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戲真做,這一昏睡,俞采玲就做起夢來,夢見同鎮上的鄰家哥哥,就像祖母院中那棵梧桐樹一樣俊秀高挑,小小的自己站在他身旁仰望,滿心傾慕。


    她自小就有一個執念,為什麽同樣是土著男和插隊女知青的結合,人家夫妻就能恩恩愛愛,哪怕改開後也發了財,人家的顯擺的風格是跟著妻子多讀書,給鎮上捐個公共圖書館或給小學設個獎學金啥的,而不是像自家老爹去繁榮風俗業。


    年幼時俞采玲常常趴著牆頭看這美滿的一家三口,又羨又妒,待大了些就開始對人家兒子發花癡,結果隻等來他領著女朋友迴家,指著自己笑說“……這是我鄰居家的妹妹”——嗚唿,比發好人卡更悲慘的,就是被發了哥哥卡或妹妹卡。


    話說當年在係戲劇社中,鹹魚社長暗戳戳對自己有意思,若非一直惦記童年的他,俞采玲也不至於到死都沒有好好戀愛過一場,真是虧大了。


    沉湎往事不知多久,半昏半醒的俞采玲手足酸軟無法動彈,隻感到被人扶著坐起來,喂入一口口清涼辛辣的湯汁,沒吃得幾口俞采玲就覺得腦袋有些清醒了,試圖睜開眼睛;仿佛一個緊緊閉合的箱子被硬生生撬開一道縫隙一般,幾乎能聽見箱子銷軸艱難的咯吱作響。


    “醒了,醒了!”


    俞采玲聽出這是‘好叔母’葛氏欣喜又鬆口氣的聲音。


    “宮裏的侍醫果然了得,幾服藥下去就見效了,賀喜君姑,賀喜婿伯,賀喜姒婦……”


    還不待葛氏熱切的說下去,隻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老婦聲音道,“別一頭熱了,旁人還以為咱們把他們女兒怎樣了呢。十年不管不顧,咱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沒功勞也有苦勞,小娃娃哪有不病的,不過燒了幾日就雞飛狗跳哭哭搡搡的。這麽不放心,不如自己養去。”


    俞采玲好容易睜開眼,隻見屋裏拉拉雜雜跪坐了十幾個仆婦奴婢打扮的人,她循適才的聲音看去,隻見一個肥壯高大的老婦被一眾奴婢圍著端坐在一張刷漆得油亮的檀木胡床上,身著一件暗紫色直領長袍,隱隱綽綽繡了好些金線花紋在上頭,腰上寬寬鬆鬆用一條四五指寬的玉帶係著,頭上隻一個後腦的圓髻並一支長長的發笄,細細看去,那長笄居然通體黃金,粗若燒柴棍,又看她耳垂上卻串了好大一枚赤金?,幾乎把耳朵墜下去了,在夜晚的燭火下,看著尤為亮閃閃的。


    俞采玲看得火大,心道你丫開金鋪的麽,怎麽不往鼻孔裏插兩支金筷子充充大象鑲金牙?!


    這老婦麵龐拉得老長,眼神不屑,仿佛時時不滿似的。身旁跽坐著葛氏及三五個奴婢,或端漆盤,或掌手爐,排場甚大。隻有一邊的葛氏雙手空空,不安的看著俞采玲這邊。


    俞采玲這才發現自己床榻旁正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那男子高大魁梧,因臉上蓄了一把大胡子看不清麵目,裏著赤色絮袍,外披暗紫色大袍,袒右臂,雙腕皆扣了一副暗金沉鐵的護腕,一副武將打扮。


    這男子明明已卸了甲胄,卻無形流露著一股子血海裏搏殺出來的雄渾氣息。他正著緊得望著俞采玲,眼中卻流露出一股關切之色。那女子卻一直低頭不言,不知長得如何,隻覺得身形婀娜高挑,前凸後翹。


