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從鹹陽而出,搬入文信學宮已經有一段日子了。


    若如往昔,秦王政未曾冠禮之前,每日清晨,相邦府的謁者傳車便會滿載一車文書,駛進學宮池邊的文信侯庭院,午後再來將呂不韋批示過的文書再運迴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長史依據批示分發各官署施行。


    晚間收迴所有文書,再一並送王城供秦王披閱。周而複始,呂不韋雖則不在丞相府坐鎮,一應公事卻井井有條地運轉著。


    然則,自從數月之前,雍城大鄭宮內,秦王政正式在秦國朝臣的見證下,真正掌權之後,一切都開始變了,文信候開始不再上早朝。


    甚至連進入鹹陽宮的次數都不多了,連帶章台宮、興樂宮論事,都罕見文信候的身影,此般情景令群臣詫異無比,勤政謀國的文信侯忽然如此作為,原因為何?


    猜測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人說出來,自秦王政近十年前登位以來,文信候呂不韋一直攝政專權,此為君王大忌,而今秦王掌權,一切變化,倒也說得過去。


    而且昌平君熊啟的崛起也在群臣的意料之中,畢竟從莊襄王以來,整個秦廷之內,贏秦宗族衰微,朝堂之上,能夠勢均力敵的隻有楚國外戚一族和文信候一脈。


    昌平君熊啟無疑是楚國外戚最為傑出的存在,數月過去,朝野議論漸漸生發,國事卻依然轉動在車輪之間。文信候呂不韋還是埋首學宮,開府理政的丞相府漸漸地竟是門可羅雀了。


    進入渭南之地,令蒙恬和李信在外守候,秦王政與鬼穀蓋聶、周清等騎馬進入文信學宮的區域,入眼處商賈雲集,關東列國的口音不絕。


    蘭池與渭水之間的柳林地帶,便是文信學宮的所在,占地方圓十裏區域,甚是遼闊,不然也容納不下三千門客,畢竟當年文信候可以揚言門客之士要超越信陵君魏無忌的。


    文信學宮的外圍區域,自成商業區域,一座座酒樓平地而起,緣由建造的主人不同,風格也是迥異,各自充滿所在國度的文化風俗。


    “孝公以來,隻怕也隻有秦國才能夠見到這般場麵。”


    “玄清曾在宮廷藏書一觀,昔年孝公向山東列國散發求賢令,商君聞之,謂然歎曰:秦公四海胸襟,秦人王天下小矣!”


    “而今秦國曆經六代七君,獨霸諸夏,一天下指日可待!”


    贏秦宗族曆來偏居西陲之地,平王東遷之時,得了便利,才獲取河西之地,坐擁關中,然而仍舊一而再的被魏國欺壓。


    雖如此,秦國仍舊是一個距離中原甚遠的大國,幅員雖遼闊,但在風俗文化、文明風華而言,從根基到形式,均遠遠不如山東列國,這不僅是山東列國人士的觀點,同樣也是老秦人的觀點。


    百年前,商君變法之時,法治根基便是國無異俗,民務厚重,耕戰為本,心無旁騖!如此之策,秦國雖強,但文明風華不顯,故而百年來仍舊被關東列國稱為虎狼之國,不複賢德之國。


    變法的一切都是為了富國強兵,所謂的詩書禮儀、興學著書受到嚴格控製,耕戰之國鑄就百年前大秦鐵血之師,戰必克,攻必取。


    商君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風華之舉,而且也防範著關東列國的浮華風習對秦人的侵擾!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國已經拓展為五個方千裏的大國,然諸般文明依然頗見蕭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沒有在秦國發生。


    與之相反,關東列國卻是文明大興、風華昌盛,一片的蓬勃生機,然則,在老秦人眼中看來,一切都是中看不中用,既不能夠獲取爵位,也不能夠吃飽。


    但一切種種中,有一點卻是被關東列國有才之士欣賞,那就是秦廷之內,外來之臣可以憑借能力執掌高位,無論是一開始的商君,還是後來的張儀、甘茂、孟嚐君、司馬錯、華陽君、陽泉君、範雎、魏冉、蔡澤、呂不韋……


    此等權勢尊位,是關東列國任何一國都不可能做到的,關東列國恪守宗法體係,非王公貴族難以臻至尊位,就算臻至尊位,也很快便是下去。


    孝公寫就的求賢令一直在鹹陽城的求賢館中高懸,一個久居西部邊陲數百年的半農半牧部族,一旦崛起,竟有如此襟懷氣魄,不能不說是天下異數。


    縱觀秦國百年朝政,朝野上下從來沒有覺得有甚反常,更沒有無端的戒懼猜忌。雖說老秦人有時也因不滿某事某人而對外臣罵罵咧咧一陣,然終究從未釀成過疑外風潮。


    這便是秦國,一個令天下俊傑才子無法割舍的施展抱負之地。


    “匡諸侯,一天下易!”


