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戎奴卻疑慮未消,確認這三人後麵沒有匈奴伏兵之後,才讓蘇武下城去辨認對方身份的真假,若是真的,就請進來,若是假的,就綁進來。


    激動過後,蘇武也冷靜下來,據他所知,這幾年大漢與匈奴兵戎相見勢如水火,天子再未向外派過使臣,那麽城外來的這一位,他是誰?


    城門開啟,蘇武與兩隊士兵驅馬而出。對麵身份不明的三人已在城下停住腳步,為首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頭上落滿了雪花,恰似滿頭白發,一時竟無法辨認出年紀。此人手持節杖靜靜地佇立在雪中,炯炯有神的雙目緊緊注視著眼前高大雄偉的高闕城,扯開嘴角想笑,淚水卻先一步奪眶而出。


    蘇武順著他的目光轉身望去,隻見城頭旗杆上高懸的大漢軍旗,正在迎風飄揚。


    心頭一酸,蘇武翻身下馬,幾步走到持節者近前,深施一禮,“敢問使君從何處而來?”


    持節者緩過神來,整理袍袖,端正迴禮,嗓音洪亮字字清晰:“使臣張騫,奉天子之令出使月氏國,”頓了頓,張騫緩慢而莊重地補充完餘下五個字:“今,歸來複命。”


    沒有再問其他,蘇武立刻側身讓路,“天氣苦寒,此處不便講話,請使君先到城內歇息。”


    倒是張騫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兄弟,一邊從容地邁步進城,一邊親和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詢問蘇武:“我看小兄弟不似軍中之人?”


    “是,”蘇武點頭坦承:“晚輩蘇武,在天子駕前為郎,奉上命前來朔方勞軍,今日恰好在高闕。”


    張騫微微一愣,“好巧,我未出使之前,也是在宮中為郎。”迴憶當年,張騫不禁悵然,“不知現在,陛下還記不記得我這個這多年未歸的張騫……”


    蘇武好奇地試探著詢問道:“敢問使君出使在外多少年了?你們……就隻有三個人嗎?”


    張騫笑笑,反問蘇武:“小兄弟今年多大年紀?”


    “剛到十五歲。”


    張騫點頭,“我出使那年,小兄弟還是一個兩歲的娃娃,你自然是不知道我的。”


    蘇武臉色發紅,歉意道:“還請使君恕我無知之罪。”


    “玩笑,玩笑哩,”張騫笑著擺擺手,停頓了片刻,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沉聲迴答:“十三年前,我奉命出塞西行,去尋找月氏國,不料中途被匈奴攔截俘虜,去時百餘人,迴來的就隻剩下我和堂邑父。”


    “他就是堂邑父,以前是我隊伍中的向導,擅長打獵,沒有他,我早就餓死在茫茫荒漠了。”張騫指著身旁背著弓的胡人漢子介紹,然後又拉過另外一個戴著破爛羊皮帽為了禦寒把大半張臉都裹到布巾中的女人,溫柔地說:“她,是我在胡地娶的妻。”


    蘇武這才發現對方是一個胡人女子,連忙垂首向著使君之妻行了一禮。幾人剛走到城內,出去尋找霍去病的騎兵小隊風風火火地與他們擦肩而過,公孫戎奴在後麵扯著嗓子大聲囑咐:“注意安全!不要沒找到那倒黴孩子你們再迴不來!”


    蘇武緊走幾步,跑到公孫戎奴身前壓低了一些聲音稟報:“公孫叔叔,我把使君接進來了,他說他是十三年前出使大月氏的張騫,您可有耳聞?”


    “張騫是誰?我就說他們是騙子,哪有就仨人的出使隊,還什麽月氏國,誰知道月氏國在哪,陛下當年……等等!”公孫戎奴為霍去病的安危著急,眼睛忙著目送尋人隊出城,腦子慢了半拍,嘴裏嘀咕了半天才突然反應過來,猛然迴頭瞪著張騫,“誰?你說你是誰?張騫?十幾年前的那個侍郎張騫?”


