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程始說下去,程母便道:“老身知道,吾兒這迴又立功了,皇帝要加你的官秩呢!”董呂氏插嘴笑道:“加官秩是自然的,大人勞苦功勞,還要大大的獎賞金銀田地呢。”


    程始笑道:“皇上仁厚,從不叫有功之臣落空,這有何可說的。我要說的是另一迴事。”他看了眾人一圈,目光落到程少商身上,滿臉慈愛道,“加上????,我與元漪有四兒一女,好在四子隨護萬將軍的家眷慢慢走,沒與我們一起迴來,不然家宅狹小,都無處可住了……”


    葛氏趕緊插嘴道:“兄長,這可不能怨我,你們信上說要過半個月才來,誰知說來就來,須臾之間,我哪有功夫理出屋子給你們……”


    程母喝道:“住嘴。當時來不及,現下他們都迴來好幾日了,你難道就理出屋子來了?老大才是這一家之主,你倒好,占住了最大的屋子,動都不肯動。”


    葛氏辯解道:“當初我搬過去,君姑您也是答應的,是巫士說那處居舍有利子息,您看,沒多久我就生了謳兒……”


    “什麽沒多久,這都幾年了,而且也才一個謳兒。”程母一指那個低頭猛吃的白胖男孩。她自己能生會養,自然對兒媳也有同樣要求。


    葛氏氣的半死。程始夫婦赴任之後,程承埋怨她在其中作梗,夫妻感情不好,之後要麽不肯配合,要麽出工不出力,她怎麽子嗣繁茂?!


    想到這裏,她眼珠一轉,對著蕭夫人泣道:“我是個沒本事的,不如姒婦有福氣,可千不看萬不念,也要念在您二弟的麵上,可憐他年過而立膝下隻有一子,將軍已然子息旺盛,那讖言寧可信其有,說不定天可憐見……”


    程母不同意了:“旺盛什麽,老大也才四個兒子,聽說那虞侯都有十三個兒子了,那才是家大業大的世代豪族氣派呢!若那屋子真的風水好,更該叫老大兩口子住了,反正你住著也無甚效用……”


    葛氏不服氣:“虞侯有一屋子的姬妾美人,十三子可不是虞侯夫人一個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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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程始大喝一聲:“東拉西扯的胡說什麽!這喜事你們還聽不聽了!”他真是煩死這幫破娘們了,好端端說房子,被扯到哪裏去了。他又去看蕭夫人,生怕她不悅,誰知蕭夫人好像完全沒聽見,連耳畔的玉墜都沒晃一下。


    “姬妾與子息有什麽幹係,外弟的姬妾少了?可生兒育女的還不是呂氏一個。”程始道。


    董永趕緊縮了脖子,董呂氏驕傲的挺起胸膛。


    “姬妾這事,愛納就納,不愛納的就不納,我是不愛納的,兒女也不少了…”程始扭頭瞥了一眼低頭喝酒的程承,“…二弟嘛,倒是不妨納上幾個,三弟成婚晚,都有一女二子了,看來葛氏是不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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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氏尖利的聲音響起:“婿伯這話什麽意思?怎能如此非議……”


    “——大人。”蕭夫人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閉了閉眼,道:“說正事罷。”對於這家的吵架風氣她十幾年了都不曾習慣。


    程始捋了捋胡子,清清嗓子,道:“阿母,日前三弟來信說要迴都城述職,今年能在家過正旦了,難得這迴咱們三兄弟能齊齊整整的團聚在阿母膝下,定要好好熱鬧一番。兒覺得家裏兒孫繁息,這個宅子委實不夠住的……”


    程母喜極而泣:“老三也要迴來了,這可是老天保佑,總算你們兄弟三個能團聚了,這些年你們倆一個東一個西,我日日擔心你們有個不測,這下可好了。宅子小就小些,自家人住的擠些也無妨,人迴來就好。”


