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


    三味線輕撥的清脆聲,在灰蒙蒙的世界中迴蕩。


    “颯!”


    錫杖點地,鼓點輕敲。


    地麵隻有石塊的黃泉比良阪中,一支隊伍正在緩緩而行。


    領頭的是一名梳著月代頭的男人,手持黑色雨傘開路:這是‘持傘人’,本是落魄的武士,為‘遊廓’看家護院,同時負責收賬討債。


    在‘持傘人’後方,是兩名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其名為‘禿’。


    不是說她們是禿子,而是指她們厚劉海的發型。


    而在小女孩後方,則是盛裝打扮、頭上發簪密集如扇,臉頰塗著厚厚白粉、兩點圓眉、麵無表情的‘花魁’。


    花魁踏著二十厘米高的木屐,走一步、探一步,前三退一,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蝴蝶步’,某種意義上來說,能夠穿著這一身獨自走完‘遊街’的花魁,絕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娘們。


    而在‘花魁’身後,


    則是兩名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名為‘新造’。


    她們需要認真觀察‘花魁’的一舉一動,因為她們就是‘花魁實習生’。


    “咚,咚。”


    “颯!”


    隊伍左右,還有持錫杖點地、手掌敲鼓的男役,為‘花魁遊街’增添了幾分肅穆但是:


    “此路不通,”


    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了這支隊伍,


    “哪裏來的,迴哪裏去。”


    “咚咚咚咚、”


    麵對攔路者漆黑的槍口,迴應他的是越發急促的錫杖敲地,以及手掌不斷拍打腰鼓的聲響。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直到:


    砰!


    一槍將手持錫杖的男役爆頭,


    在對方頭顱化為飛灰中,後方走來的藤原老獵人沒好奇的開口。


    “別浪費時間,趕緊幹活。”


    “嘖,這可是‘花魁遊街’,好歹——”


    鏘、


    鬆開手中的雨傘,猛然前衝的‘持傘人’拔刀迎頭砍來!


    “等我把話說完啊。”


    橫過手中的獵槍,擋下武士刀的石川老獵人,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惡鬼臉龐,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長得這麽像人幹嘛.”


    一邊說,一邊翻手轉圈,將對方的武士刀撇開,槍托砸在了‘持傘人’的臉頰上,立刻將其如同陶器般敲碎!


    他們負責清理這片區域的‘惡靈’,從黃泉內部,為現實世界減輕壓力。


    咻咻咻咻、


    下一秒,無數利刃般的絲帶飆射而來,被兩個老獵人敏捷的躲開。


    “小心點,這個‘花魁’有些實力。”


    “哈,怕什麽!”


    石川大大咧咧的舉起槍,


    “我們現在可是有‘編製’的地府公務員,如果這些惡靈不願意好好聽話——”


    砰!


    帶著‘靈力’的子彈唿嘯而出。


    那就送他們‘成佛’。


    強行超度!


    ————


    東京上空,


    “嗯?”


    用‘陰陽術·縛’——其實是‘金剛封鎖’將鬼武將捆住,準備上前締結‘通靈契約’的悠眉頭微皺。


    “怎麽了,師傅?”


    花開院柚羅疑惑的歪了歪頭,緊接著想到了什麽。


    “近距離一看,這個骷髏醜醜的,我不要他做‘式神’了。”


    “你師傅我還用不著你來安慰,”


    悠翻個了白眼,打斷了柚羅給自己準備的‘台階’。


    “這個惡靈是我抓住的,所以隻會臣服於我——如果是你,他不服。”


    聽到悠這麽說,被金色鎖鏈捆起來的骷髏武將下顎哢哢哢動彈,同時瞥了一眼花開院柚羅,似乎對她頗為不屑。


    這很正常,別看對方隻是‘靈魂殘響’,吸收了大量生命力之後,也具備中忍實力——常態下的‘卡夫卡幻象’是這個水平,怎麽說身前必定也是一方猛將。


    要他臣服於抬手就能困住自己的悠就算是,要臣服花開院柚羅這個小女孩,他的武士之魂不答應。


    大不了再‘死’一次!


    “那放開他,我和他打一場?”


    對於柚羅的提議,悠微微搖頭,抬起一根手指。


    “還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


    以柚羅的實力,打贏這個鬼將軍並非不可能,但不知道要多久,太浪費時間了。


    “伱進入他的‘靈魂’將其降服,要試試嗎——”


    對於悠的提議,少女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好!”


    隨著她話音剛落,悠的手指就點在了少女額頭,同時將她的心靈和‘鬼武將’連接起來。


    ————


    “將軍,京都真的有傳說中那麽大嗎?”


    “哈哈哈,那是當然!”


