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執事安慰衛青不要太緊張,王太後隻是晚年得孫心中非常高興,想起長孫的舅舅還在軍中勤勞王事,之前龍城大捷老人家忘了獎賞,現在就一起補上。一點東西,不用在意,連謝恩都免了。


    執事走後,衛青看著黃金發呆。沒聽說過朝臣打了勝仗,太後還會封賞的,況且該賞的陛下早就賞了,太後隔了一年多再賞是什麽意思?怕他尷尬,太後還很貼心地令他無需進宮謝恩,可以稱得上是非常慈愛了。


    幾個關係比較好的手下兄弟探頭探腦地跑過來看熱鬧,公孫戎奴伸手摸了摸箱子裏上好的絲錦,深深感慨:“將軍,你就跟兄弟們說實話,你和公主真的沒什麽?皇太後對你可是比對女婿還好啊!”


    蘇建不滿他亂說話,給了他一拳,“閉嘴,你怎麽也跟著造謠?將軍是那種人嗎?”


    衛青捏了捏眉心,太後的賞賜肯定不是心血來潮,據他所知現在朝中也並沒有大事發生,不過他身在軍營,朝政之外的小事他可能有所忽略。


    “最近外麵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衛青詢問左右。


    一名軍兵腦子比較快,猶豫了一會,吞吞吐吐道:“我倒是聽說了一件和將軍有關的小事……也沒什麽,就是您外甥霍小公子前幾天和修成君的兒子在長安大街上打了一架,鬧得挺轟動的。不過您放心,小公子沒吃虧。”


    衛青敏銳地抓住關鍵點——修成君的兒子。皺了皺眉,衛青叫過幾名靠譜的親兵侍衛,讓他們出去將此事仔細調查一番。


    待手下查明前因後果,衛青聽完稟告後思考良久,召來軍中文吏命令道:“皇太後所賜金帛,是賜給有功於國的戰士們的,你們將這五百金折換成錢全部分發下去,軍中士卒人人有份,就說是皇太後為了勉勵大家刻苦訓練為國盡忠而獎賞大家的。絲帛則先封存留下,可以作為日後軍中勇士的獎賞。”


    幾名文吏愣怔了一會,大家互相看了看,紛紛搖頭,“將軍,這是皇太後賜您的,不是賜我們的,我們怎麽好意思拿啊!”


    “是啊,您這實在是太慷慨了,全賜給我們,您不留一點嗎?”


    “不要??攏?蔽狼嗵?種浦沽慫?塹囊槁郟?纖嗉蚪嗟叵鋁睿骸鞍次宜檔淖觶


    眾人無奈,隻能領命執行。軍中士卒數萬,按人頭分每人得到的並不算太多,但是將軍撒錢,他們白得,誰不高興呢?


    衛青心中不踏實,起身去了一趟未央宮。王太後安撫衛家的意思他懂了,隻是實在是受寵若驚,去病和修成子仲打架的事情怎麽處理,衛青不得不和陛下溝通一下。


    劉徹正在宣室埋頭批閱奏章,之前似乎是發過一次火,一篇奏疏被扔在地上,站在旁邊的春陀臉上滿是冷汗,不過見到衛青進來,劉徹瞬間收起脾氣,一邊笑一邊衝他使眼色,“仲卿,朕的母後是不是特別通情達理?”


    看來陛下已經都知道了,衛青硬著頭皮迴答:“皇太後寬宏大量體恤下臣,臣無功受賞,實在是慚愧。”


    “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麽。”劉徹示意衛青坐下答話,“母後賞你的你就收下,不要糟蹋了她的一片心意。”去病這個臭小子揍了修成君的寶貝獨子劉徹比衛青先知道,不過沒有急著插手,想著靜觀其變先了解一下母後意欲如何處理,沒想到修成君帶著兒子找母後告狀,母後直接把事情壓了下來,另外還給了衛青賞賜。自己喜歡的人也被母後重視欣賞,劉徹自然十分愉快。


    衛青欠身,如實坦白道:“皇太後的獎賞,臣不敢獨占,已將賞賜分賜給軍中士卒,臣代全軍感謝皇太後的恩賞。”


    劉徹放下手中的筆,玩味地看了衛青兩眼,衛青這是覺得太後的賞賜太重,不敢收,以太後的名義將錢獎賞士卒,既是對士卒的仁愛,也讓太後在軍民口中獲得了一番讚譽。


    “好吧,既是母後給你的,你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這事就這麽算了,母後都不計較,咱們就當沒發生過。”


    “這樣好嗎?”衛青有些猶豫,對方畢竟是皇太後的外孫,皇太後已經給了衛家很大的麵子,他們怎能什麽表示都沒有?