    程少商注意到,說到三房要迴來時,一貫半死不活的程承也直起了身子,麵露喜悅之色。


    程始笑道:“現在擠些是無妨,可將來若二弟和三弟兒女越來越多呢?就算女孩兒們能嫁出去,可詠兒幾個也大了,將來娶妻生子了,一群小的咿咿呀呀,阿母你摟都摟不過來,屋子裏擠都擠不下……”


    這些話正是程母最愛聽的,想到將來一屋子滾來滾去的小小孩兒擠在自己身邊熱鬧,她簡直喜悅得要飛出去了,連連點頭道:“對對。”


    “是以,年前兒就想要給家裏換個大些的宅子。”程始道,“可惜,兒尋來尋去,大些的空宅子大多離中樞遠,離中樞近呢,好宅子都教別人家住去了。可將來兒上朝還是孩兒們去太學讀書,都是越近越好……”以前是家境拮據,一個錢要分兩個用,十年征伐後錢財倒是富富有餘了,可卻無處可買合意的宅邸了;那些從龍的大將軍眾列侯皇親國戚們,大多是意氣風發年富力強,哪個肯將好宅邸售出。


    程始說到太學時,葛氏神色動了動,沒敢插嘴。


    隻聽程母歎息:“誰說不是。早來早占,誰叫咱們來的晚呢。”


    程始笑道:“誰知不用兒找了,宅子自己來了。阿母,前街那個布家你知道嗎?就是年初謀反的那家!”程少商嘴角抽|動:程老爹你說起造反這麽高興你家皇帝知道嗎。


    程母尚有些迷茫,董呂氏卻機靈道:“知道知道,不就是趁著陛下前方鏖戰正苦時,帶著兄弟妻兒逃出都城的那個布家麽?我聽說他們逃至海上了,一路糾結之前的部下呢。”


    蕭夫人頗讚賞的看了一眼董呂氏,道:“正是這家。還是看了三弟的信簡,得知琅琊太守追擊其殘部,已將他們全部誅殺了。”


    董呂氏歎道:“咱們陛下多好呀,待臣下又仁厚,這家真是,那麽高的爵位,跑什麽,白白送了全族性命。”


    程少商心道,再高的爵位也沒當皇帝爽呀。


    程承忽道:“布文公本是海內梟雄,敗於陛下之手,迫於無奈才降了,自是不肯甘心。”


    程始見二弟終於肯開口,高興道:“獻上自家盟友首級才降了陛下的,算什麽英雄,二弟你在都城,還聽說了些什麽。”


    程承道:“不止布文公,還數家心有不甘的,或蠢蠢欲動,或暗通外賊的,前陣子陛下詔令下獄了好幾位封侯之臣。陛下不容易呀……”


    這是一幕很熟悉的戲碼: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今天這個自立為王,明日那個被推稱帝,宛如蠱王競逐,很殘酷也很科學,廝殺到最後的那隻蠱蟲,不是最強壯,就是最好運的,或者是既強壯又好運的。


    程老爹投靠的這個皇帝當初隻是天下眾多小頭目之一,立國之初四麵環敵,可蕭夫人眼光一流,挑老公和挑老板一樣了得,經過這些年打拚已漸露出統一宇內之勢;但經不住還有心存僥幸之徒想要再搏一搏。


    “可……這與宅子有什麽幹係?”程母一臉茫然。程少商心讚:正樓的好。


    程始笑道:“萬將軍這迴立功受傷,陛下著意撫恤,已將布家的那座大宅子賜給萬將軍了。萬將軍知道兒正到處置換大屋,便將隔壁的大宅相讓了。”


    “讓?”程母聲音發抖,“吾兒的意思是,他們把宅子送給咱們了?”不用花錢?!


