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匈奴王帳,老單於軍臣躺在臥榻之上閉目養神,他的右腿舊傷發作,整個冬天都疼得厲害,幾乎下不了床。不過他的病情其實並沒有外麵謠傳的那樣厲害,隻要天氣轉暖,他覺得自己還是可以站起來的——隻是他清楚,有些人,並不希望他繼續站起來。


    兩年前的龍城之仇還沒有報,去年秋天,他們又在衛青手中折了幾千兵,草原各個部族都很惱火,吵著鬧著新的一年要繼續找漢朝報仇,其中叫得最歡的就是他的弟弟伊稚斜,可是去年和衛青在雁門關外作戰,伊稚斜部跑得卻是最快。


    ——他的弟弟覬覦大單於的位置,他知道。可是就算是知道,又有什麽辦法?伊稚斜部勢力龐大,而他現在上不去馬,打不動架,想要收拾左穀蠡王,有心卻無力。


    內憂使他煩悶,外患更令他寢食難安。兩相權衡,軍臣單於考慮了好幾天,最後決定還是應該以國家為重,優先解除外患。


    等了一會,手下親兵便按照他的吩咐,將太子於單請了過來。於單是軍臣單於的長子,年富力強,論能力也是有的,尤其是兩年前在與漢軍的戰鬥中,於單活捉過漢朝名將李廣,這件事至今還是於單誇耀自己的資本。


    見兒子進來,軍臣單於在侍女的幫助下坐了起來,於單向他請過安後,他便把帳內的其他侍從都打發了出去。


    於單坐在父王的床前,奇怪道:“父王叫我來是有什麽大事嗎?”


    軍臣單於歎口氣,慢慢和太子講述了自己的憂慮。陰山之下的河南地水源豐富草木茂盛,既是一塊養馬放牧的好地方,又是自古以來漢匈必爭之地。占據著這裏,大匈帝國進可以揮師南下直逼漢朝長安,退可以固守草原保證王庭的安全,其戰略意味不言而喻。他們在此地悠哉了幾十年,從來沒有受到過漢軍的威脅,直到現在,漢朝皇帝不知道從哪裏搞出來的這個衛青,接連讓他們吃了虧不說,如今衛青帶領三萬漢軍徘徊在漢朝的雲中、雁門一帶,還不迴去了。軍臣單於躺在榻上捧著地圖看著雲中到河南地的那個極近的距離,天天心驚肉跳,唯恐哪一日早上醒來,手下就跑過來告訴他他的河南地已丟。


    龍城被燒,丟的不過是臉;河南地若是被奪,割的可就是心頭肉啊!


    然而若是想要鏟除衛青對河南地的威脅,軍臣單於估計就算是他再年輕十歲,親自帶兵攻打雁門關,也未必能夠做到——不是貶低自己誇大對方,而是他們草原都是騎兵,騎兵攻城本來就是劣勢,隻要遇到一個比較有水平的將領守城,他們就很難利用騎兵攻下城池。


    好在軍臣單於南征北戰了一輩子,憑的不僅是勇,還有智。他計劃天氣轉暖之後,就讓太子於單帶兵攻擊漢朝東邊的上穀、漁陽一帶,他們打了雁門,漢朝皇帝就派衛青駐守雁門,等他們再次入侵上穀,軍臣單於就不信漢朝皇帝能夠對漢朝東邊的邊境坐視不管。一旦漢帝調令衛青趕往東線,他們就再繼續派遣其他部族攻擊雁門,到時候衛青在邊界線上東西奔走,累都累死他。


    於單聽完父王的話,臉上的表情帶著一點不屑,冷笑道:“何必如此麻煩?城不好攻,咱們可以引誘衛青出關,我就不信咱們大匈帝國真的沒人可以治得住他!”


    老單於瞪了兒子一眼,“之前伊稚斜與右賢王都尉部就是在草原上與衛青作戰,不是一樣讓人家割了數千士兵的人頭迴去了嗎?”


    “嗬,父王還真信左穀蠡王打不過區區一個漢將?他不過是舍不得拿自己部的士卒跟漢軍拚命罷了。”伊稚斜與右賢王都尉一起迎敵,眼見形勢不好,伊稚斜率先帶領手下逃走,留下右賢王都尉部獨自與漢軍相抗,損失慘重,右賢王氣得在家裏罵了伊稚斜三天。


    雖然和叔父互為仇敵,但是伊稚斜的能力於單還是相信的,堂堂草原之狐,不是為了保存本部的實力,不至於被三萬漢軍嚇得望風而逃。


    “能夠讓左穀蠡王避鋒而走,本身就說明了這個衛青的本事,我們不能輕敵。”軍臣單於耐心教導兒子:“再說了,伊稚斜舍不得自己部的士卒,難道你就傻到讓你部的士卒上去拚命嗎?若是和漢軍殺個兩敗俱傷,我死以後,你還拿什麽壓製你的叔叔?”


