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迴府之時,家裏剛吃過晚飯,馮氏飯罷便來至府門外,站在街上,一邊踱步,一邊等著他迴來。


    太陽剛入西山,四周朦朧一片,暑熱消退,涼意漸起,初秋的夜風,不忍吹落樹葉,隻一絲一絲,把他們染成秋天的顏色,幾片黃葉自己落下,便隨風而起,飄零於地。


    天色黑定,漫天霜露冉冉升起,街邊青草,被染了一地,印濕了她的鞋子,她緊了緊披肩,往前慢慢踱步,兩名護衛從黑影中走出,輕輕跟在她身後。


    黑暗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馮氏心中開懷,已聽出是文錦,叫了一聲:“錦兒!”便迎了上去。


    文錦一襲風寒,臉如霜刻一般,從她身邊匆匆閃過,隻叫了一聲:“夫人!”便向府門大步走去。


    她心中詫異,如何娘也不叫,卻叫夫人,便疾步跟了迴去。


    文錦徑至正堂,宇文化成正於燈下看書,見他進來,示意他在對麵坐下。


    文錦卻一動不動,宇文化成頗感意外,便抬頭看他,見他站在燈影之中,山一樣俯瞰自己,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直撲而下,眼睛直直地逼視,仿佛要吞了自己。


    他心中已經明白,隻是淡淡問道:“錦郎為何如此看著義父?”


    “你為何害我父親?”文錦直言相逼,不留餘地。


    宇文化成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卻不看他,隻盯著閃爍的油燈,片刻方深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去問你叔父吧,都是他安排的。”


    文錦卻不信:“怎麽可能?他如何會害自己的親兄弟?”


    宇文化成卻笑了:“是與不是,一問便知,何必在此鬥口,你且去吧,義父今夜不眠,等你迴來。”


    文錦將信將疑,猶豫片刻,方拔腳退出正堂,向府門走去。


    馮氏正好進來,顫聲問道:“錦兒,你去哪裏?多久迴家?”她淚眼婆娑,怔怔地看著文錦,眼神滿是擔憂、牽掛之中隱含無盡的疼愛。


    文錦心中酸痛,也滿是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隻是鐵青著臉,冷冷說道:“夫人,文錦身世不清不楚,若不能清白一世,何以為人?何以為家?”說完,匆匆走了。


    馮氏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便覺腳下站立不穩,忙扶住身邊椅子,軟軟坐了下去。


    文錦大步跨出府門,拉過自己的坐騎,揚馬一鞭,疾馳而去。


    到安東侯府之時,護衛正在關閉正門,文錦雙腿一夾,縱馬直衝過去,兩行護衛忙排列成陣,揮矛阻止,卻認出是文錦,忙又讓出通道。


    文錦縱馬衝進府門,又猛加一鞭,快速穿過林蔭道,逼至正殿門前,殿中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文錦大聲怒喝:“慕華博何在?”


    家中仆人已認出他是少公子,見他氣勢洶洶,怒氣衝衝,無人敢上前阻攔,隻能如實相告:“侯爺在書房。”


    文錦便撥馬向右,繞過正殿台基,向後疾馳,穿過幾進房舍,在一排老樹前麵,撥馬左轉,便見一池清涼的湖水,湖邊一個小院,亮著柔和的燈光,窗戶的剪紙上,印著慕華博埋頭讀書的身影。


    文錦翻身下馬,走進院子,跨上書房台階,猛力推開房門。


    慕華博波瀾不驚,頭也不抬,隻冷冷說道:“你犯兩條死罪,縱馬闖侯府,擅入我書房三丈之內。”


    “當年害我父親,今日再殺親侄,對你來說,不在話下。”文錦陰森森地說道。


    慕華博這才抬頭,見文錦麵色猙獰,雙目紅赤,惡狠狠地看著自己,已是全然明白,淡然問道:“你如何得知?”


    “這你休管,隻需告訴我是與不是?”文錦雖然激憤,並未失去理智。


    慕華博並不迴答,反而厲聲喝問:“是否對你義父無禮?”