    聽了那老婦的話,一直低頭跪坐在輕泣女子身旁攙扶的婦人忽得直起身子,隻見她身著青色深衣,生的眉清目秀,雖人至中年,聲音倒十分清脆:“老夫人說的真乃笑話,仿佛四娘子是我家女君不願養才留在家中的。妾不敢僭越,但也知道當初留下四娘子是為了給老夫人您盡孝,若非那巫士的卦象,我家女君難道願意拋下三歲的孩子。”


    俞采玲立刻明白這老太婆和那女子是誰了,一邊趕緊四下張望一番,發覺這已不是原先‘好叔母’安置自己的屋子了。屋宇有些小,裝飾也簡略的很,照舊是油光閃亮的木漆地板,不過鋪了厚重的雜色毛皮地毯,暖爐將裏頭烘得暖洋洋的,眾人皆著厚襪。


    地上放置了幾個矮矮的小方枰,有些像《棋魂》裏麵那種有腳的棋盤,上麵鋪了絨皮墊子,有人跪坐在上麵,大約是凳子的用途;不過更多人直接跪坐在光亮的地板上。


    “阿青,休得胡言。”輕泣的蕭夫人抬起頭,趕忙斥責,又對程母道,“君姑見諒,阿青就是這麽幅脾氣,她這是心疼四娘子。”


    程母卻不肯罷休,大怒道:“賤婢,安敢造次!來人啊,掌杖……”


    話還未說完,誰知那武將卻冷冷打斷道:“造次什麽,難道阿青說的有錯。當初留下????就是為了盡孝,如今卻說的仿佛我們夫婦不肯養育,反是不孝煩勞了阿母。為阿母盡孝應當,但話也該直了說。”


    “始兒,你……!”程母最聽不得“我們夫婦”這四個字,她又驚又怒,心道這長子雖素來聽妻子的勝過老娘,但這般當麵頂嘴卻是不多。


    俞采玲一陣頭暈目眩,她隻關注到一個重點,她叫“鳥鳥”?!明明是個女孩兒卻叫“鳥鳥”,莫非是缺什麽補什麽?


    阿青轉過頭,看見俞采玲目光呆滯,神情萎靡,柔聲道:“四娘子精神可好些了,這許多年不曾見阿父阿母,好歹先行個禮罷。”一邊說著,一邊示意俞采玲身旁的兩個侍女。


    俞采玲曾見過符登給苧和符乙行禮,但不知這裏是否有異,便虛弱著抬起雙臂,作歪歪斜斜的樣子。兩個侍女十分機靈,立刻上前輕巧的托住俞采玲的臂膀和身子半跪在榻上,將她右手壓在左手上,籠下袖子遮臂,舉手加額,鞠倒在榻上,一個侍女在俞采玲耳邊輕聲道“女公子問阿父阿母安好”,俞采玲依言行事,然後被扶起身,再把手提起來至齊眉,最後放下手臂,方算禮成。


    那蕭夫人正眼看著女兒,神色有些複雜,隻道:“好。”


    俞采玲這才看清蕭夫人的麵貌,不由得暗叫一聲好,來這年代這許久了,就沒見過幾個齊整的婦人,不是齙牙就是突目,不是虎背熊腰就是瘦竹竿,沒想到蕭夫人生的這般白皙秀麗,比俞父身邊那幫小狐狸精都俊——她頓時對自己的長相期待起來。


    可能因起身有些快,俞采玲又是一陣頭暈目眩,歪在侍女肩上半昏迷的樣子,這幅模樣一半是真,一半是做出來的。


    程始見女兒瘦小,適才說話聲音稚弱可憐,臉畔還有睡時留下的淚痕,靠在侍女身上更小小一團如紙娃娃般單薄,臉蛋隻有自己巴掌一半大,想十三歲的小娘子在尋常農家都要嫁人了,可自家女兒卻這幅可憐孱弱的模樣,頓時心疼,遂大聲道:“吾在外頭鎮守殺敵,那般艱難的光景,吾婦都能照看部曲養育孩兒,前頭三子並後來生養的幺兒都好端端的,隻有????在這都城的樂宅中,居然能養成這樣!難道我們問一句都不成了嗎。”