    父王的話一針見血,於單想起叔父伊稚斜那雙狐狸一樣的棕色眼睛,驚出了一身冷汗。是啊,他跑到前麵和漢軍拚命,損耗自己的實力,不就給了左穀蠡王可乘之機了嗎?


    於單低頭認錯:“父王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了。”


    軍臣單於抬手拍拍兒子的肩膀,安慰他道:“河南地的白羊王與樓煩王兩部,都是父王的嫡親部族,他們都是支持你的。你不能衝動,要冷靜,更要動腦子,隻要你把握好父王留給你的‘財產’,你的叔叔未必真敢和你爭。”


    草原之上,實力說話,誰強誰做頭領,隻要於單實力夠強,伊稚斜就動不了他。


    於單眼睛一亮,伊稚斜再狡詐,也抵不過父王的老謀深算,他跪地感謝道:“兒臣明白了,請父王放心,春雷一響,兒臣馬上就進攻漢朝的上穀、漁陽!”


    初春馬瘦,本不適合作戰,但是他們突然此時進攻,漢朝守軍沒有防備,勢必更容易成功。


    果不其然,駐守漁陽的韓安國以為匈奴遠去,命令邊郡停止屯兵,使民春耕。借此機會,於單入侵漁陽,一路暢通無阻,殺掠千餘漢人而去。


    消息傳到長安,天子怒而拍案,所以人都覺得天子這次還要再調衛青出上穀反擊匈奴,但是劉徹下發的旨意卻是:將軍李息兵出代郡,車騎將軍衛青——兵出雲中。


    衛青從雲中向西渡過西河直達高闕,切斷右賢王和河南地的聯絡,斬殺匈奴騎兵兩千三百餘人;然後再從高闕繼續行軍,一路攻破梓領、蒲泥、符離等地,斬殺敵軍三千七十一人,白羊王、樓煩王倉皇逃跑,衛青盡收河南地全境,匈奴在此牧養的百餘萬的馬牛羊全部收歸漢軍所有,衛青全兵甲而還。


    這是一場非常漂亮的勝仗,衛青用最小的代價,完全收複了陰山以南這片富饒的土地,自此以後,匈奴懸在長安頭頂幾十年的利劍被徹底砍斷,漢朝不僅增加了一片養馬場,更增加了一塊反擊匈奴的前沿陣地。


    而對於匈奴來說,他們損失的也不僅僅是河套平原——他們損失的,還有牧養在河南地的百餘萬的牲畜財產,這個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千算萬算還是沒有算過漢軍的軍臣單於聞訊,悲痛交加之下嘔血昏迷,病情再度加重。


    捷報一個接一個的傳迴來,劉徹坐鎮未央宮,剛剛收到衛青打下高闕的消息便實在按捺不住他的喜悅,那邊還在打著,他就在長安直接冊封衛青為長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戶。等到衛青徹底拿下河朔地區,清點完百餘萬的收獲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戰損,劉徹喜難自抑,又再次加封衛青三千戶食邑。


    車騎將軍以雷霆之勢,一戰收複河南地,這是漢朝自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重大勝利,全國上下無不歡欣鼓舞;陛下也對得起將軍的軍功,人還沒迴來呢,前後一共六千八百戶的長平侯已經封了出去,群臣無不瞠目。


    當然,該封該賞的其他有功將士,劉徹也沒有落下,校尉蘇建因功被封為平陵侯,校尉張次公因功被封為岸頭侯。二人出去時還隻是普通的將軍,迴來後已經躋身列侯,自是羨煞旁人。衛將軍三戰皆勝,曾經強悍如鐵不可一世的匈奴騎兵現在看起來也不過爾爾,軍功又可得爵,民眾看到現在的情景,不禁紛紛丟掉對匈奴的恐懼,奮勇參軍,力求殺敵得功。漢軍以一種蓬勃的姿態,越發壯大。


    安排好河南地的防守,意氣風發的車騎將軍奉命歸來,這一年,衛青不過二十五歲左右。


    照例還是讓丞相薛澤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將軍凱旋,劉徹這次卻不是在宣德殿外等候,他的車駕出了未央宮,停在司馬門外。霍去病在陛下身邊充當護衛,有點懷疑下次舅舅迴來,陛下是不是就要代替丞相,自己跑到長安城外迎接去了。


    “小子,你知道朕為什麽賜封你舅舅為長平侯嗎?”華麗的傘蓋之下,劉徹舉目向北,不等霍去病答話,便自己沉聲解釋道:“長平——撫平四夷,長久安樂。他為朕撫平四夷,朕也希望終有一日,天下安定,仲卿便可以歸來卸甲,再無辛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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