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特抱拳施禮後,卡莎沒什麽反應。


    時間長得讓魯特差點以為對方已經離去了。


    但他並沒有抬頭確認。


    來到這個最後的廣場,魯特就發現自己的靈覺失靈了。


    現在失去了超常感官的他,幾乎與普通人一般,隻能低頭看著地麵。


    然後一隻雪白的腳闖進了他的視線。


    魯特咽了口口水,忽而法印處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楚。


    鼻尖隱隱被一種模糊的香氣縈繞。


    卡莎的聲音輕輕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真有趣。”


    魯特深吸一口氣,躬身更低,抱拳也不放,眼睛也閉上了。


    卡莎的聲音慢悠悠地從前麵走到了魯特的左側,柔緩的吐息在他臉頰滑過:


    “真有趣……一個年幼的軀殼裏裝著一個過於強壯的靈魂。”


    又來到了他的身後:


    “一個叫做青山的幽雲人。”


    複又來到他右側:


    “一個遊蕩了百年的鬼魂。”


    聲音像是環繞著魯特的河流,重新迴到了他的麵前:


    “抬頭看著我。”


    魯特卻不敢動。


    卡莎輕笑。


    少年感覺一雙溫暖柔軟的手包裹住了自己的雙手,輕輕地將它們分開,而自己竟然無法抵抗,隻能心底默念金剛咒:


    “啊!阿!夏!薩!嘛!哈!”


    霎時間,法印灼燒感減輕了不少,周身寶光隱隱浮現。


    卡莎輕咦了一聲,手也縮了迴去:


    “有趣。”


    魯特調節了唿吸法,重新抱拳施禮:


    “前輩請自重。”


    百年魔女這下沒了溫柔,秀眉微蹙直接粗暴地將少年的雙手扯開,然後一手探出捏住了少年的下巴,將他的臉抬了起來,護體寶光直接被捏碎了:


    “看著我!”


    魯特閉著眼。


    “為什麽不敢看我!”


    魯特當然不能說你這個老妖婆離我越近,明允的法印就越灼熱,現在快燙死我了。


    隻能咬著牙冠道:


    “前輩的絕代風華,晚輩不敢褻瀆。”


    卡莎沉默了一會兒,說的卻是幽雲語,遠比休伯特要熟練得多:


    “你對我並無敬意,隻是心懷恐懼……你為何不敢看我?”


    魯特不說話,心道:


    “這老妖婆不按常理啊,盡搞這些亂八七糟的東西。”


    大概是魯特的心裏話被卡莎看出來了,她冷哼了一聲,捏著他臉的手逐漸用力,另一隻手直接一指隔著衣服點在了法印上。


    刹那間,金華流轉,金色的蓮花虛影從衣服中探出抵擋在蔥蔥玉指前,隻是這虛影蓮花少了一瓣花瓣。


    這麽一瞬,魯特終於恢複了對於自己身體的控製,喪失的靈覺也逐漸迴歸了。


    也就在那麽一瞬,卡莎收了手,也收斂了一絲殺機,看著少年胸口金燦燦的蓮花慢慢地消散,眼神之中有一絲迷茫和痛苦。


    重新獲得了自由的魯特也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隨意拿出那快石頭要挾。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隻一句話魯特就想到了很多,也不顧禮節了:


    “什麽意思!”


    他閉著眼雖不知道蓮花綻放,但是他卻知道法印起了某種作用,透出了明允的氣息。


    而正是這縷氣息讓卡莎放棄了病態的偏執和控製欲,還讓她想起了一個故人……


    那或許也正是自己的故人。


    卡莎並沒有在意魯特言語上的冒犯,淡淡道:


    “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那聲音像是走過了時間的迴廊,從遙遠的過去走來。


    魯特下意識睜開了眼,眼前的少女清澈的雙眼看著自己,但是眼神穿過了自己,也穿過了時間。


    迷霧逐漸從石板的縫隙間升騰而起。


    在迷霧之間,那些殘破的建築、碎裂的石板逐漸複原,而冷清的天光轉而變成了暖色,雲層湧動。


    卡莎的聲音沒有停,就好像方才並不是詢問: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壞種。”


    伴隨著這句話落下,一陣飛鳥撲扇翅膀的聲音在廣場上響起,那個龐大的建築也活了起來,曾聽起來低沉悲愴的鍾鳴再次響起,不過這一次變得莊嚴而激昂。


    迷霧倏地擴散開來,一個人從後麵輕輕撞了魯特一下。


    魯特這才發現麵前少女模樣的卡莎不見了,而自己處於熙攘的人群之中。


    後麵一個穿著奇怪服飾的男人低聲道了一聲對不起。


    那是一種全新的語言,更多的卷舌和彈舌,聽起來更優雅、更有韻味也更為古老。


    魯特發現自己可以無障礙地聽懂。


    陽光柔和地將自己的光芒鋪灑在巨大建築前的空地上,穿著著各色衣裝的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少年驀然迴頭,來時的台階上已經人頭攢動。


    在這裏可以看見下麵來時的廣場,在那廣場中心的石壇裏充盈著清澈的流水,奇特的裝置將水揮灑到半空,這些水霧畫出一片彩虹後重新迴歸到下方的淩淩波光之中。


    石壇正中的石像從體型來看是一個男性,在這裏隻能看見他的後背。


    周圍所有的人都很彬彬有禮,就好像陽光的溫暖在他們身上傳播。


    這可比休伯特的講述震撼數萬倍,畢竟這是親眼所見。


    卡莎的聲音在魯特的心底響起:


    “奧爾登的人民一直是這樣無知的幸福著……


    直到奧爾特姆大教堂收養了一個孤兒。”


