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次公撓了撓絡腮胡子,沉默下來。蘇建尚且還有一些猶豫,“可是將軍,龍城在匈奴腹地,眼下左賢王部攔在我們麵前,我們怎麽才能過去?”


    衛青聞言笑道:“草原如此廣闊,處處都是通路,左賢王要在原地等我們,就讓他一直等下去好了,我們自然有我們的路走。”


    在左賢王眼皮底下繞路到匈奴後方?衛將軍哪裏來的把握,左賢王又不是傻子,豈能不在周圍設置大量防哨巡查攔截將要出現的一切漢軍?一萬兵馬從草原上踏過,肯定會留下痕跡,一旦讓左賢王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眾將士見車騎將軍襲擊龍城的心意堅決,互相看了看,雖然心有懷疑,嘴上卻不敢說。


    衛青明白大家的憂慮,點手叫過來一個親兵,讓他去把軍中向導請過來,然後向軍帳之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軍帳憋悶,各位不妨隨本將軍到賬外走走。”


    說罷衛青先行邁步出了軍帳,其他人不知衛青何意,紛紛出了軍帳跟在衛青身後。


    雙足踩在軟綿綿的草地上,舉目望去,高高的天穹完全是碧藍色的,沒有一絲雜質,藍的純粹而蒼茫。天穹之下起伏連綿的山丘一眼望不到邊際,山坡上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剛剛略微有些冷冽的秋風中繼續肆意地大片大片的綻放著它們狂野而蓬勃的生命。


    遠方有一隻蒼鷹抓著自己的獵物唳嘯著高飛衝向天宇,卻又突然鬆開利爪,殘酷地任由獵物從萬丈高空摔向地麵,然後再俯衝下來抓走獵物的屍體。野性的,自由的,蒼涼的,殘忍的,秋日草原不如春日草原富有生機,然而秋風中的草原萬物卻更加奔放的展示著它們頑強不屈的生命力。


    “雖然不能耕作,但是這片土地卻也有著它別樣的美,”衛青微笑著看著被士兵請過來的向導,不用翻譯,這位沉默寡言的向導是衛青在邊關買馬時順手買下的匈奴奴隸,他聽得懂漢話,“然而這片美麗而廣袤的土地,最初卻不是匈奴人的,而是東胡人的。”


    身著漢服頭上卻梳著胡人發髻的中年向導垂頭向衛青施禮,飽經風霜的麻木的臉上沒有表情,聲音卻是悲哀的:“是的,這片土地是匈奴從我們東胡搶走的,原本生活在這裏的人,應該是我們。”七十多年前,匈奴的一代雄主冒頓大單於擊敗東胡,東胡人一部分向東逃走,一部分被俘成為了匈奴的奴隸,而這位奴隸向導的祖父,恰好就是東胡戰敗的俘虜,這裏,本來應該是他的故鄉。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衛青溫和地迴禮,“我需要你的幫助,客擇。”


    “將軍請說,客擇願意為您效勞任何事情。”


    “你之前和我說,你做匈奴奴隸的時候跟著他們去過龍城,現在還記得路嗎?”


    “當然記得,”東胡向導有些吃驚地抬頭看向衛青,“將軍要去嗎?那裏可是很危險的。”他作為做苦工的奴隸,曾經跟隨匈奴主人去參加過匈奴在龍城的大會,後來他的主人和衛青喬裝的商人在邊市做生意,在交談中衛青偶然得知他是東胡人,才找了一個借口把他買了過來。


    衛青點頭,“我知道危險,但是現在的情況不容許我後退。匈奴的左賢王就帶兵駐紮在我們前方的路上,我不僅需要你帶我們去龍城,還需要你想辦法尋找路徑繞過左賢王部的偵察,可以做到嗎?”


    客擇將手掌覆在自己的左胸心髒處,再次恭敬地彎腰行禮,“這片土地是我們東胡人的土地,我們比匈奴更熟悉這片土地,客擇願意盡全力幫助將軍,我們的祖先也會保佑將軍平安。”


    客擇的主人原本就是遊走於匈奴各部之間的大胡商,匈奴各地客擇都很熟悉,他做向導,衛青很是放心,“好,迴來之後本將軍必以重金謝你。”


    大家此時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衛青膽敢提出襲擊匈奴龍城,原來他早有準備。張次公咂摸咂摸嘴,他對龍城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多,知道衛青還有一點沒說,不過為了軍心安穩,衛青不說,張次公也就不提,隻樂嗬嗬道:“將軍特意帶東胡的向導隨軍,莫非早在長安就有了砸狗匈奴祖宗聖地的打算?”


    “不算是,”衛青微微搖頭,“出來時選擇帶客擇作為向導,隻是因為我們這次是由上穀郡出兵,上穀郡以北的草原曾經生活的是東胡人,在這裏作戰,帶東胡人向導更加有利。”


    衛青舉目望向連綿不絕的草原與悠悠蒼穹的交接之處,頗感遺憾道:“如果我們再多兩萬騎兵,我一定會跟左賢王拚一個輸贏。”


    戰場的情況千變萬化,首先考驗的就是將領的隨機應變的能力,在現在的情況下,衛青既不能帶領一萬士卒白白去犧牲性命,更不能沒骨氣地撤退丟了大漢的顏麵,他必須前進,也必須勝利。


    “我衛青自信可以帶你們到達龍城,但是我也不隱瞞你們,襲擊龍城確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們可以去,卻未必可以迴來,一旦被匈奴大軍堵在匈奴腹地,等待我們的,就隻有戰死這一條路。”


    衛青轉身麵對眾將士,紅色的戰袍披風在他身後飄動,他身後的天空很高,草原很廣,他挺拔的身體站立在高天闊地之間,神色依然溫和從容,“若有不測,各位兄弟可否陪衛青死戰?”