    董舅父也大吃一驚。萬宅和程宅合起來俯視看,猶如一個頭小身大的葫蘆,萬宅大了程宅約四五倍,兩家隻隔著一堵牆。當初皇帝不過群雄之一,勢力尚弱小,雖定都此處,不少豪族巨富卻不看好,憂慮此處將有兵亂,是以紛紛賣宅迴鄉避禍。


    萬家豪富,甫來都城就一氣買下這兩座毗鄰的宅院,並將一旁小宅半賣半送的給了程家,兩家好有個照應。董舅父也曾巴結過萬將軍,結果人家連眼皮子都不搭他一下。


    “正是。”程始笑道,“頭日迴來我去拜見萬老夫人時,老夫人就說了,索性正旦之前就搬過去,在新宅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還叫兒也早些搬,這樣開年才旺盛!”


    程母喜得不知說什麽才好,連連點頭。


    葛氏趕緊道:“萬老夫人這般厚義,咱們怎可不幫忙,婿伯,到時可要叫上你二弟呀。”


    蕭夫人眸子一閃,道:“不用了。萬將軍身上有傷,不好搬來搬去。實則,萬老夫人自十幾日前就開始陸續搬運家輜,咱們也沒幫上什麽,這幾日已搬的差不多了。待萬將軍迴城就可直接迴新宅休養,咱們到時上門吃賀喬遷酒就是了。”


    程母已經喜的隻會說‘好好’了。


    葛氏驚異道:“十幾日前就開始搬了,我怎麽一點不曾聽說?”她一直叫奴仆看著萬家的動靜呀。


    蕭夫人別有深意的看著她,道:“萬老夫人乃當世豪傑,禦家如禦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令出如山,明明家裏搬動迅速,明麵上看去卻如一潭深池,竟無甚大動靜。”


    葛氏心頭發涼,趕緊低下頭去;心中暗罵萬媼真是死老婆子。


    程始笑道:“阿母,兒都想好了,直接打通那堵牆,將兩座宅子連起來,到時阿母就住到萬老夫人如今的居處,兒和元漪就住原先萬將軍那兒。二弟不是喜歡清靜的讀書嗎,這下地方可大了,哪處隨他挑!”


    程母激動的渾身直哆嗦。她後半輩子最豔羨的就是萬老夫人了,又威風又肅穆,說一不二,萬將軍是個孝子,將宅中風景最好最舒適的一處給母親住了,以後自己也能過上萬老夫人那樣的日子麽?


    她不由得老淚縱橫,心中軟成一片,覺得雖說吵了十年的架,可兒子心裏還是惦記自己這個老娘的,頓覺天好地好都沒有親兒子好,什麽弟弟侄子都先靠邊站,自己以前真是糊塗了,再不能為董家父子傷兒子的心了。


    董呂氏很乖覺,趕緊大聲道:“恭喜姑母,賀喜姑母,以後可是享不盡的福氣了。”


    席上眾人一起直身相賀。董永尚且懵懵懂懂,董舅父卻知道大勢已去,外甥是下定決心要把阿姊和自己隔開來,不叫自己再占便宜了。


    葛氏也笑道:“每迴去隔壁,我心中都好生喜歡,真沒想到有一日咱們可以住進去。”


    程始翻著白眼,沒好氣道:“娣婦就不用去了,你不是說你如今住的那屋利你嘛,你就好好住著,誰也不會來礙你的子息。”


    程少商肚子裏笑的不行,你叫人家老公去萬宅任意選地方,卻叫人家老婆別搬了,那葛家婆娘怎麽旺子息呀!


    葛氏麵孔醬紫,一時被噎住了,想說夫妻不同房怎麽生孩子,卻羞於啟齒,隻能‘你,你你’的結巴。她其實早想過,等蕭夫人迴來大約會跟她要迴管家之權和主屋,前者自己雖不能拒絕,但也可以為難一二,至於主屋她是堅決不讓的,逼急了她就哭鬧。


    誰知蕭夫人自迴來至今不曾半句提過要權換屋,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呢,自己好不容易養熟了這老宅裏的奴仆,蕭夫人幹脆一個不用,連問都不問,直接用自己的心腹填滿新宅,到時候哪有自己說話的份。


    葛氏腦子忽然前所未來的清楚:妯娌數年相處,當初她也領教過蕭夫人的手段,若她猜的不錯,萬媼已快搬完了,說不定此時把守新宅門戶的就是蕭夫人帶迴來的家將,那些人她哪使喚的動,自己若搬去新宅,蕭夫人頂多叫她帶幾個仆婦,那她這十年來花的功夫還有什麽用?