    眼前一花,等柚羅迴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一個軍營中。


    軍營中央有著一團篝火,身披大鎧、帶著誇張的向兩邊卷起,名為‘吹返’頭盔的將軍坐在矮幾上,正向周圍的足輕們描述著未來的‘美景’。


    “三年前,我跟隨主家去過京都。”


    “那可真是一座宏偉的城市,房屋連綿不絕,街道筆直寬闊,能夠容納足足50萬人居住”


    將軍的身旁,插著一杆五米長槍。


    從盔甲武器上,不難分辨出,他就是那名‘鬼將軍’。


    “我的天,這得有多大啊?”


    “如果主家成功‘上洛’,那我們.”


    “當然是人人都有封賞,我們也能做個‘地頭’!”


    年輕的足輕個個臉上掛著興奮,對於主家的大人物來說,上洛成為‘天下人’是畢生夢想;而對他們這些足輕來說,能夠獲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就夠讓他們滿足了。


    但是:


    披掛整齊的將軍垂下眼簾,


    他12歲就跟著主家上陣廝殺,深深明白戰場的兇險,以及他們這一路的艱辛。


    這些同鄉的後輩.最後能有多少活著迴去,誰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就隻有:


    “打起精神來,”


    “讓那些混蛋見識我們的武勇!”


    “咳咳,水、水~~”


    畫麵一轉,陰雨綿綿的軍營中,到處是咳嗽與呻吟。


    敗了,


    這支軍隊敗了,和主家失去了聯係。


    自古以來,任何一個武家終極目標都是‘上洛’,但這條路又哪是那麽容易走通?


    無數人倒在了路上,這支軍隊也隻是其中一支而已:如果不出意外,這裏就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滾!滾出去!”


    “不許停,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停下!”


    幾名足輕被轟出了中軍營帳,他們垂頭喪氣的邊走邊咕噥。


    “好多人都病倒了”


    “再不休息,他們會死的。”


    “將軍根本就不在乎我們的死活,不如找個機會。我們.”


    當然不是造反,而是偷偷跑迴家!


    反正島國就這麽大,就算是用走的,也能迴到曾經生活的地方。


    ‘上洛’的夢破碎了,接下來就是活下去.然而一哄而散並非就能安全,他們已經被勝利者懸賞,迴家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介意用他們的腦袋來換一袋粗糧:所謂的‘落武士狩’,同樣致命!


    啪、啪、啪,


    鞭子狠狠的抽在被綁在大樹上的年輕人身上,


    形如惡鬼的將軍轉過頭來,冰冷的目光從所有足輕身上掃過。


    “蠢貨!”


    “你們以為悄悄溜走,就能迴到家鄉?”


    “敵人的追兵、拿你們人頭換糧食的村民、甚至還有.”


    恨恨的丟下手中的鞭子,將軍向另外幾名跪在地上的足輕招了招手。


    “你們,帶上他!”


    “如果他死了,你們也要死!這是給你們的懲罰!”


    逃亡繼續,


    又一次擊退了追兵之後,


    “將軍,我們的食物快吃完了。”


    麵對手下的匯報,營帳中的男人站起身來,火光在他的臉上明滅不定,最後化為了決絕。


    “你,叫上.幾個人,跟我來。”


    等到吃飯的時候,足輕們驚訝的發現。


    除了粗糧之外,居然有熱騰騰的肉湯,還飄著一塊肉!


    “混蛋,”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敢出去抓兔子?”


    中軍營帳中,傳來了將軍的怒吼。幾名足輕從營帳中逃出來,陪笑著向營帳解釋:


    “將軍您看,大家都為能喝上兔子湯而高興呢”


    “大家都累了,就休息一天吧。”


    “滾!”


    既然是‘滾’,那就是答應了。


    剩下的足輕久違的笑了起來,能休息一天,再加上肉湯,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滿足。


    真好喝!


    不過這兔骨頭還真大啊


    “殺啊!”


    “一個不留——”


    “放箭、放箭!殺無赦!”


    夜幕下,驟然響起的喊殺聲響徹大地;月光中,已經摸到近處的敵軍驟然發難,箭矢如雨點落下,覆蓋整個營地。


    ???


    從營帳中衝出來的足輕們滿臉茫然,很多人似乎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直到:


    “還愣著幹什麽?!”


    “集合、集合、不要亂跑——”


    熟悉的怒吼讓足輕們迴過神來,他們紛紛下意識的向這個聲音靠攏:不管將軍如何兇殘、如何不近人情,關鍵時刻,都是他們的主心骨。


    “點燃帳篷,阻擋追兵。”


    命令幾個親信將營帳點燃形成一道‘防線’,將軍氣急敗壞的高喊:


    “我早說了停下來就是死路一條.你們這群廢物,現在知道跑了吧?想要活命的就跑起來!”


    說完,手持長槍的將軍一馬當先,向外突圍:


    “跟我衝!”


    敵軍明顯也預料到了他們會突圍,所以在另一邊也準備了伏兵。


    “殺——”


    短兵相接,言語已經沒有了意義。


    兩股人流撞在了一起,耳邊隻有癲狂的嘶吼,每個人都咆哮著將武器向對方刺去!