    這話說下,作為養孩子實際負責人的葛氏臉色白了。程始顯然實在責備她。


    實則程始真是冤枉她了,除了這迴急病的確是自己怠慢所致,其餘日子都是好湯好飯的供著,畢竟萬家老夫人就在隔壁,時不時過來陰陽怪氣一番“可憐這沒父母在身邊的孩子,你若養不好不如送迴程校尉身邊去”——程母老邁懶散,隻要留住四娘子旁的一概不管,自己要出氣也不敢找過分陰損的法子。


    隻可氣這女孩生來一副纖小伶仃的模樣,吃多少雞鴨魚肉都白搭,兼之生的臉幼骨小,五歲看著像三歲,十歲看著像七歲,十三歲了還一副沒吃飽飯的饑荒模樣,旁人見了都隻道是叔母刻薄,可這十年來自己除了刻意縱容嬌慣,時不時拿捏責罵,實也整治不出花樣來。


    那邊廂程母被兒子搶白一頓,頓時怒了,當即捶胸大聲哭號道:“……果然人老了,招人嫌棄了,這許多年不迴來,一迴來就隻記掛著小的,自家親娘是好是歹也不問一句,這些日子我也是病得不輕……”一邊說一邊趕緊幹咳幾聲以示真實性,接著哭道,“當年你阿父過世時你們怎麽說的來著?要孝順我,如今不氣死我算是好了!”


    一邊哭一邊捶打胡床猶自不夠,她一下直起身子,雙眼通紅,野豬似的嚎叫起來:“你若是還不足,不如我死了給四娘子陪了命罷!”


    程母本就鄉野農婦出身,兼之身形高大,這一發作起來頓時整個屋子都震動了般,一旁的李追見機,忙暗推了葛氏一把,葛氏趕緊上前道:“君姑莫傷心,婿伯是做大官的人,當今陛下不是最講孝道的麽,婿伯哪能不孝呢!”


    程始不能對老娘發脾氣,便轉頭對葛氏道:“數年前阿母身子好了,我曾使人來接????,那時娣婦是怎麽在信簡上說的?說????在家極好,處處都好,怕去了外麵反倒不妥!”


    俞采玲心中大樂,好極好極,這程老爹完全沒有紳士風度,懟女人毫無壓力。


    葛氏被這洪鍾般響亮的嗬斥嚇住了,忙縮到一旁。程母見狀,尖聲道:“你不用拐彎來罵我,是我不讓四娘子過去的!巫士說了,那時我雖好了,可誰知四娘子一走我會否有個好歹。”葛氏的話也給她提了個醒,她忙又道,“外頭孝順的大官,為了父母病好割血割肉的都有,一個女孩兒病了,你倒著急上火!”


    看著一旁低頭恭敬跪著的蕭夫人,又狠狠一笑:“不然,這迴你們出去,把少宮給我留下,反正他們是龍鳳雙生,留下哪個都一樣。如若不然……哼哼,你是我兒子,我舍不得,可你這好新婦,我非去告她個不孝不可!”


    程始急道:“這與她有什麽幹係!阿母你何必總尋她不是!”


    蕭夫人始終低垂著頭,可俞采玲眼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看見她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可待她抬起頭來時又是一派傷懷恭敬的模樣。


    隻見她向著程母長長作揖,納頭拜倒,哀聲道:“君姑莫氣惱了,知子莫若母,大人是何等性子難道君姑不知道嗎。這些年在外頭,大人總懊惱不能親自侍奉您膝下,可他心中想的好,未必嘴上能說出來。”


    程母譏誚的看著她,道:“我哪有你本事,適才始兒不是說了,你如何如何能幹,部曲孩兒都照看的好好的,我卻連一個小小孩童都顧不住。早些年程家什麽事始兒都與我商量著辦,可自從你進門後,不論大的小的裏裏外外,但凡你張嘴,始兒便是‘對對對,是是是’,始兒還把我這阿母放在眼裏麽?!”


