人不滿,從一側起身,禮下而言,闊論而出。


    “足下但說。”


    頓弱饒有興趣的看將過去。


    “頓子說名家關乎大道,敢問白馬非馬之類於天下興亡何幹?”


    那人迴禮,言之。


    “正是!名家狡辯,不關實務!”


    這個題目在旬日以來多次沒有人將其辯駁而倒,引入這個題目,正好可以再次看一看頓弱的身前,也能夠瞧瞧此次登台那人的水準,語落,台下立即一片唿應。


    “我出一同義之題,足下或可辯出名家真味。”


    於這般,頓弱經曆久矣,鎮靜自若。


    “說!”


    高台上對麵的灰衣素袍男子擺手。


    “六國非國。”


    頓弱那曆經滄桑的臉龐掠過一絲詭秘微笑。


    此語一出,整個爭鳴堂再次陷入嘩然,白馬非馬,六國非國,本意乃是一樣,若是強行辯論之,隻怕又入名家所設的陷阱之中。


    就連高台上的那位灰衣素袍男子都為之眉頭一挑,論及名家精要的核心,這可是一塊相當難啃的骨頭,但今日貴人在此,自己是否勝利並不重要,關鍵是此人之語。


    “名家之人頓弱,六國非國,有意思,武真君覺其言如何?”


    不論爭鳴堂高台上那二人針鋒相對,在二樓的一處雅間之前,不知何時,多了一行陌生之人,占據位置,將目光投射而下,直入二人的身上。


    聽高台上的二人所語,一位麵冠如玉的年輕男子眉頭同樣一挑,白馬非馬之論乃是名家精要,六國非國與其一般,此論難以。


    “其言自然足可堪稱邦交大才,至於白馬非馬、六國非國、長劍非劍、齊人非人……這些論題本源都是一致,其關鍵便是在這個——非字。”


    “名家之人隨意變換非字的內涵,故而應戰之人難以招架,不過也僅限於論戰,僅限於辯闔,落於實用,不顯也,這也正是名家逐漸衰弱的一個根源!”


    待在櫟陽酒肆的自然是秦王政與周清等人,隨行有衛尉李信護持,此刻正在下方同頓弱辯論的為姚賈,正要一試頓弱的深淺。


    聞秦王政之語,周清緩緩迴應,白馬非馬的論戰,實則有多種解釋,故而,如果不能夠抓住核心,很容易被對方牽著走,落入陷阱。


    “先前尉繚所語戰國三大轉折,對於諸子百家來說,也是如此,曆經征戰,百家能夠留存的越來越少,現今顯學為儒墨法道,再過些年,不知道還剩下幾家!”


    “頓弱其人卻有邦交辯才,可領行人署大事!”


    春秋以來的諸侯國有數百個,但現在隻剩下七個了,同樣,春秋以來的諸子百家足有百家,但現在顯耀的不過十家左右,其餘小家不顯也。


    一天下大勢,在秦法之下,不知那些百家將如何抉擇。


    “……”


    “國,命形之詞也。六,命數之詞也。形、數之詞不相關,國即國,六即六。確而言之,不能說六國是國,隻能說六國非國。是故,六國非國也。”


    奉命試探頓弱身前的姚賈朗聲而語,迴應頓弱的六國非國。


    “六國非國,能與天下無關?”


    “此等命題,徒亂天下而已!”


    “……”


    “足下之見,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辯之辭,破堅壁之國,動天下之心也!”


    “動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勢以改向背,說利害以潰敵國,宣大政以安庶民。”


    “……”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獨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


    “哈哈哈,在櫟陽酒肆旬日,今日終於遇到真才,願聞足下高名上姓!”


    爭鳴堂高台之上,姚賈與頓弱二人之間,不斷相對,你一言,我一語,其內多有偏題,但二人不以為意,白馬非馬固然難破,但遇到對手更是難得。


    “大梁姚賈!”


    姚賈亦是朗朗一笑,對著頓弱一禮。


    “稷下頓弱!彩……”


    “大梁姚賈!彩……”


    台下士子們在兩人連番對答中屏神靜氣,一時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迴過神來大為敬服,不禁一陣哄然喝彩。依照論戰傳統,這是認可了兩人的才具,日後便是流傳天下的口碑了。


    “哈哈哈,今日在此遇到頓子,可謂是道家緣法,不如你我雅間一座,再續閑談!”


    二人攜手走下爭鳴堂高台,姚賈率先而語,看著二樓一角已經消失不見的貴人,又聞剛才迴響在心間的清言,連忙越發熱情的看向頓弱。


    “今日暢快,自當暢飲!”


    頓弱不疑,在鹹陽遇到一位旗鼓相當之人,可謂是快事,對著姚賈點點頭,沒有辦點遲疑,順著姚賈前進的方向,徐徐登臨二樓,走向一處雅間所在。


    不過剛走兩步,頓弱眉頭便是一挑,姚賈帶領自己前進的雅間似乎已經有人占據了,門前守衛了四人,觀他們的精氣神,均非凡,似乎是軍中兵士。


    遲疑之間,卻是已經在姚賈的牽引下,走入那處雅間,放眼處,雅間裏已經有了兩人,二人身高略有差別,但衣著打扮均是華章錦袍,靜靜站立其中,看著走入其內的自己二人。


    “姚兄,這……?”


    頓弱奇異,不是說要尋一處雅間細細談論嗎,怎麽會來到這裏,對於己身的安危,頓弱倒是不擔心,身在櫟陽酒肆,還沒有人敢如此大膽


    “先生來此,幸何如之!”


    還未等姚賈多說什麽,那早在雅間等候的二人中,一位身著淺白色錦袍的年輕男子便是上前一步,拱手一禮,柔發束冠,精神非凡,舉手投足之間,頗顯一股無言的貴氣。


    明顯不是普通人,頓弱遊學諸夏多年,這一點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足下名號何其金貴也!”


    雖如此,但頓弱仍舊覺得心中不爽,盡管對方一禮,但卻沒有真正的合禮儀之數,依著初交禮儀,無論賓主都要自報名號見禮。


    麵前主人遙相長躬,足見其心至誠。然則頓弱素來桀驁不馴,又有名家之士的辯事癖好,一見主人隻迎客而不報名號,當即嘲諷對方失禮。


    “頓子見諒……”


    一側的姚賈麵上微變,連忙便是要出言辯解一二,卻是被麵前的那位年輕男子擺手而退。


    “鹹陽嬴政,見過頓子!”


    那渾身帶著貴氣的年輕男子搖搖頭,而後輕輕一笑,再次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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