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錦從宮中辭出,已是紅日西垂,紫霞滿天,清風徐徐掠過,柳枝搖曳,柳絮揚天。


    他心中歡悅,神清氣爽,便縱馬直奔宇文府,自出征北疆,已有月餘未見燕子,未向義父義母問安。


    迫不及待,策馬疾鞭,不一刻便看見了宇文府熟悉的宅門。


    夕陽餘暉,斜照府門,斑駁如一幅巨大的剪紙,宇文府門前,卻人聲喧囂,甚是吵鬧,間有女眷嚶嚶哭泣之聲。


    文錦大吃一驚,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卻見宇文化成鵠立於門前空場,神情蕭瑟,眼如空洞,仿佛被鬼神攝去了魂魄,呆呆看著遠方,像一個無助的孩童。


    馮氏坐於旁邊蒲團之上,雙眼緊閉,打坐入定。


    元庚前後忙碌,指揮仆婦收拾行囊,幾十名仆人,有的罵罵咧咧,有的嚶嚶哭泣,有的默默清點私物。


    府門內外,一隊隊羽翎往來穿梭,驅趕仆人,查點財物,不時喝罵。


    一片狼藉。


    文錦知道大事不妙,顫聲問道:“義父,這是為何?”


    宇文化成身子一顫,仿佛從夢中驚醒,卻不看他,隻是喃喃說道:“完了,此番全完了,沒有宇文司徒,也沒有宇文府了。”


    他長歎一口氣,心中鬱結不已,又說道:“我今日入宮,麵陳皇上,請釋燕子;哪知二皇子卻提前奏請皇上,將太子正妃側妃,一體殉葬,未婚側妃,一律為太子守陵,皇上已經準奏;聽我之言,皇上龍顏震怒,說我當初將燕子許配太子,實乃投機取巧,當即奪我官職,抄家沒產。”


    說罷,宇文化成老淚縱橫,哀哀哭泣:“明日乞伏如之將親率羽翎,護送燕子去太子陵寢,我害了燕子,也害了你。”


    平地焦雷,盛夏飄雪,炎炎烈日,他卻如墜冰池,文錦站立不穩,疾退幾步;忙單膝跪下,以劍撐地,方穩住了身體;腦中響起陣陣風嘯,一團一團的黑雲,沉沉壓頂,雲中不時亮閃,便有炸雷滾起,每一記響雷,都直扣心底。


    萬物皆空,無思無慮,他徑直往前走去,眼神穿過府門,越過迴廊,直直盯著燕子閨房的方向,全然聽不見馮氏在後麵哀哀唿喚,心中喃喃而語:今世無緣,我帶你去下一世相遇!


    “請將軍止步!”門口羽翎長矛交叉,警惕地勸道。


    文錦腦中赤光閃過,殺心陡起,不覺今夕何夕,今地何地,恍惚之間,便欲拔劍怒斬。


    “錦兒不可!”馮氏早已看出異樣,緊跟他身後,此時忙雙手抱住他胳膊,奮力阻止。“燕子隻是守陵,已非燃眉之急,錦兒尚可緩緩圖之。”馮氏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聲音雖弱,卻如一道明亮的閃電,擊穿他心中厚厚的黑雲:是啊!已非燃眉之急!我若莽撞,正中別人之計。


    突然之間,他憤而醒轉,熱血激蕩,鬥誌複起:


    你越欺我,越讓你難以如意!


    你越欺我,我偏要稱心快意!


    我若哭哭啼啼,燕子何所依!


    我必披荊斬刺,方可護她一世!


    清明迴躬,他腦子方始清醒,看了一眼深邃的府門,迴身對馮氏說道:“娘,我們走。”


    一邊扶著馮氏往迴走,眼神又尋找宇文化成,卻見天地黃昏,一縷長長的背影,義父煢煢而立,像無助的孩子。


    文錦心中悲酸,想起義父當日帶自己迴府的情形,他便知道,從今而後,這一門老小,自己就是依靠!


    他扶著馮氏,走到宇文化成身邊,平靜地說道:“義父,夫人,皇上賜我一處宅子,雖不寬大,可容一門老小,你們隨我去府中安置。”


    宇文化成長歎一聲:“今日要投靠錦郎了。”


    文錦感慨道:“義父休如此說,文錦宅中,你們照舊是一家之主。”


    安頓妥當,文錦將宇文夫婦請至正堂,叩頭問安:“此處雖比不上宇文府,也算安身之處,以後府中之事,有勞義父及夫人費心。”


    馮氏垂淚,長歎一口氣:“燕子恐怕再無出頭之日,錦兒若有合適之人,忘了她吧!”


