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是其他任何人在衛青的麵前提起他的生父鄭季,衛青都不會太過在意,隻是劉徹,偏偏是劉徹——狠戾地揭起了他舊傷口上的傷疤,童年的陰暗記憶排山倒海而來:饑餓,寒冷,辱罵,責打,牧羊的孤獨,無休無止的勞作的疲累,他童年所有的痛苦與艱辛,都隻來源於一個人——他的生父鄭季。如果鄭季不是那般涼薄,涼薄到對於他的生死都無動於衷,先母兄弟怎敢視他為奴隸肆意欺壓……


    而現在,劉徹卻說,他像他的生父一樣涼薄……他故意用這般惡意的汙蔑指責他……


    腦內一片空白,最初的恍惚過後,衛青在自己嘴中嚐到了血腥味,也許是嘴裏哪個地方被咬破了,但是他感覺不到疼,隻覺得從心髒到舌尖,全部都是麻木的。


    “陛下所言……極是。”劉徹說他涼薄,那他便是涼薄吧。


    衛青用低微的聲音迴答,他略有些疲倦地垂頭閉上眼睛。


    下頜上傳來的刺痛提醒著衛青陛下的怒火更加強烈,下一刻陛下的手指卻突然放過了他的下頜,憑著童年豐富的挨打經驗,直覺告訴衛青接下來他要迎接的很大可能是兇狠的巴掌——然而最終落到衛青臉上的,隻有袍袖帶起來的風。


    劉徹猛然站起,轉身疾走幾步,一腳將大殿禦座前擺放著奏章與筆墨的禦案踹翻,禦案翻落一地狼藉猶自不解恨,迴身又指著衛青,“你——”


    你字過後卻又沒有了下文,劉徹深唿吸了一口氣,再度邁步走到衛青麵前,直接單膝點地跪坐下來,沒等衛青有所反應,一手壓在衛青後背把他的身體按向自己懷抱,一手按在衛青後頸不準他亂動,然後帶有狂亂氣息的唇齒就吻咬上了衛青的唇。


    衛青的唇肉是薄而軟的,邊塞的風雨亦未曾使它們變得冷硬,劉徹的吻猛烈而狂野,如同野獸般的撕咬,不一會,兩人的舌尖就都嚐到了更重的鮮血的味道,劉徹這才覺得暢快。


    溫暖的胸膛相貼,胸膛中兩顆同樣砰砰跳動的滾熱心髒亦挨到一起,哪個傻瓜要隻做君臣?隻做君臣如何能像現在這般親密相擁?


    “你在朕這裏,想來就來,想走就要走,你當朕是什麽了,嗯?”親吻間隙,劉徹用自己飽滿的額頭抵著衛青的額頭,一邊喘息著平複唿吸一邊低沉著嗓音問他,衛青閉著眼,胸膛起伏的比劉徹還厲害,根本無法迴答。


    帝王保養的極為精致的修長手指在衛青愈見鋒芒的臉頰上流連撫摸,那年衛青僥幸從大長公主狠毒的手掌中逃脫,一身是血的來找他告狀,那是建元三年,那年衛青還是個青青澀澀的少年,那是他們兩個第一次悄悄窺見彼此的本性……時光荏苒,當年清瘦的少年已經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麵的強硬的輕年,而當年那個被太皇太後壓製著手腳無可奈何的少年帝王,如今也已經在遊戲間就把朝堂上所有的權力都收歸掌中。


    何其有幸,你我一起相伴成長。


    ——你讓朕如何舍得放手?


    衛青的唇上有血珠冒出,劉徹伸拇指輕輕擦去,目光卻落在拇指上戴著的?上麵,不禁輕聲歎息:“這枚?,是你的那枚……朕戴在手上,原想可以時時不忘朕對你的許諾……朕縱然是多情,對你卻……”


    衛青微微一怔,茫然睜眼側頭去看,陛下偷偷跑去他家玩的時候確實從他家裏順走了一枚他常用的銅?,然而陛下手上的這枚,衛青卻一點都認不出來……劉徹將它差不多迴爐另造了一遍,為了適合平時佩戴提高美觀,寬度和厚度都有所消減,造型重塑,又在金水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再在?身上雕刻上互相纏繞的連理枝,正麵鑲嵌上一顆晶瑩瑰麗的暗紅色寶石——衛青能認出來才是怪事。


    “你若嫌朕太拘束著你,朕可以不插手你的私事,”劉徹妥協了一步,也許他對衛青確實有些控製欲太強,方方麵麵都想替他安排,“但是你告訴朕,你為什麽總想著離開朕?”