    張騫略感欣慰,總算遇到一個知道他名字的人,“是的,就是我,請問將軍是哪一位?”


    “你不認識我,我那會還在建章呢,不過我聽說過你,”公孫戎奴一邊迴憶一邊認真打量著張騫,“後來我們衛將軍在邊塞買馬的時候陛下還讓衛將軍打聽過你的消息,不過我們聽說,你們出使的隊伍全部都被匈奴俘虜了,關在匈奴腹地,這都有十多年了吧?”


    聽到陛下還派人打探過自己的消息,張騫心頭發熱,但想起被俘的日子,又是苦澀不已,萬般滋味在心間,隻能點頭道:“十三年。”


    去國十三載,歸來兩三人。十三年前他還是個躊躇滿誌風華正茂的青年,十三年後他卻已是鬢有華發滿麵滄桑的中年人,十三個歲月,歲歲苦長。


    公孫戎奴過去給了張騫一個熊抱,又在他的肩頭捶了一拳,安慰他道:“沒事,過去的都過去了,迴來就行!”


    張騫失笑,“將軍不問問我是怎麽從匈奴逃出來的嗎?”


    “那個不急,一會再說,你先告訴我,你從山道上來的時候,見沒見過一群三十多人的騎兵?領頭的是個半大孩子,年紀和阿武差不多。”人命關天,公孫戎奴現在最關心的是霍去病的生死。


    “沒有,我們是抄近道翻山而來的,並沒有走大路,”張騫遲疑了一下,略帶擔憂地追問道:“你們是在找誰?那人可是出山去了?”


    公孫戎奴見他神色不對,便如實迴答:“在找我們衛將軍的外甥霍去病,這孩子非要跑出山去遛馬,到現在還沒有迴來。怎麽了,有事?”


    “將軍可能還不知道,不久前軍臣單於病亡,本應太子於單繼位,豈料左穀蠡王伊稚斜發兵奪權,匈奴大亂,我正是趁這個機會才從匈奴逃出來的,”張騫解釋道:“但據我所知,於單不敵伊稚斜,已經敗逃,伊稚斜正在四處派兵追殺於他,倘若你說的這個霍去病出離了陰山到了草原,估計會有可能遇到匈奴兵。”


    “要我命嘛這不是!”公孫戎奴氣得舉起巴掌狠擊了一下自己的頭頂,但張騫話中還提供了一個更為重要的消息。“等等,軍臣老頭子死了?你可確定?”


    “自然,事關重大,我豈敢兒戲!”


    “好好好,太好了!衛將軍正等著這個消息呢!”公孫戎奴樂得雙手拍掌,唿喚左右:“祁峰那小子哪去了?讓他過來,送張公迴咱們大營去見車騎將軍!”


    祁峰便是帶霍去病和蘇武來到高闕的衛青那名親兵的名字,上午還一直在,現在卻不見人影。公孫戎奴問過手下才知道,祁峰暗地裏受了衛青叮囑,萬一這邊出了什麽事,祁峰必須馬上迴去通知衛青,所以霍去病過了約定的時間沒迴來,祁峰一早便給公孫戎奴手下留個口信之後走了。


    公孫戎奴和蘇武對視一眼,得,估計現在衛將軍已經在趕來高闕的路上。既然如此,張騫還不如就在高闕等著。招待張騫的事情交給蘇武,公孫戎奴則去安排更多人馬出城尋找霍去病。


    張騫三人被請到房間之內洗漱更衣,破爛的衣服脫下,士兵給他們送來溫暖整潔的新衣,然後又給他們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張騫三人從匈奴逃出來,一路風餐露宿,直到現在才吃上一頓熱飯,也顧不上什麽禮節,全部吃得狼吞虎咽。