    “願同將軍共死生!”漢軍營地,萬兵齊唿。將軍悍不畏死,兵士何惜性命!


    這一次,衛青親自做前鋒在最前方帶路,率領一萬騎兵在匈奴人的眼皮子底下挺進匈奴腹地。軍中旗幟全部收起,草原牧人白天放牧晚上休息,他們就晚上借著月色行軍白天休息;匈奴部隊常常在河流附近駐紮,他們就遠離河流穀地。沒有人知道衛青為了這一戰準備了多久,十來年挑燈苦讀的少年歲月,三年邊塞風雨的艱辛,換來的是對匈奴從發展曆史到戰鬥習慣甚至生活習性等各個方麵細致入微的了解。


    他馳騁在草原上,知道腳下這片土地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麽,更堅信腳下這片土地未來會發生什麽。


    第六日淩晨時分,衛青率部殺入龍城。匈奴祭天祭祖的聖地就位於一片平坦的高原之上,清澈的河流在它的背後靜靜地流淌而過,漢軍到達的時候,龍城的守衛大部分還在氈帳中睡覺,他們被戰馬奔騰的聲音吵醒,急匆匆起身拿著兵器出來戰鬥,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被一夥他們不清楚來路的敵軍包圍。


    衛青的戰馬跑在隊伍的前麵,他手刃過一個匈奴騎兵,連濺到臉上的鮮血都來不及擦,趁著撥轉馬頭轉換目標的空隙將軍刀刀尖向下一順,軍刀血槽裏溫熱的血就淅瀝瀝地都流到了地上。一連衝殺了五六個人,匈奴騎兵望著衛青就像看到了惡鬼,再不敢和他戰鬥,紛紛轉頭意欲逃跑,然而哪裏還逃得開,四麵八方黑壓壓圍攏上來的全部都是漢軍。


    按照開戰之前車騎將軍的命令,漢軍速戰速決,不到半個時辰,除了特意留下的一個活口外,駐守在龍城的七百名匈奴護衛和三十多名胡巫全部都被消滅。


    衛青在草原清晨的曦光中一手提著刀尖還在往下滴血的軍刀,一手提著一顆匈奴騎兵的人頭,大步登上龍城。龍城說是城,其實更像漢朝的祭壇,一共是三座,每座的規模相同,均是長十二丈,高三丈,東側的祭祀日神,西側的祭祀月神,中間的祭祀匈奴的祖先。三座祭壇全部由精美的岩石搭建,草原原本沒有這樣漂亮的岩石,聽說首次統一草原的匈奴單於冒頓為了感謝祖先的庇佑,特意將天山的石頭運到這裏修建了現在的龍城。


    每年五月龍城大會,匈奴各部首領都要親自狩獵,並將獵到的動物的頭顱割下來奉給他們的祖先。衛青順著龍城的台階走到中間的祭壇的頂端,揚手將匈奴兵的人頭扔在一堆已經被禿鷲吃的隻剩下白骨的動物頭骨中間。


    站在龍城祭壇之上,迴望中原漢地:上穀郡死在匈奴刀下的父老鄉親,你們看到了嗎?數十年來和上穀郡的父老鄉親一樣死在匈奴侵略中的漢民亡魂,你們看到了嗎?數十年來為了抵抗匈奴侵略戰死的邊塞將士,你們看到了嗎?這是我輩漢軍在遙遠的龍城,送給你們的禮物。


    唯一一個存活的胡巫被士兵押到祭台台階下,這名胡巫被衛青肆意踐踏龍城聖地的舉止氣得渾身發抖涕淚交加,他嘴裏不停念叨著晦澀暗啞的古老匈奴語。衛青聽不懂匈奴古語,隻是根據對方的身份猜測,胡巫送給他的估計都是匈奴一族最狠戾的詛咒。


    衛青想了想,從祭台上走了下來,好聲好氣地跟胡巫用平常的匈奴語說道:“為了方便你對我的詛咒,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衛青。”


    須發皆白的胡巫身體一震,慢慢抬起陰鷙晦暗的眼睛注視著衛青,再狠戾的詛咒,都隻能對懼怕詛咒的人有用。


    衛青繼續溫柔地對胡巫說道:“我會放你活著離開這裏,隻是拜托你幫我向你們的軍臣單於帶一句話——”


    “迴去告訴你們大單於,你們匈奴在大漠縱橫無敵的時代——結束了!”


    軍臣單於執掌匈奴之初,多次領兵深入漢地侵掠,戰爭烽火甚至曾經映照甘泉宮。如今衛青這個漢軍後輩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馬踏龍城,當年不可一世的軍臣單於,從此刻開始,將要親眼看著匈奴帝國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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