    開始的時候劉徹還沒有覺察出來,後來才漸漸發現衛青潛意識中對自己對他的感情有一種微妙的不安與不信任,他似乎總認為自己一定會先舍棄他,所以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想要後退以尋求自保。並且這種不安就隻存在於兩人的私人感情方麵,轉換為君臣關係,臣子衛青對於君主劉徹的信任反而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他劉徹做情人就這麽失敗?


    果然,衛青聽完劉徹的質問身體瞬間僵硬,劉徹眉頭一緊,窮追猛打刨根問底:“你告訴朕,朕哪一點讓你不安,嗯?你說了,朕就放你走。”


    聽到最後一句話,衛青抬眸看了劉徹一眼,有點無奈地說道:“陛下第一此見到臣的時候,曾經說……”


    “說什麽?”劉徹逼問。


    衛青沉默,又等了一會,衛青反問:“陛下不記得了?”


    劉徹仔細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咱們第一次見麵?在皇姐家的那次?那天朕喝醉了,實在記不清……”劉徹確實想不起來他那日說過什麽了,隻記得似乎是一時嘴快搶白了皇姐幾句,然後搶人上車就跑,此外什麽印象都沒有。


    “朕到底說過什麽?”劉徹的好奇心都被衛青勾了起來,“九年前的事情,朕實在是迴憶不起來了,你直接和朕說就是了。”


    衛青的注意力卻被陛下的一句“九年”吸引走了,他愣了一會神,低聲呢喃道:“是嗎?都已經九年了?臣遇到陛下竟然都已經這麽久了……”


    建元二年,他們相遇,至今已九年;建元三年,他們相識,至今已八載;建元四年,他們相攜……至今已七個春秋。


    劉徹亦是感慨,“是啊,都已經九年了,朕非昔日的朕,君亦非昔日之君。”


    衛青舉目與劉徹對視,雙方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時間改變了太多事情,而他們二人,則在時間中越走越近。


    相視許久,衛青終於釋然:“陛下既然已經忘記,那臣就無需再說了。”


    劉徹挑眉,“你不說朕可不放你走。”


    衛青輕笑,“臣說了,陛下也未必放臣走。”經此一場,衛青終究明白,他與劉徹的羈絆已經深刻到骨髓中,無法扯斷。


    ——劉徹說放他走,隻是隨便誑他而已,估計充其量就是允許他走出大殿的門檻。


    劉徹聞言大笑,相知深厚如你我,本就理應永遠不分開。


    元光五年六月,衛青娶秦氏女為妻,婚禮當日賓客盈門,除同僚好友外,衛夫人的蘭林宮,平陽長公主府以及未央宮,都送來了賀禮,婚宴之風光熱鬧,一時無兩。


    七月,陳皇後挾婦人媚道之事被發覺,天子大怒,令有審鼠之才的禦史張湯處理此事。張湯窮糾陳後黨羽,以幫助陳皇後修建巫蠱祠祭祀詛咒的楚服為首的三百餘人皆被誅殺,陳後被廢,罷退長門宮。大長公主劉嫖知道大勢已去,每日沉浸在與麵首的玩樂之中,很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


    從元光四年夏到元光五年秋,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前朝後宮的腐舊勢力都被劉徹一掃而空,風雲變幻間,日後名垂青史的數位英雄和豪傑開始紛紛走到曆史舞台的中央。


    昔日被迫嬉戲於上林的少年天子如今端坐朝堂皇權獨攬,帝王之威凜凜不可直視,群臣拜服;昔日備受苦難的人奴之子經過八年的成長,羽翼已豐,將軍昂首北望,掌中利劍即將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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