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光點前的盡頭並非星辰萬物運轉的真理和法則,而是一場古老的戰役。金戈鐵馬,角聲滿天,馬蹄卷起滾滾沙塵,兩軍殺聲震耳,血染斜陽,交織出慘烈又悲壯的氣氛。


    白沉位於戰場的中央,冷眼旁觀著為首的將領。男人身披金甲,一柄長槍如遊龍般掃蕩般,以破竹之勢,收割無數亡魂。


    在這場恢弘磅礴的戰鬥中,男人就猶如冰冷的殺戮機器,隻是按照事先設定好的程序,麻木地運轉著。


    他並不陌生戰場上的那個人,因為……這是他還生為人類時的記憶。


    白沉若有所思……這個世界的法則果然知道他過去的事情,居然給他看這樣的東西,是想動搖他的心神嗎?


    戰場的畫麵徒然一轉,他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年幼的孩子按照武師的指示,頭頂木桶,辛苦的紮著馬步,雖然雙腿打顫,可依舊咬牙堅持。


    不遠處,父親帶著幾個手下從庭院經過,男孩滿懷期待地看向了父親,可是男人卻隻是投以了冰冷而又嚴厲的目光,就轉身進了書房議事。


    男孩的眼中溢滿了失望的神色,腳下也一個不穩,木桶被打翻,冰冷的水就那麽淋在了他的身上,整個人猶如落湯雞,淒慘不已。


    嗬,還真是無聊的故事,不過既然法則想讓他看,他就看下去好了。白沉坐到了男孩的身邊,這裏是他的記憶世界,沒有人能看見他,無法加速時間流速的他,隻能拿起一根樹枝,百無聊賴的戳著男孩的臉。


    男孩並沒有感覺到任何存在,他在武士嚴厲的目光下,重新拿起木桶,紮起了馬步。


    一天的訓練下來,男孩早已疲憊不堪,到了晚上,男孩飛奔著撲進了母親的懷抱,盡情地訴苦和撒嬌。


    那是非常美麗的女人,雖然白沉早就忘記了她的模樣,可隻有那種‘美麗’的感覺一直強烈的留在心底。直到今天再次從迴憶中看見那個女人,他才發現,他的母親並沒有他印象中所保留的那麽美麗。


    成為神祇之後,他活了太久太久的時間,他看過容貌逆天的天人族,也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絕色美人,他母親的長相在大千世界之中,最多隻能算中上,唯一取勝的也隻有那份溫婉賢淑的氣質。


    女人輕輕拍著男孩的背,柔聲的安慰著自己的孩子。白沉記得小時候的他最喜歡和母親待在一起,父親太過嚴苛,除非功課上令他滿意,否則很少會給他笑容,但母親不同,總是會給他溫暖的懷抱。


    一邊是嚴厲又冷酷的父親,一邊是溫柔又慈愛的母親,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選擇哪一邊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男孩開始和父親疏遠,他仿佛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了自己母親身上。男孩日益長大,在嚴苛的教育下,變得越來越出色,年紀輕輕,卻已經小有名氣了。


    “夫人,少爺真的是太厲害了!”


    “是啊,第一次出征竟然毫不怯場,據說一口氣就斬殺了數十個敵人呢。”


    “陛下也龍顏大悅,給了少爺那麽多賞賜。”


    “要我說,少爺不僅打仗厲害,還特別孝順呢,陛下賞賜的東西,可不是有大半被送給了夫人!奴婢真是羨慕死了!”侍女們七嘴八舌。


    雖然是溜須拍馬的話,可少年聽了卻非常高興,他期待聽到母親的讚揚,可從小疼愛他的母親卻隻是像無數個平常那樣,給了他溫柔的笑容。


    沒有鼓勵、沒有激動、沒有喜悅,仿佛隻是一具精致的木偶,但少年卻沒有發現這一點,依舊沉溺在那樣溫柔的笑容之下。


    少年和母親的關係越親近,和父親的關係就越惡劣。不久之後,戰事爆發,少年和父親再次上了前線。


    那是一場苦戰,但少年卻英勇無比,因為他的心中有活著迴去見到母親的信念。在戰場上,他越戰越猛,他就仿佛有一種天賦,殺戮的天賦,他總能看透敵人的弱點,並一擊致命。


    營地之中,軍人們聚集在一起,或許是不知生死何夕的關係,彼此之間不分將領,稱兄道弟,盡情高歌。


    “對了,你們第一次殺人是什麽感覺?”


    “那還用說,我迴去吐了好幾次。”


    “我也是,當時頭腦都一片空白。”


    “哈哈哈,不如我們問問統領,這裏就他年紀最小!”


    眾人齊齊看向了少年,少年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猶豫了很久,才開口道:“和大家……一樣吧。”


    其實少年說謊了,他從未感到恐懼,也從未感到惡心。當他殺死第一個人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感受,就仿佛那隻是一件例行的公事,他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可事實上,並不是那樣。


    難道他的血是冷的?少年開始懷疑自己,可很快,少年就顧不上這件事,因為他們之中出現了奸細,敵人居然知道了他們布下很久的局,如果不是有人泄/密,他們不會那麽輕易就潰不成軍。


    內部人心惶惶,外部又有敵人虎視眈眈,士氣日益下降,戰事也節節敗退。父親作為總統率,徹查了這件事,打算揪出奸細。


    數日的混亂之後,終於查到了那個泄/密的人,少年被押送著去見父親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直到那個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男人把一封信扔到了他的臉上。


    那是他寄迴家的信,隻是一封報平安的信件,可因為對收信的人毫無防備的關係,所以不經意間透/露出了些許信息。


    那一刹那,少年仿佛什麽都明白了,又仿佛什麽都不明白。


    男人依舊用那樣居高臨下,而又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


    “身為我兒子,你知道該怎麽做。”