    聽了這番酸溜溜的怨言,俞采玲脖子不敢動,心中卻大搖其頭。人家老娘自覺年富力強想延退,你們做兒子兒媳的卻不讓人家繼續發光發熱,活該被懟。


    程始頭痛道:“聖人曰,有弟子服其勞。新婦也是為著孝順阿母才將家事管起來,好叫阿母享享清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程母更怒:“聖人個p!再享清福我就該入土了!外頭那些貴胄夫人們隻交口誇你賢惠,卻看不上我這老媼,尋常連結交都不得。萬將軍的阿母就住在隔壁,可這些年來跟我話都說不上三句,但凡見了麵不是誇你新婦在前頭相夫教子不容易,就是詢問四娘子可好,仿佛我和她叔母要吃了她!這次你們在外頭又得多少賞賜,俘獲多少,你們不說,也沒人來透風,我就是個瞽媼!”


    這麽長長的一番話,俞采玲隻同意第一句,以及最後兩字她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蕭夫人連連拜伏倒,賠罪道:“叫君姑不快,是我的不是;天色不早了,您趕緊迴去歇息才是。”


    程母不去理兒媳婦,隻看著兒子程始冷笑道:“我歇息到棺槨裏去,你們才是如意了。我不管,這次你迴來,非得給你舅氏進上幾百石官秩不可,他也辛辛苦苦了這許多年。還有,另尋出兩萬錢來給你舅母,董家要娶新婦了。”


    程始忍無可忍:“我已知道了,那不是娶新婦,是納妾蓄婢!內兄弟比我還小幾歲,這都多少個了,又不是沒子嗣,還要這許多錢……”


    程母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蕭夫人,抬頭對著兒子,再次陰陽怪氣道:“這些年你給蕭鳳讀書娶婦使了多少錢,眼都不眨一下。你新婦的兄弟是兄弟,你阿母的兄弟就是外人啦!何況,多尋婢妾來伺候郎婿和君舅君姑是安兒新婦賢惠,不像旁人……哼,你若真孝順,也多納幾個來服侍我才是。”


    程始深覺母親無理蠻纏,氣極道:“讀書娶婦是正理,可納婢妾……”


    蕭夫人忽的轉身,輕輕打斷丈夫道:“大人莫說了,照君姑說的辦就是了。”她背對著程母和葛氏及一眾奴婢,朝著丈夫眼神微閃,似有示意,而身後的程母等人均不得見她臉上神情,俞采玲倒看了個真切。


    程始閉了閉眼睛,無奈的拱手道:“阿母說的是,天色不早了,阿母該安置了。”


    看兒子兒媳都屈服了,程母心滿意足的起身離去,後頭尾隨了七八個奴婢,搖頭擺尾,活像東海龍宮的龜丞相,葛氏連忙跟上,心中暗喜總算過了四娘子生病這一關,看來蕭夫人依舊忌憚君姑,不敢多過問,自己前幾日是白驚慌失措了,連備用的借口都沒用上。出門前還得意的看了心腹李追一眼,仿佛在說:看吧,平安無事。


    李追自是湊趣,趕忙上前攙扶,可心中卻奇怪,十年前這種婆媳大戰頻頻發生,大多以蕭夫人低頭賠罪告終,鬧的厲害了程始便跟自家老娘互斥一番,不快散場。


    可今日蕭夫人雖也連連賠罪,態度卻並不甚著急,甚至有幾分敷衍的意思;而程始更奇怪了,以往這般情形非多鬧幾句才對,今日竟這麽輕易了結了,甚至都沒急著將地上跪拜的蕭夫人扶起來。想歸想,李追卻不敢多言,她深知程母未必多喜歡自家女君,不過是太討厭蕭夫人了,拿葛氏做筏子對付她罷了。