    “難道你還想按著去病給馮子仲道歉?”劉徹不屑道,“馮家小子在長安橫行也該吃點虧受點教訓,依朕看,去病打得挺好,你就別管了。”


    衛青不欲與人為仇,但此事錯不在去病,他更不願意委屈了外甥。陛下既然這樣說了,他便點了點頭應諾。


    小孩子的事情翻過去,劉徹讓春陀撿起被丟在地上的奏疏遞給車騎將軍,“你看看這個。”


    衛青打開竹簡讀了一遍,臉色漸漸發白,握著竹簡的手指不由得攥緊。


    幾年前主父偃被陛下接見之後,一年內四次升官,現在擔任中大夫,這道奏書就是主父偃所寫,沒有別的事,就是膽大包天地奏請陛下冊立剛剛生下皇長子的衛子夫為皇後。


    上一個把目光伸到皇帝後宮奏請冊立皇後的笨蛋還是先皇時期的一位大行官,結果就是大行官被斬,栗姬憂鬱而死,先太子劉榮被廢。主父偃是何等聰明之人,如今怎麽犯了糊塗?


    “仲卿覺得如何?”劉徹放鬆了身體,靠在座位上問他。


    衛青斟酌著言語,謹慎迴答:“冊立皇後乃陛下家事,臣下不應妄議。”


    “朕給你看這個,就是讓你議,”劉徹的雙眼緊緊盯著衛青,“仲卿想讓你姐姐做皇後嗎?”


    衛青馬上起身跪倒,“臣從未敢有非分之想。”


    “不要認真,朕就是隨便和你聊聊。”劉徹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手指上的銅?,語氣平淡,“仲卿猜猜,在朕眼裏,皇後是什麽?”


    衛青抿了一下唇,低聲迴答:“……臣不知。”


    “朕讓你猜!”


    “……微臣愚笨,猜不出,請陛下降罪。”


    靜默良久,劉徹輕輕唿出了一口氣,從禦座上站了起來,慢步走到衛青的跟前,俯身蹲下,以漫不經心地口吻說道:“在朕眼裏,皇後隻是一個職位,隻要她不惹事,不做錯事,有能力使後宮安穩,不讓朕在政務之後還為後宮瑣事不得安寧,她就可以做皇後。朕甚至不介意朕的皇後——心在宮外。”


    最後的四個字很輕,輕得隻有兩個人可以聽見,衛青卻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神色倉皇無措,額角瞬間沁出冷汗。


    藏在袍袖下麵的手指深深抓進宣室地板上的毛毯之中,衛青的嘴唇顫了顫,終於還是沒有把哀求的話說出來。他太了解劉徹,如果這個時候他再為姐姐掩蓋求情,劉徹就不止是發火那麽簡單了。


    建元二年平陽公主府的那一夜,老天跟他們開了一個奇妙的玩笑,他們衛氏姐弟與劉氏姐弟的命運就此牽連在一起,無論願還是不願,無論真情還是假意,時至今日,誰都無法迴頭。


    劉徹滿意於他的沉默,拍拍手掌重新站了起來,“主父偃的奏疏,朕準了。三月初七是你的生辰之日,三月初三是上巳節,封後大典就在三月初五舉行。”


    衛青心情複雜,劉徹恩威並施帝王手段,他隻能代姐姐叩頭謝恩。


    “還有,”生性多疑的天子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平常和主父偃有交往嗎?”