    少年得到了將功贖罪的機會,他渾渾噩噩的走出了軍帳,隻覺得天都塌了下來,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渴望過這一切不過是個夢境,可睜開眼睛,烈陽懸掛,他的皮膚、他的頭發、他的心髒仿佛都被烈陽所灼傷,而那份疼痛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在父親的統帥下,這場戰爭還是取得了勝利,不過是慘勝,無數的戰友死去了,包括少年麾下的新兵們。


    少年不想去迴憶那些戰友們的臉,他跟隨著大軍,一路迴到了家中。如果是以往的他,一定會第一時間跑進母親的院中,可此刻,他的腳卻仿佛生了根似的,每邁出一步,都感到錐心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久才走完這條路,推開院門,侍女們立刻嘰嘰喳喳地迎了上來,仿佛對即將到來的風暴惘然未知,他揮退了侍女們,緩緩走向了那個讓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女人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在修剪著自己種下的花草。伴隨著‘哢嚓’的聲響,原本盛開的花朵被截去了賴以生存的根枝,淒慘地墜落在了地上。


    少年終於還是沒有沉住氣,大聲質問道:“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話嗎?”


    女人仿佛沒有聽見他的疑問,依舊在修剪著庭院,‘哢嚓’‘哢嚓’的聲音不絕於耳,仿佛生生要把人逼瘋。


    最後,庭院裏終於沒有完整的花草了,女人才轉過身,用依舊溫柔的笑容看向了自己的孩子,“失去根枝的花朵,是無法存活下去的,哪怕人還活著,可心卻早已死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少年用劍指向了自己的生母,精神幾乎崩潰:“母親一定是有苦衷的吧?隻要向父親求情,他一定會……”


    “他隻會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女人臉上的笑容有了些微的變化,像是在懷念,又像是在感慨,“總有一天,你也會和他一樣,因為……你是他的孩子。”


    在少年驚恐的目光中,女人握住了長劍,幹脆又利落地送入了自己的心髒。


    血花四濺,女人的身體搖搖欲墜,她伸出染血的手,輕輕撫上了少年的臉頰,“咳咳……無論何時……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女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滲出的血液不斷蔓延,染紅了遍地被剪斷的花朵。在鮮花簇擁之下,女人永遠的閉上了眼睛。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依舊沒有找迴自己的枝椏,隻能選擇這樣淒涼的方式凋零。


    少年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哪怕訓練再刻苦,哪怕戰爭再殘酷,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此刻,卻好像所有的感情都像沒有擰緊的水龍頭,一股腦兒的宣泄而出。


    少年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他隻是不明白……如果母親愛他,為何要做出傷害他的事情,如果不愛他……臨死前又為何希望他好好活著……


    他以為自己足夠了解自己至親之人,可到頭來,他卻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他從未真正接近過母親,他隻是一味的被母親給予罷了……


    他是如此無知,又如此軟弱……為什麽……他什麽也做不到……


    白沉隻是站在一邊,平靜的看著那個痛哭的少年。他從未忘記過這一天的記憶,但是他卻忘記了自己也曾那樣痛徹心扉的大哭過。


    悲傷嗎?白沉輕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就像屍體總會腐爛一樣,人的感情也會逐漸消亡,不論是悲傷,還是痛苦……這就是萬物運轉的真理和法則,人類的自我修複功能,有時比任何事物都來得可怕……


    那一天,少年流光了所有的眼淚,他漸漸變得冷酷起來,就像自己的父親那樣無情。他查出了當年的真相,原來母親是流亡他鄉的公主,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沒有報仇,殺死母親的並非父親,而是他自己。


    【身為我兒子,你知道該怎麽做。】


    是的,他永遠知道該怎麽做,因為……他身體裏流著那個男人的血液。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隻是選擇了大多數人那一邊,這才是正確的,如果這並不正確,那麽……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背負著這樣的理念,死在少年手下的亡魂越來越多,他是天生的軍人,生而為殺,以殺止殺。


    永無止盡的戰場,永無止盡的敵人,他隻要選擇正確的那一邊就行了,就算……他的敵人是自己的父親。


    新帝登基,民不聊生,各地叛亂揭竿而起,少年站在了反叛軍的那一邊,灼灼的火光之中,他用劍指著自己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為什麽要和反叛/軍同流合汙?”男人已經不如當年身強力壯,兩鬢微微發白,隻有周身的氣勢依舊凜冽。


    “放心吧,父親,我永遠知道該怎麽做。”少年笑了,紅彤彤的火焰讓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詭異無比,“新帝暴/虐,如果讓他繼續執政,整個國家都會陷入混亂,既然如此,隻要殺了他就行了,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你瘋了嗎?”男人這才意識到從小就缺乏關心的兒子早就陷入了瘋狂。


    “不,我才是清醒的那一個。”


    “就算要踩過你父親的屍體?”


    “你忘記了嗎?當年母親泄/密的時候,是你讓我殺死了她,為了保護這個國家。”少年輕輕笑了起來,“既然我連母親都可以殺,為什麽我不能殺了父親呢?”


    在男人放大的瞳孔之中,最後映射出的是深入肺腑的利刃以及……少年臉上一如既往的笑容。


    少年揮去了劍上的血液,他沒有迴頭,一步又一步的走上了王座,在新帝求饒痛哭的表情下,毫不留情地斬下了對方的首/級。


    這樣就好了……這樣……才是正確的……


    明明……這樣才是正確的,為何……他的眼淚卻止不住的掉落……


    悲傷嗎?可他早就已經連悲傷的感覺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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