    看著程母和葛氏兩撥人如流水般退出屋子,蕭夫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頭過來,靜靜的看著程始。不發一言。程始歎息的坐到適才程母坐的胡床上,轉頭看看靠在侍女身上已再度昏睡過去的女兒,又歎了口氣。


    阿青起身,叫那兩個侍女服侍俞采玲躺下,細心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再親自放下床欄上重重的錦緞垂帳,然後默不作聲的以手勢指揮其餘侍女一一退出,關上房門。


    在這麽一個隔絕的空間內,俞采玲麵朝裏側身躺著,努力調勻唿吸繼續裝睡,握拳閉眼,掌心生汗,不知這對夫妻私底下會說什麽——她現在對這身子的父母好奇極了。


    其實蕭夫人生性謹慎,若非葛氏不及準備,倉促間隻騰挪出了幾個屋子給程始一幹人等,蕭夫人又不肯再把女兒放迴葛氏處,她絕不會留在女兒屋裏的說話。


    過不多久,阿青從裏間一扇門進來,領進來一個婦人,那婦人行禮稱唿,俞采玲立刻就聽出來了,來人竟是阿苧!


    “阿苧,起來吧。”蕭夫人親上前去扶,“這些年,可苦了你,隻能和阿乙零星團聚。”


    阿苧含淚望著蕭夫人,泣道:“女君一點未變,大人倒是威武更勝往昔。”


    程始自進門至今才展開笑容,摸摸自己的大胡子,轉頭對妻子道:“阿苧還是老樣子,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盡說大實話。”


    這話一說,從裝睡的俞采玲到冷靜的蕭夫人全都抽搐了嘴角,阿青掩袖輕笑。


    寒暄數語後,蕭夫人正容而坐,道:“你說說看吧。”


    阿苧肅穆揖手,道:“當年我奉女君的意思待在咱家莊園中,數年未有動靜,隻依稀聽說女公子頑劣名聲。月前,聽聞女公子在賞梅宴上與人爭執,也不知真假,便被葛氏罰到園中思過了。聽命照管女公子的是李追的堂房從母,最是好酒顢頇的一個老媼,那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就把小女公子孤零零丟在荒廢許久的陰寒磚房中,熱湯熱飯也沒有,沒幾日女公子就病了。待我趕著買通李追去服侍時,女公子已經燒了許多日了……”


    程始大怒,一掌拍在胡床的扶欄上,隻聽那雕欄應聲而裂,道:“這婦人甚是可惡,正該叫二弟休了她!”


    阿苧忙拜道:“都是婢子的不是。”


    蕭夫人淡淡的擺手:“不與你相幹,待命在那個莊園的不是你,你能及時趕去,很好。”


    “阿月……”阿苧才開了個口,蕭夫人幹脆道:“不必說了,我有數。”


    俞采玲暗暗咋舌,聽著蕭夫人此時果斷幹練的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是剛才那個低頭跪拜軟語賠罪的婦人,果然是扮豬吃老虎。


    阿青看著男君女君的臉色,眼色一轉,對著阿苧玩笑道:“那是你頭一迴見女公子吧。聽說女公子脾氣不好,她可曾責打你。”


    阿苧輕聲泣道:“責打甚?我趕去時,女公子都奄奄一息了。可憐那麽小個,渾身燒得滾燙,躺在那麽又濕又冷的地鋪上,人都燒糊塗了,藥也咽不下去。當時婢子好生驚懼,生怕女公子有個好歹,辜負了女君的囑托!”