    沒等葛氏想出答話,董永麵露羨慕,笑道:“姑母,萬家那宅邸我還沒去過呢,阿父和阿母倒跟著你去看過的,我能不能……”


    “能什麽能?不能。”程母一口迴絕,“剛說了不許你再來程家,你以為老身白說的。以後除了程家有大事辦宴席,否則你就別上門了。”


    蕭夫人眼露鄙夷之色,董舅父雖貪婪,但到底是聰明人,會看臉色會鑽營,這董永就是全無一點長處,一把年紀了還以為可以在姑母跟前撒嬌耍賴呢,隻仗著臉皮厚扮牛皮膏;迴頭她就找人好好撕撕這塊牛皮,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葛氏病急亂投醫,趕緊笑道:“我是婦道人家,外頭的事我不懂,不過咱們都是自家人,舅父和外兄犯了過錯,君姑做阿姊的責罰就是了,怎可斷了來往。”董舅父可是她懟蕭夫人的好幫手,來了她才有贏麵。


    蕭夫人笑了,看了看丈夫,程始沉著臉,胡媼笑吟吟的去看程母,那眼色的意思便是‘您看如何,叫我說中了罷,她果然會這麽說’。


    程母當下拍案幾吼道:“我們董家的事有你什麽幹係,我和老大都說定的事你還敢??攏?餳依錟闥怵霞福磕閼餉瓷岵壞枚?遙?饜怨齙蕉?胰ズ昧耍±仙聿煥棺拍憧旎睿


    要說還是莊稼人實誠,罵起人來直接朝下三路出手,程少商簡直聽的兩眼放光。


    此話一出,葛氏臉漲如豬肝色,她雖是鄉野長大,但到底是葛太公的掌上明珠,自小仆婦服侍,哪裏受過這樣粗俗的辱罵,隻聽哀嚎一聲,她一把推開案幾,以袖捂臉跑出屋去。


    程少商看熱鬧不嫌事大,趕緊去窺視程二叔,誰知程二叔麵色一點未變,依舊隻自斟自飲;屋內眾人居然無人有反應,如董舅父程始之流是早知程母的戰鬥力,如蕭夫人董呂氏則是早知道今日的戲碼。


    一輪算下來,隻有坐在程少商席位旁的大眼睛女孩滿麵通紅,雙拳緊握,臉上露出又尷尬又羞恥的神情,而那個胖男孩一直在胡吃海塞,大約都沒聽懂發生了什麽事。


    噴完兒媳,程母意氣風發,胡媼給她滿上酒漿,笑道:“說了半日,趕緊潤潤喉。”又用食匕給程母切下雞腿肉,“這是我今日下庖廚蒸的,您嚐嚐是不是咱們小時候的味道?”


    程母大口一嚐,又驚又讚:“就是這個味道!又香又糯。”對胡媼笑道,“你從小就愛弄吃的,多少年都沒吃到你的手藝了。”又轉頭看呆若木雞的董永,道:“看什麽看,用膳!”


    胡媼笑道:“董公和公子生來就是富貴命,大約看不上這些鄉野菜肴。”


    程少商暗拍大腿,這老太婆說話好本事。


    程母聽言,見程始吃肉正香,好像許久沒吃似的,想來前方戰事哪有好吃好喝,心疼之下,大聲道:“阿父在時有阿父看著,阿父過世後有我看著,他們父子倆哪裏吃過苦,苦都叫我的孩兒們吃了!”


    一旁的董舅父真是下筷子也不是提筷子也不是,隻能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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