    文錦正容說道:“娘為我好,我有何不知,可我無燕子,此生了無意趣;若當真如此,燕子便墜入阿鼻地獄,我又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人世。”


    馮氏感慨不已:“燕子有你,此生也不枉活。”


    文錦已經釋然,朗聲笑道:“燕子如人間仙子,我若輕易得之,必遭天嫉,故有種種磨難,我何懼之;明日我便去宇文府,目送燕子,她若能見我,必感知我心意,如此,她便身在黑暗之中,也有光明可期。”


    宇文化成驚駭不已,勸道:“萬萬不可,太子之事,是皇上不可逆批之龍鱗,若皇上知道你二人有私,你必死無疑。”


    馮氏卻大為讚賞:“錦兒不懼,你何懼之,不如此,難道讓燕子孤苦一世。”


    宇文化成歎道:“為今之計,文錦與三殿下交好,若他登基,便是你們出頭之日。”


    文錦心中默許,卻不以為意,他已打定主意,必送燕子。


    文錦叫過元庚,吩咐道:“我以軍法治府,正堂三丈之內,非經許可,不得靠近,若有違反,我必當場斬殺,至於府中雜務,請示義父及夫人即可。”


    元庚諾諾連聲,躬身退出。


    宇文化成歎道:“文錦律己極嚴,必成大器,義父沒有看錯你。”


    文錦待元庚走遠,方小聲道:“元庚乃太尉深喉,義父可知?”


    馮氏大吃一驚,如白日遇鬼,臉色雪白,顫聲問道:“你何以得知?自我嫁入宇文府,他便是管家,忠心耿耿,勤勤謹謹,怎麽會是他?”


    文錦方小聲道:“拓巴升死前,親口告我得知。”


    馮氏驚嚇過度,端莊美麗的臉龐竟有些扭曲:“不會是拓巴升死前離間之計吧?”


    文錦輕輕搖頭:“不像,他被太尉陷害,已恨死他們,不會如此。”


    宇文化成鎮定自若,撚須而笑:“我早已知曉,若無這點本事,何以立朝二十年不倒?”


    這次卻是文錦錯愕不已:“義父何以得知,為何又引而不發?”


    “上次為太子獻計,卻提前泄密,我便有所懷疑,細察之下,果然是他。天幸此人並未喪盡天良,你與燕子之事,他並未告知乞伏仕,否則你我安能活至今日。”


    馮氏追問到:“他為何如此?”


    宇文化成歎了一口氣:“他兒子不成器,賭博欠債,誤殺一人,被關進牢裏,是個可死可活的罪,太尉以此要挾,他方墮落。”


    文錦不解:“為何不見義父處置他?”


    宇文化成得意一笑:“若非今日落難,我也不會告訴你,他世代跟隨我宇文一家,忠心不可置疑,我已收服於他,他現在是我之反諜。”


    見文錦沉思,他又說道:“義父今生已不作非分之想,唯願輔助錦兒,成就大業,方是義父出頭之日。”


    文錦忙擺手搖頭說道:“義父休如此說,文錦並無大誌,願為國征戰,青史留名,輔佐三殿下登基,與燕子重聚,義父東山再起。”


    宇文化成哈哈大笑,竟至涕淚齊出:“其誌何其壯闊,錦兒竟說並無大誌,隻是萬萬小心,此話不可對外人語。”


    馮氏也莞爾一笑,心中抑鬱盡掃。


    ......


    ......


    青燈孤影,一夜無眠,宇文燕枯坐房中,靜待起行,她心如死水,漣漪不起。


    太子戰死,本以為噩夢將醒,終於等到出頭之日,阿爹也允諾,陳情皇上,解除婚約。


    等來的卻是天威震怒,阿爹罷官,抄家沒產,自己終身守陵,做荒野孤人,結青燈愁腸,看月落星升,伴長夜無際。


    她自知解脫無望,太子陵墓不同宇文之府,守衛森嚴,不可輕入。


    再無錦郎,隔窗相望!


    她看了看房梁,一條白練,便可了結萬千愁腸!可錦郎何辜,自己一了百了,此生何人陪他終老?


    “你在,故我在,你在,故我愛,此生便入阿鼻地獄,千萬活著,我必救你。”她想起錦郎之言,倏然醒轉,我必活著,錦郎頂天立地,永不相棄,他必救我!


    “墨霜,為我梳妝。”她吩咐道。


    紅日初升,紫霞滿天,萬裏晴空之上,是萬裏之遙的孤寂,她緩緩走出閨房,在內宅徐徐踱步,昨日還闔府齊聚,今日已沉沉死寂。


    越過迴廊,步出內宅,便是後園,她輕輕止步,眼神穿過迴廊,望著精潔的後園,眼中噙淚,已是癡了。


    香樟兀立,孤影清晨,百年香爐,吐納黃昏,多少往事塵煙,從此輕輕略去。


    再迴首,或許鬢如霜雪。


    她轉身走向府門之外,羽翎陣中,馱轎之上,乞伏如之揮手下令,車麟馬嘯,盛陳儀仗,向城外駛去。


    一路並無錦郎蹤跡,期望之外,情理之中,她閉上眼睛,無思無慮,無物無己。


    不知不覺,已出城十裏。


    一陣馬匹疾馳之聲,從遠處迫來,她倏然睜眼,心慌氣短,必是錦郎無疑,便拉開轎簾,向外張望。


    身旁羽翎拱手施禮道:“請側妃放下轎簾。”


    乞伏如之揮手製止:“炎炎夏日,氣悶不已,開簾透透氣,有何不可。”


    她便向後望去,朝陽之下,一匹駿馬,馬蹄揚起長長的煙塵,仿佛駕著七彩的祥雲,


    駿馬之上,還是從前那個少年!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錦顏!