    沒有什麽技巧、沒有什麽招式,隻有為了活下去而全力以赴的搏命;利刃刺穿血肉的恐怖聲響、生命最後無力的慘叫、倒在血泊中的呢喃.


    眼前一亮,渾身插滿了箭矢、斷刀、槍尖的將軍殺穿了敵人的埋伏!


    “衝出來了?”


    “將軍,我們做到了.”


    “滾!!!”


    一如既往的怒吼,讓跟著將軍殺出來的足輕一愣。


    “你們這些蠢貨,我受夠你們了!”


    “滾吧,滾得遠遠的——”


    一揮滿是鮮血、掛著碎肉的長槍。


    在麾下的足輕們,下意識往遠方跑去的同時,將軍轉過身來,麵對那些氣急敗壞,正在重整旗鼓的伏兵。


    “嘿,來吧.”


    自己不是個好將軍,也不是個聰明人。


    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麾下更多的士兵活下去,僅此而已。


    “射!”


    下一秒,


    密如雨點的箭矢就迎麵而來


    ?


    “我”


    沙啞的聲音在骷髏口中響起,


    渾身插滿了箭矢、斷刀的骷髏將軍低下頭。


    “是誰?”


    這裏又是哪裏?


    “抱歉,”


    旁邊有清脆的聲音響起,讓骷髏將軍轉頭看去。


    那是一個‘古怪’的小女孩,起碼以他殘留的‘審美’來看,隻能用古怪來形容。


    上半身是白色緊貼身體的‘裳’,下身似乎是褶裙:可也太短了,剛到膝蓋;穿著長襪、古怪的鞋子。


    短短的頭發,比出家的‘丘尼’還要短:他所在的時代,女性的頭發是不剪的,唯有出家才剪到齊肩。但是這並不影響小女孩的容顏和氣質,隻是對方一臉低落,似乎夾雜著悲憫。


    “是我太任性,想要讓你做我的‘式神’。”


    目睹了對方的‘記憶’之後,花開院柚羅收起了玩鬧的心思,認真的向對方躬身道歉。


    “陰陽師?”


    骷髏將軍搖了搖頭,漸漸‘清醒’過來。


    “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少年陰陽師的弟子?想要讓我臣服.”


    “對不起,”


    雙手合十,柚羅無言以對。


    之前她隻是小孩子心性,想要捕捉對方作為‘式神’,就像是玩‘寶可夢’那樣。


    但剛才一幕幕,已經讓柚羅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名英勇稱職的將軍。


    不該被她如此輕佻的對待——


    “不用道歉,”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清醒’過來。”


    心靈鏈接的影響是相互的:在柚羅看到對方的記憶時,這個‘靈魂殘響’也受到柚羅靈魂的感染,找迴了理智,不再是隻知道殺殺殺的惡靈。


    雖然,


    他隻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帶兵的經曆。


    “我可以成為你的‘式神’,”


    ?


    在柚羅驚異中,


    骷髏武將緩緩開口。


    “但我希望你能幫我的‘部下’成佛,”


    所謂‘成佛’是島國的一種傳統的概念,死靈放下一切獲得安寧,即為‘成佛’。


    “嗯,我答應你。”


    麵對重重點了點頭的柚羅,骷髏將軍上前一步,單膝跪下。


    “主從三世,忠貞不渝。”


    “請家主賜名。”


    除了最後一場戰役,他忘掉.不,應該說他僅僅是某位將軍,最後的靈魂執念凝聚而成的惡靈:他並非真正的將軍,畢竟那位將軍早就死了不知道幾百、上千年。


    “你既然是武家將軍,那就以北鬥七星‘武曲’為名。”


    麵對單膝跪地的骷髏將軍,柚羅伸出右手。


    “請多指教。”


    ————


    刷、


    靈魂世界的時間,在現實中不過一瞬。


    隨著悠的金色鎖鏈散開,骷髏將軍的身影不斷的消失,就像其他惡靈崩潰那樣。


    “失敗了?”


    班長奈緒下意識的開口,


    “不,成功了。”


    就在悠否定的同時,一道光芒在柚羅的身後亮起。


    身披渾身插滿箭矢、斷刀的大鎧;頭盔下是一張骷髏臉,手持五米長槍的鬼武將,浮現在柚羅的身後:看起來就像是什麽‘替身使者’,又像是什麽‘持有靈’。


    “武曲,就由我們來讓那些士兵安息吧!”


    腳下一蹬,花開院柚羅從墨色巨鳥上飛躍而起。


    “是,主家。”


    她身後新收服的通靈獸.不對,式神高聲迴應中,揮動手中的長槍。


    “你們這些蠢貨,馬上給我清醒過來——”


    長槍向一群足輕惡靈掃去。


    “然後乖乖上路!”


    成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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