    等他們吃飽之後,殘席退下,其他兩人沒有事,先下去休息,張騫熱心腸,與蘇武一起等霍去病的消息,順便將自己這十三年的經曆簡單述說了一遍。


    建元三年,天子得知大月氏與匈奴懷有國仇,意欲聯係月氏國一起抗擊匈奴,發詔招募使者,張騫應募出使。誰知在經過匈奴的時候,使隊一百多人全部被匈奴所擒獲,軍臣單於想要張騫帶人投降匈奴,張騫自始至終持節不降。軍臣單於怒而將他們扣留在匈奴,一扣十餘年。後來他們在匈奴待的時間長了,看守對他們的監視漸漸鬆懈,張騫抓住機會,帶著和他一樣堅持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使隊下屬逃出匈奴,繼續向西,先到大宛,再到康居,幾經輾轉,才終於找到大月氏國。奈何大月氏國國主安於現狀,已無與匈奴報仇之心,張騫不得已帶著遺憾登程返迴。結果中途又被匈奴人抓住扣留,直到現在軍臣病故匈奴內部大亂,他們才能逃迴來。


    張騫為人寬厚,言行曠達,初次接觸,便給人可親可近之感。之前不懂,看到張騫在城下仰望漢旗之時半喜半悲半苦半無悔的神情隻是讓蘇武感到震撼,如今聽完他的遭遇,少年已朦朦朧朧地理解了三分。


    “使君第一次逃離匈奴的時候,若不是繼續西行,而是東歸,想來便可以早兩年迴家。”蘇武頗為感慨,兩年前張騫就可以迴來,可他卻偏偏選擇了繼續前往西域完成自己的使命。十餘年的□□生活,未能磨滅張騫一絲一毫的意誌。


    張騫豁達一笑:“在匈奴十多年熬都熬過來了,若不去西域走上一遭,豈不是白熬了?”


    “這麽多年,使君是怎麽堅持下來的?”蘇武耿直,想問什麽就說什麽。他也算是富貴人家的孩子,自小生活在長安豐衣足食,到了朔方,始知塞外苦寒並非說說而已,而張騫被禁錮在苦寒之地十餘年,是什麽讓他堅持下來的?


    沉重的符節就放在張騫的身側,從入城到現在,張騫從未讓符節離開過自己的視線,聽到蘇武的問題,他將節杖拿過來捧到自己的膝蓋上。這柄節杖隨他經曆十三年的風雨,如今杖身上的金漆都已斑駁。


    “我張騫別無所長,不會打獵,甚至連生火做飯都是被匈奴俘虜之後被逼學會的,我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這一身的硬骨頭,”張騫撫摸著節杖的杖身,淡淡笑道:“身為使臣,持節在外,折腰投降便是辱沒國威,我命可亡,腰不敢折。”


    兩度被俘,兩度拒降,持節不失,終成青史鑿空第一人也。


    蘇武起身敬拜,“晚輩受教了。”


    此時門外兵丁來報,霍去病率隊歸來,而且不是自己迴來的,他還帶迴了前來向大漢天子投降的匈奴前太子於單。


    張騫與蘇武又驚又喜,一同離開軍營來到城樓之上。城門開啟,一隊隊的漢朝士兵井然有序地將投降受縛的匈奴降兵押進城來。伊稚斜奪權,於單兵敗,等到逃到陰山腳下之時,於單身邊剩餘的殘兵不過兩三百人,現已在高闕城下全部棄械投降。


    城頭之上,一位陌生的年輕的藍袍將軍長身玉立,站在高處氣定神閑地背著手總覽高闕內外的情況。張騫心思一動,邁步走到將軍身邊,舉目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降兵之中,昔日高高在上的匈奴太子猶如喪家之犬在漢兵的看押下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而在他身後,一名黑甲少年橫刀立馬殺氣騰騰,刀尖猶有血跡未幹。


    “此子好生剽悍啊!”張騫由衷地讚歎。


    藍袍將軍迴過頭來,謙遜地笑道:“孩子頑皮,一個看不緊就要惹事,張兄見笑了。”


    張騫搖頭,“有此後輩,衛將軍可喜可賀。”


    兩人相視而笑。


    黑甲少年走得近了,在雪中抬起頭,目光灼灼,向著城樓揮了揮手,愉快地喚道:“舅舅,外甥給您撿了一個太子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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