    程始又望向帷幔低垂的床榻,想起剛看見女兒那麽荏弱稚小的樣子,又想留在身邊的四個兒子各個壯得跟牛犢子似的,更是痛惜。


    “至於女公子的脾氣,苧不敢多言。隻請大人和女君待女公子病愈後自己查看。”阿苧忿忿道,“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傳言,一切俱知。”


    符乙夫婦隨程始十幾年,他深知其性子,阿苧敢這樣說,自家女兒必不是外頭傳言那樣。


    阿青細細觀察程始臉色,轉頭又笑道:“還是夫人有計較,早在莊園上留了人,不然呀,可要壞事了。誰想到,仲夫人這般狠心。”


    程始又陰了臉色,蕭夫人瞥他了眼,卻對著阿青緩緩道:“沒法子,誰叫我遇上的是蠢人呢。遇上聰明人不怕,你好歹曉得人家不會做蠢事,可是遇上蠢人可不好了。”


    說到此處,她又輕蔑的笑了聲,好似閑聊般的慢悠悠道:“那年鄉裏的東閭家娶的那個繼妻你可還記得?原配家裏又不是沒力的,郎婿也不是個瞎子,誰知她一生下兒子,轉頭就趁男人們外出巡視盜賊,將原配所出的一兒一女給賣了,還說什麽走失了。把眾人嚇的,直驚道怎會有如此蠢婦。可世上就有這般蠢貨,總覺得自己為非作歹後還能安然無恙。”


    阿青接上道:“後來將那婦人揪出來審問時,她還一徑嚷嚷如今薄家隻有她的孩兒不能打殺生母呢。不過後來東閭氏族長做主,還是叫她自盡了。唉,隻可惜她那親生孩兒,沒幾日就夭亡了。未幾,東閭家又迎了新婦進門,再度生兒育女,誰還記得她呢。”


    蕭夫人道:“我可惜的卻是那原配生的兒女,便是殺了元兇,兩家人再心痛又能如何,好好的金童玉女一般,再也沒能尋迴來,也不知在外頭怎麽受人糟踐呢。”話音一轉,“更何況咱家還不如東閭家呢,倘若????真病故了,大人還能為了一個小輩打殺了她叔母不成?再說上頭還有君姑呢。”


    話說到這裏,蕭夫人目光就注在程始臉上,程始看著妻子,不言語。


    阿青看著家主夫妻目光來迴,輕聲道:“妾愚鈍,想來在府裏再受責罵到底不會出大事,可若出了大門,可就保不準了。”想的再陰暗些,小姑娘到了在莊園沒有奴婢看管保護,若碰上無賴閑漢被欺辱了都未可知,到時這悶虧不吃下也得吃下。


    蕭夫人看著丈夫陰沉不悅的臉色,譏笑道:“虧得咱們家是鄉野出身,家底不豐,這些年統共置了兩座小小的莊園,倘如袁家樓家那樣,累世清貴,家產不知繁幾,莊園綿延兩三個縣,我便是防也防不過來。”


    程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不用說了,這些我都明白。阿青,你去叫程順到前院等我。”


    阿青麵露喜色,忙應聲而去;阿苧見狀,也恭身告退。


    四下無人,蕭夫人緩緩站起,走到丈夫身邊,雙手撫著程始渾厚的肩膀,柔聲道:“書上不是說了麽,阿意曲從也是不孝。這些年來,君姑實是……”


    程始一手蓋住妻子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懂得。以前家貧時,阿母不是這樣的,但有些餘糧,她也願意周濟鄰家貧人,雖嘴巴壞些,心眼卻實在。反倒這些年富貴了,阿母愈發跋扈,動輒給舅氏要官要錢,還被挑唆著侵吞人家的田地。更別說舅氏了,我在前頭拚命,他在後頭收錢,仗的不過是阿母罷了。”


    這時阿青迴來了,道:“大人,程順已經到了。”程始起身,對妻子道:“這一路你也累了,早些安歇。過幾日,孩兒們跟著萬將軍一行要到了,你別累著。”說完,便推門出去。


    阿青跟著後頭,趕緊把門關上,轉身笑道:“女君,看來大人已下定決心了。”


    蕭夫人不說話,眼光轉向床榻,阿青會意,立刻過去輕手輕腳的拉開垂簾看去,隻見小小女孩深深沉睡,探得鼻息溽熱,才放下垂簾,轉頭道:“看來燒還沒全退,睡的可沉了。”


    蕭夫人扶著腰坐到胡床,道:“病去如抽絲,侍醫看過了,說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俞采玲裝睡裝得爐火純青,心中好生興奮,她這輩子的媽比上輩子的還精彩,人格轉換毫無壓力,奧斯卡欠你一座獎!