    衛青的臉色白了又白,苦笑道:“自陛下接見過主父先生之後,臣與主父偃私下再無往來,請陛下明鑒。”


    主父偃通透世事聰明絕頂,天子的一舉一動他都揣測在心,為了各自的安全著想,他與衛青兩個人非常默契地拉開了距離,幾年來雖同朝為臣,相遇不過點頭而已。


    “那就是他知恩圖報,挺好。”劉徹轉身坐迴禦座,“不過主父偃這個人太狂,你不和他交往是對的。”


    皇長子降生,衛夫人升為皇後,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縱是劉徹有這個心思,主父偃明目張膽地揣摩聖心推測聖意,膽子也實在是太大了一些。主父偃雖然非常聰明有才能,但是過於狂傲,狂傲到無所顧忌,劉徹就不喜歡了。


    衛青很多時候比其他人更明白聖意,但是不該說的時候他從來不說,猜不到其實不是猜不到,而是不肯猜。主父偃也未必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兇險,隻是不在乎。


    幾日之後隆重的封後大典如期舉行,衛子夫一襲盛裝走過長長的紅毯,從容雍雅。命運對她還是偏愛的,她無需爭無需求,尊貴的皇後之位就擺在她的麵前。不過與其說這是老天的安排,不如說這是劉徹這位天之子的安排。他為了漢室繼承需要一個皇後,而她為了自己的兒女也想要做這個皇後。


    大典之後是宴慶,皇後新立,長安城內的王公貴婦全部都要進宮拜賀。陛下和皇後端坐在最上麵,平陽長公主左側陪坐,兩度嫁人的她風采依舊,眉眼間更添嫵媚。


    酒宴過半,衛青不喜應酬,已經先行逃跑。長公主酒意朦朧,與皇後玩笑道:“妹妹今日美若神女,姐姐若是男兒,迴到家裏肯定是要痛哭三月的。”


    “這是為何?”衛子夫含笑望著公主。


    公主聳聳肩膀,“後悔啊,姐姐若是男兒,當年才不會準你進宮,姐姐要把你留在身邊一輩子,才不會送給陛下。”


    衛子夫嬌羞低頭,掩蓋下眼底的絲絲落寞。


    無聊地觀賞著殿下歌舞的劉徹聞言微微抬頭,瞥了皇姐一眼。他想了想,示意皇姐到他近前來,平陽公主轉而移到天子身側,奇怪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劉徹笑意盈盈地迴答:“沒什麽大事,就是當年朕好像說過什麽話,朕給忘了,想請皇姐幫忙提示一下。”


    平陽公主更覺不解,“當年是哪一年?”


    “就是你剛剛說的啊,”劉徹壓低聲音,“那年朕將他們姐弟從你的公主府帶走,走的時候朕說過什麽過頭的話嗎?”


    看到皇姐一臉茫然,劉徹不得不繼續補充提醒,“和衛青有關的話。”他和衛青鬧矛盾那次,到底是什麽讓衛青數年來一直心有芥蒂,衛青始終沒有迴答。事後劉徹詢問春陀,春陀說當時陛下闖到平陽府門前的仆從群中,他和宮裏侍從距離陛下比較遠,陛下和平陽公主說了什麽他們也沒都聽清楚,劉徹想知道,就隻能詢問當時的另外一個當事人——平陽公主。


    時間久了,這事也成了劉徹心中的疙瘩,想向平陽公主詢問卻一直沒有機會,今日時機恰好,劉徹就再也忍不住好奇。原以為十年前的事情平陽公主也要想一會,不料皇姐聽他說完立刻就笑了,兩人不愧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喜歡吊人胃口的惡趣味都是一樣的,平陽公主故意拖長了聲音反問:“陛下為什麽問起這事啊……”


    原因他當然不能說,不過劉徹能屈能伸,馬上換上了小時候跟皇姐撒嬌的語氣,“好皇姐……”


    平陽公主一陣惡寒,狠狠瞪了天子一眼,“你說,等你玩夠了就把人還給皇姐。”


    劉徹傻愣了一會,臉色由紅轉青,“朕說過這種話嗎……皇姐你可別騙朕啊……”


    “不信拉倒。”平陽公主施施然離開,重新找皇後聊天去了。


    劉徹用拇指與中指搓揉著額頭,恨不得迴到過去打暈那個胡說八道的醉鬼……


    而在宴會之外,喝得爛醉如泥的馮子仲由一位美豔動人的女子攙扶著走出未央宮,女子身香體軟媚眼如絲,聲音猶如天籟,“子仲哥哥,你說妹妹是送你迴你家好呢?還是迴妹妹家裏好呢?”


    馮子仲邪笑著攬住美人的楚楚細腰,“嗝,當然是去你家好啊我的心肝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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