    “但整治天下就難了,數年前,文信候於寡人言語,要在秦國興辦學宮,開放秦人言論自由,開放私學,寡人也是認同的。”


    “秦國偏居西陲,如今疆域雖闊,但核心之地仍舊在關中,文明風華不及山東列國多矣,數百年來,諸子百家一直敵秦,寡人自然知曉根由,但他們卻愈演愈烈了!”


    對於周清之言,秦王政頷首以對,頗為認同,騎著馬匹在文信學宮外的寬闊街道上行走,時值巳時剛入,一切都是欣欣然,繁華之景象絲毫不弱鹹陽。


    朗聲脆語,輕歎不絕,興辦學宮、興辦私學之事自然是好的,而且已經前往蜀郡執行大師之策的王綰也上書,令秦人真正的通曉法製,通曉秦風。


    百家敵秦,一者緣由數百年前的秦國貧瘠、動亂,民如野獸,不堪教導,除卻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才學之士留下痕跡,其餘百家沒有任何蹤影留下。


    再加上百年前商君變法以來,對於百家的嚴格控製,遵循法家之道,其餘諸子百家更是沒有辦點活路,尤其是對於遊俠之士的鎮壓,令百家嫉恨不已。


    如此,在秦國之內,也就沒有誕生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無論是聲名遠播的儒墨法道,還是兵家、名家、易家、陰陽家、計然家、農家、醫家、水家、方術家、堪輿家、營國家、工家、樂家等等數不勝數!


    若是大爭之世,秦王政還不以為意,但而今,大爭之世不存,也該在秦國法治之外,給予增添別的東西,這一點,韓非所著的文章中有著論述。


    “興辦學宮,興辦私學自然是好的,當然一切都得在可控製的範圍內發展,關東列國的學宮之風雖盛,尤其是稷下學宮,然則,觀齊國百年來的朝臣,鮮有從稷下學宮而出者。”


    “就算是小聖賢莊,也僅僅是儒家的治學之地,入朝為官的少之又少,《五蠹》之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可是曆曆在目!”


    臨近文信學宮門前,說是門前,其實並無大門,不過是如同牌坊一般的入口,兩側站著數位手持戈矛的甲士,雖如此,對於進出之人卻是沒有多看,任意進出,無論是遊學士子,還是商賈庶民。


    再一次迴應秦王政語,三人翻身下馬,將其交給隨行的使者,沒有遲疑,便是聯袂進入學宮之內,入眼處,便看見一位位身穿錦袍的士子手捧紙質典籍來去匆匆,雖也有竹簡之書,似乎不多也。


    “哈哈哈,文信候果然是大手筆,據寡人所知,大師所售賣的那一本本典籍,可是價值不菲,每一本都是數十金,乃是數百金。”


    “而文信學宮內,竟然有這般多的紙質書籍,士子眾多,文信候門下三千食客,果不其然,就是不知道這些門客中可有敵秦者!”


    對於門客之風,秦王政已經是頗為不喜,近十年來,依靠手下的門客,文信候一脈獨霸秦廷重要官職,而前不久的長信侯嫪毐,更是依靠手下的門客,給予自己造成不小的麻煩。


    隨意輕語,行入文信學宮,相對於外界的喧鬧,這裏的環境顯得很是肅穆,而且四周也無人注意到周清三人的到來。


    搖曳的柳林,碧藍的湖水,將這座繞著蘭池的學宮分成了五個區間,沿路過去依次是:明法館、六論館、八覽館、十二季館、天斟堂。


    每個區域都是一大片庭院,碧池依著小山柳林迴旋其中,賞心悅目中處處清幽,竟是比鹹陽王城還要令人愜意,看得出當初設計之人的不俗。


    “卻是一個好去處,文信候倒是懂得享受!”


    秦王政邊走邊讚歎,麵如冠玉的神情之上看不出有什麽大的異動,行走一周,也不過是外圍區域而已,內部士子已經多達成百上千,各有議論,各有探討。


    “觀其名,區域的由來應該是根據《呂氏春秋》索引。”


    身著淺灰色勁裝長袍,手持長劍,柔順的秀發垂肩,遍觀一周,鬼穀蓋聶亦是輕讚一聲,作為攝政秦國十多年的文信候呂不韋,自然有獨到之處。


    說話間來到蘭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迎麵一座白玉大碑,中央鑲嵌著三個鬥大的銅字——天斟堂。進得石坊,遙遙便聞喧嘩之聲從柳林深處的庭院傳來,三人麵上有興趣,加快腳步循聲逼近。


    果然在一座木樓前的天然穀地中看見了五色斑斕的人群,秦王政三人站立外圍,精光閃爍的眼眸掃視一切,在數百人圍攏的人群高台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其上。


    “看,綱成君說話了!”


    秦王政饒有興趣,左右看了鬼穀蓋聶與周清一眼,雙手背負身後,想不到今日來的時間倒是可以,遇到剛成君蔡澤在其內言語了。


    想起剛成君蔡澤與文信候呂不韋的關聯,似乎也沒有什麽可以多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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