    文錦無話,隻與他對峙。


    慕華博將手一揮,示意他在對麵坐下,便不再言語,眼睛幽幽地盯著窗紙上的人影,又慢慢轉迴來,看著閃爍的青燈,眼神空靈,像一座荒廟,又像一口枯井。


    文錦不知道將會聽到何種恐怖的故事,心中忐忑不安,既盼他講,又怕他講。不知過了多久,慕華博方發自肺腑長歎一口氣,突然自失地一笑,問道:“還記得上次我說,你跟你父親一個德行嗎?“


    不等迴答,他自己又說道:“山卑人都是情種,用情專一,漢化之前,很少三妻四妾,你父親與你便是其中之大種馬和小種馬。“他突然笑了,眼睛望著前方,仿佛在迴憶愉快的往事。


    “你父親自小就酷愛軍事,長大後更是傑出的軍事奇才,官拜奮威將軍,深得皇上與太子信任,太子在外征戰,我與你父親必隨其左右,更有人保媒,要許配一位公主給你父親,你父親竟然婉拒,娶了青梅竹馬的你母親,那把霜豪短刃,便是你父親送你母親的信物。“


    慕華博歎了一口氣,惋惜地說道:“若與皇室聯姻,或許可在關鍵之時救你父親一命。“


    他眼中露出柔和的光,繼續說道:“那些年,是我慕華一族最榮耀的時光,皇上仁慈,太子友善,你父親命世名將,與慕華孤齊名,輔佐太子,每戰必勝,太子雖自小無母,一樣皇上寵愛,地位牢不可破。“


    他停了一下,仿佛要讓時光永駐,片刻後方繼續說道:“直到那一年,一切都改變了,那一年,你年滿十二,二皇子年滿十五。“


    文錦聽他陰森的口氣,也不禁打了個寒噤,顫聲問道:“那一年有何不同?”


    慕華博看了他一眼,又運耳默聽四周動靜,確定無人之後,才又說道:“皇子十五歲之前,是皇上的兒子,年滿十五,便是皇上的臣子,太子身為儲君,是皇上之臣,卻是眾位皇子之君;皇子年滿十五,覲見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禮,參見太子,便是一跪三叩之禮。


    二皇子之母鄢妃,生於皇族,嫁於皇室,豈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對太子俯首稱臣,便在這一年,開始為子奪位。


    她知道皇上對太子寵信不疑,不會聽信讒言,就讓人在民間造謠,說太子圖謀不軌,皇上要廢了太子,謠言並未傳入皇宮,卻傳到了太子耳中,太子起初不以為意。


    鄢妃之美,豔絕天下,鄢妃之毒,入骨三分,她見太子不為所動,便派人在平城造謠,又將造謠之人殺死,拋屍荒野,卻暗示拓巴升找到這些屍體,將矛頭指向太子,影射太子殺人滅口。


    眾口鑠金,言之灼灼,鄢妃婦道人家,並無高深謀略,但愛子心切之下,便把最平凡的招數,用到極致,於是乎,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謠言便在平城鋪天蓋地。


    文錦你要知道,有時數量就是質量,太子開始心煩意亂,意識到鄢妃不會善罷甘休,以皇上對鄢妃之寵,若長此以往,難保皇上不起疑心,加之手下謀士慫恿,太子最終下定決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便準備以練兵為名,從邊關帶兵迴京,陳兵逼宮,迫皇上讓位,處死鄢妃。


    京師外圍,能阻擋太子的,唯京郊鷹揚衛而已,太子便在起事之前,派你父親,以演練為名,前去接管鷹揚衛,太子怕你父親反對,並未告知實情,太子以為,隻要自己進城之時,你父親看往日情麵,按兵不動,他便能大功告成。


    你父親毫不知情,真的以為隻是演練而已,便手持太子印信,前往大營。


    太子哪裏知道,皇上之精明遠在自己之上,當日之時,京城防衛三大主力,京郊鷹揚衛,京城羽翎衛,皇宮熊撲衛,三衛之統領,均有皇上密旨,非皇上親書手諭,三衛統領不得易人。


    鷹揚衛統領見你父親並無皇上手諭,當即扣留你父親,並飛馬奏明皇上,皇上震怒之下,將你父親鎖拿。


    你父親此時方知上當,為保護太子,他隻能沉默不語,我當時極傻極天真,以為太子必然搭救你父親,我哥哥出獄,指日可待。


    太子冒險失敗,便知自己絕非皇上對手,立即偃旗息鼓,魚沉淵底,對你父親之事更是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皇上何其英明,如何肯信,以你父親之能,以你父親之智,豈能做如此荒唐愚蠢之事,便將你父親囚於家中,待罪聽勘,其意在逼迫幕後之人現身。