    阿青走過去,給女君輕輕的揉著腰,道:“大人應是定了心意的。”蕭夫人道:“大人早想動手了,礙著君姑而已。”阿青歎道:“太公過世的早,老夫人寡居也是不易。”


    蕭夫人忽笑道:“便是君舅活著,難道君姑就易了。”


    阿青不由得莞爾。


    蕭夫人嗤笑道:“愛唱賦作曲的落拓公子家道破落,那會兒戾帝亂政,人人都沒飯吃了,誰還聽曲唱歌。娶不到人癡財巨的卓文君,便成不了司馬相如,眼看饑餒加身了,隻得討個殷實的農家婦人。君舅活著時,連話都不耐煩跟君姑說,大人才置下新宅,就急急占了間大屋自顧自風雅,還說什麽每日多見老妻幾麵,飯都吃不下了。”


    想起程太公生前嫌棄程母的神氣,阿青笑了:“太公對女君倒好,生前一直護著你。”


    “自然,他寫的那些音律,全家上下隻我看得懂。做了幾十年夫妻,兒女成群,君姑還以為君舅是在學巫士畫符,曾想叫他擺攤占卦,添補些家用呢。”


    阿青終忍不住,噗嗤出來。


    誰知蕭夫人卻沒笑,歎道:“後來世道愈發亂了,程家又不富庶,也全虧了君姑操持,還能糊口。自小眼看阿母勞苦,阿父又那般冷落,大人做長子的,能不心疼麽。”


    聽到這裏,俞采玲不懷好意的暗笑,她現在明白程母的怨氣為何那麽大了。


    阿青幽幽歎了口氣:“若太公還在世就好了,必不會叫老夫人欺負您;您也不會和女公子分別十年。”


    誰知蕭夫人卻歎了口氣,半晌才道:“若二位老人隻能有一位長壽享福的,實應是君姑。”


    阿青被嚇了一跳,道:“女君您糊塗啦。”


    誰知蕭夫人道:“君姑不喜我是一迴事,可我心中卻敬重她。上山采蔬,下田耕種,迴家要紡布漿洗灑掃,還有郎婿孩兒要吃飯,天要塌下來時,她便是腰累垮了還得直起來頂住天,不是那個操弄絲竹的君舅。如今就該她享兒孫的福!”


    聽這話,俞采玲對蕭夫人略生了幾分敬意,覺得雖然這婦人很會算計,但還算是非分明。


    停了一會兒,蕭夫人又道,“況且君姑這般,比我阿母強多了。”


    阿青怎敢議論主家生母,隻得岔開話題道:“女君您看見了沒,小女公子生的像她外大母呢。”


    蕭夫人冷淡的麵容再一次浮起複雜的神情:“別性子也像就好了,一點用處也無,還不如似她大母呢。”


    “可別。”阿青忙笑道,“性子不論,樣貌還是像您阿母的好。”


    想起程母那副肉山似的尊榮,蕭夫人輕笑了聲。


    覦著蕭夫人的臉色,阿青又道,“其實我覺的老夫人勞苦啥呀,大人十歲上就撐起家計了,老夫人也沒勞苦許久。”隨即又擔憂道:“那,大人能狠下心對付老夫人?”


    “大人若是那種婦人之仁,早死不知幾迴了。”蕭夫人自信道。


    她抬頭,看向高高的屋梁,自言自語道,“天下呀,哪有鬥不過君姑的新婦,不過是郎婿不肯幫手罷了。”


    俞采玲被這番高論震精了,忽發現她這輩子的老母不但是個出色的演員和宅鬥家,居然還是個具有唯物主義辯證思維的哲學家!


    不過話說,為什麽她總是遇上這麽厲害的媽,前人這樣出彩,後人很難突破?g。她覺得自己應該先設定一個小目標,例如,重新投個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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