    英武未變,銳氣不減!隻是脫了稚氣,染了霜寒。


    文錦策馬趕到,經過轎窗之時,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陽光咫尺,一臉笑意。


    宇文燕雙眼噙淚,柔情似水,我是他妻子,他終將護我一世!


    文錦縱馬上前,口中唿喚:“如之大人,可否並轡。”


    乞伏如之迴頭大笑:“能與慕華將軍並轡而行,如之之幸。”


    “皇上昨日召見,言及羽翎不善野戰,甚是憂慮,特命我與如之大人共商整頓之道。”


    乞伏如之歎了一口氣:“羽翎戰力羸弱,我深受其害,怎比將軍狼賁鐵騎,願聞將軍高見。”


    “如之大人過謙了,此非一蹴而就之事,因此要與大人細細商議。”


    如之笑道:“如此,你我邊走邊議。”


    中午時分,便到太子陵寢,乞伏如之一麵命人安置,一麵對文錦道:“我知宇文側妃是將軍義父之女,此一進去,難再相聚,將軍若有所交待,如之還可擔待。”


    文錦萬分感激,拱手謝道:“謝大人成全,文錦確有幾句話,要代義父義母轉達。”


    如之道:“將軍不必多禮,我雖出身豪門,並非紈絝子弟,天理人情,有何不知,她青春女子,卻要幽閉一世,豈不令人憐惜,將軍且寬心,日後若有難處,盡管找我。”


    說罷,他一揮手,下令道:“五丈之外,護衛側妃。”


    文錦不再多言,快步走向宇文燕。


    宇文燕下轎,錦郎赫然立於眼前,她一聲輕唿,差點暈過去,墨霜趕緊扶住,然後快速離去。


    文錦笑著看她,像初春的太陽,融化她內心殘存的寒雪。


    她也笑看文錦,像盛開的花兒,燦爛他心底無邊的孤寂。


    他又聞見她幽幽體香,如蘭如蜜。


    她仰頭看他深邃的雙目,一往如昔。


    眾目睽睽之下,萬千之語,不能明示,良久,宇文燕方問道:“父母可安好?”


    文錦笑答:“你無需掛心,他們於我府中安置,我待之如父母。”


    宇文燕小聲笑道:“死錦郎,那是你嶽父嶽母。”


    文錦也小聲笑道:“燕子還是這般伶牙俐齒,若不是我,何人敢娶。”


    宇文燕巧笑如倩,打趣道:“我已嫁你,何懼之。”


    文錦又聽她鶯鶯燕語,婉轉嬌蹄,不禁心曠神怡;便輕輕眨眼,示意她小聲話語。


    宇文燕方又正容說道:“阿爹罷官,我已得知,錦郎要好好待他,勿使受人之欺。”


    文錦凜然說道:“此何須吩咐,u看書  文錦但在,何人敢欺,我必生剝其皮,便是豹兄,我們也有聯絡,他若有難,我片刻可至,你這娘家姑奶奶,不必操碎了心。”


    宇文燕調皮地笑道:“你是我娘佳婿,該當如此。”


    文錦也憧憬道:“若再生一堆兒子,環繞其膝,夫人必定更加歡喜。”


    宇文燕輕啐一口:“人醜想美事,豬醜拱美食。”內心卻甚是甜蜜。


    文錦笑道:“燕子哪裏學來這些俚語。”


    宇文燕笑答:“墨霜所教,對了,墨霜尚有老母在家,也需你多加關照。”


    文錦便正容說道:“墨霜服侍你,甚是勞苦,我必讓其母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待你出頭之日,再為她尋一個好夫婿,府中軍中,但有青年俊傑,任她挑選。”


    宇文燕卻笑道:“她若相中你,又當如何?”


    文錦看著她,嘴角含笑:“那你們便姐妹相稱。”


    宇文燕想踢他一腳,卻把腳邊一塊石頭踢飛了出去,嘴裏斥道:“死錦郎,你敢!”


    文錦看看時辰不短,不願乞伏如之太過為難,便輕輕說道:“燕子,謹記我們當日之誓,你若安好,我此生光明,你放寬心懷,我必千方百計,與你相聚。”


    宇文燕便知時辰已到,眼中含淚,卻笑道:“今日見你一麵,我心滿意足,便到奈何橋邊,我等你。”


    怕文錦看自己流淚,她絕決地轉身,向大門走去。


    文錦謝過乞伏如之,便向其辭行,如之笑道:“將軍休慌,今日帶你去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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