    你父親爽朗耿直,對朋友用情至深,他豈能不知皇上之意,為保護太子,他將我秘密召至府中,願意自己頂下所有罪名,拜托我照顧你母子二人。“


    說至此,慕華博已是潸然淚下,哽咽不已,文錦臉色血紅,雙手死死緊握茶杯,竟至關節絲絲發白。


    慕華博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父親之意,讓我找一個可靠之人,向皇上舉發他勾結宴國,蓄意謀反。“


    文錦嚇了一跳:“這豈不是滅九族之罪?“


    慕華博擦了一下眼睛:“這正是你父親高明之處,將罪名無限放大,又查無實據,皇上反而不信,說不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便找了你義父宇文化成向皇上秘密參奏,文錦,你不僅不能恨你義父,還要感謝他,他將你父親之罪說得含含糊糊,閃爍其詞,好似誣告一般,皇上果然不信,便擱置再查。


    關鍵之時,燕王慕華孤率兵來犯,救了太子,卻害死你父親,其時其勢,其情其景,與裏應外合何其相似!太子當即請兵出戰,為自保清白,居然落井下石,主動參劾你父親圖謀不軌,皇上雖然將信將疑,也憐惜你父親,卻不得已隻能賜他自盡。“


    慕華博再也控製不住,掩麵嚎哭:“文錦,我對不起你父親,沒有保護好你母親和你,你父親賜死之日,你母親也慘死,拓巴升老賊說你母親是為夫殉節,自刎身死,我想他二人素日感情極好,也深信不疑,直至你殺死拓巴升,叔父方才得知真相。”


    文錦陰陰地說道:“叔父不必自責,此事隻宇文化成一人知道真相,他不也一樣袖手旁觀,好在我並未寄望於人,終究手刃仇人,為母親報了血海之仇。”


    慕華博卻斥責他道:“你休如此說,他是舉發你父親之人,的確不好再為你母親出麵,再則,這也是為了保護你。”


    文錦不解:“保護我?”


    慕華博點點頭:“此事之後,太子疑心皇上對他有所懷疑,忽然性情大變,變得敏感多疑,剛愎猜忌,為怕你得知真相,替父報仇,竟想將你斬草除根,是我苦求太子,承諾絕不讓你知道真相,待你成年之後再將你遣出朔國,太子方稍微放手,又要我起誓,此生效忠於他,不得替兄報仇,我為護你長大,隻能答應,並助他於鬆峰嶺一戰,uu看書 .uukanu.co大獲全勝,差點生擒慕華孤,太子地位方重新穩固,


    你義父與太子交好,你在宇文府中長大,終歸好過在叔父家成長。“


    講完最悲慘的一段,慕華博稍微平複了一點,繼續說道:“太子始終惴惴不安,就拚命立功,取悅皇上,更怕鄢妃魅惑皇上,讒言殺人,於是常年在外帶兵,四處征戰,且變得剛愎自用,無端猜忌,遇有立功機會,從不讓人,終於在雲棲關之戰,兵敗生死。


    你父親死後,皇上終究還是有些悔意,便在我立功之後,封我安東侯,你立功之後,升你前將軍。“


    慕華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勝其寒:“皇上真是英明之主,此事之後,又新設西郊狼賁衛,與鷹揚衛互為犄角,又互相鉗製,並派你前去統領。“


    文錦不忿,問道:“叔父為何輔助太子?“


    慕華博突然大怒,憤聲訓斥:“我輔助太子,並非僅為太子,而是為皇上,為天下,為蒼生,為社稷,你要記住,絕不可將個人恩怨置於家國利益之上,否則,即便戰功卓著,也不過一介武夫而已,永遠成不了你父親那樣的良將。“


    文錦心神激蕩,驚駭不已,仿佛一道極其明亮的閃電,在心中鞭出一條清晰的印記,他緩緩點頭,莊重地說道:“叔父之言,文錦記下了。“


    “這不是我所說,是你父親臨終之言,讓你忠於皇上,忠於朔國,胸懷天下,悲憫蒼生,你可記下了?“


    “文錦記下了。“


    “你起誓!“


    “文錦對天起誓,不忘父親與叔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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