    霎時鬥轉星移,人群迅速流動起來。


    “那是一個黑夜,教堂的門被扣響。”


    魯特迴首,這才知道了那個荊棘怪物般的建築叫做教堂。


    現在所有的一切被黑夜籠罩,但並不黑暗,夜空之中群星璀璨,一輪皎月將清輝鋪展在教堂前空曠的廣場上。


    一個藤條編織的籃子放在教堂門口。


    巨大的木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看起來麵容慈祥的老婦在往外張望,一聲清亮的哭聲將她的注意力引導了下方。


    她看見了那個可愛的嬰兒,正躺在毛毯中哭得冒鼻涕泡,在她小小的身上有一張疊好的紙。


    魯特恍然間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老婦人的身邊,與她一同看著那個嬰兒。


    老婦人拾起了那張紙,紙上的文字魯特沒見過,卻能讀懂:


    “卡莎。”


    老婦人將紙條收好,將地上的籃子抱了起來,這時候嬰兒不再哭泣,而是忽閃著藍色的大眼睛看著老婦人,小手塞在自己的嘴裏輕輕吮吸著。


    “卡特琳娜嬤嬤將一個叫做卡莎的女嬰撿迴了教堂,教堂經常會收養這些孤兒,有一些像卡莎這樣被送到教堂門口,他們大多有缺陷,有的是先天畸形,兔唇,有的則是傻子,隻會流口水。”


    視角再次轉換,隨著老婦人蹣跚地走進教堂,走到了教堂內部。


    魯特看見了坐在搖曳燈光下抱著布娃娃的兔唇女孩,也看見了手裏拿著湯匙口水流到湯裏的傻男孩。


    “還有一些戰爭或者災害之後的幸存者,他們的父母永遠地離開了他們。”


    一些看起來健康的男孩女孩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個穿著與卡特琳娜嬤嬤類似服裝的年輕修女在給他們講故事,哄他們睡覺。


    “像卡莎這樣被主動遺棄卻那麽健康漂亮的孩子,卻是第一個。”


    魯特來到了教堂中庭的小院子,這裏是露天的,周圍被高塔和高牆環繞,院子中央是一棵大樹。在大樹的一角是一個垂掛下來的秋千。


    黑夜轉而變成了白天,孩子們在修女們的笑罵中嬉戲著跑到院子裏。


    一切都在加速變化著。


    有個強壯孩子霸占了秋千,將坐在上麵的卡莎推倒在了地上,這時候的卡莎已經是五六歲的模樣了。


    “孩子們是天真的,卻也是殘忍的。沒有大人的教導,這些孤兒自動分成了兩個幫派,天生殘疾的遺棄幫和身體健康的孤兒幫,很可笑吧。”


    卡莎不哭也不鬧,隻是安靜地盯著那個男孩。


    “明明都是孤兒,但是遺棄幫的孩子們父母健在,他們不是真正的孤兒,他們是被扔掉的廢物。”


    曾見過的那個兔唇女孩忽而站到卡莎和男孩中間,她看起來更加年長一些。


    “遺棄幫裏有個女孩很善良,她自動充當起大姐大的工作,而且如果不是她的麵部殘疾,她也確實是個漂亮的姑娘。”


    魯特看著麵前的兔唇姑娘,確實,裂開的嘴唇就像是他們的光輝神給這個可愛姑娘的玩笑,讓她變得滑稽而醜陋。


    盡管這個兔唇姑娘努力做出一副嚴厲的表情,但並沒有絲毫威懾力。


    強壯的男孩對她視而不見,而她上前要將坐在秋千上的男孩拉下來的時候,男孩猛地站起,將兔唇姑娘也推到在地。


    魯特注意到地上的卡莎,小孩有些冷靜得可怕,默默地看著一切。


    “小孩的惡意是純粹的,所以會受到教育。”


    時間到了晚上,在大家的用餐的食堂裏,男孩被卡特琳娜嬤嬤當眾用戒尺打了手心,並被強製要求向兔唇姑娘和卡莎道歉。


    “但是……還不夠。”


    黑白輪轉,卡莎已經成長到了13、4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在這個女孩的身上恣意綻放著。


    在昏暗的高塔裏,她拉著一個男孩的衣領,摟著他的脖子。


    那個男孩很強壯,看起來也很陽剛,依稀可以辨認出是曾經那個霸占秋千的男孩。


    青春期萌動的男孩根本無法抵抗卡莎的熱情。


    他羞澀地迎合著少女迸發出來的驚人熱力,當然他們都沒有更近一步,隻是擁抱而已,但隻是擁抱也足以讓他徹夜未眠。


    魯特轉而進入了那個男孩的視角。


    看著埋在自己懷裏的姑娘,感受著一腔熱血在自己的血管中崩騰。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著,輕輕地搖晃著,像是舞蹈。


    少女低著頭,始終沒有抬頭看自己,忽而她鬆開了手,後退了一步,自己也不好抱著柔軟的她了,手也不知道在該放在哪兒……


    魯特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uu看書 .uukanshu.om隻能帶入男孩那時的行為,在他心底一陣惡寒襲來。


    這是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果然,就在下一刻。


    女孩猛地一撞一推,男孩站不穩,向後倒去。


    高塔之中的石窗隻到成人的腰部以下,沒有任何遮擋。


    對於發育良好的男孩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高度。


    他雙手在最後一刻扒住了兩側的窗沿,心跳過速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男孩一屁股坐在窗沿,搖搖欲墜,驚恐地看著女孩,胸口似乎還預留著女孩的溫柔和芬芳。


    女孩幹脆利落地上前,躬身握住了男孩的兩隻腳,往上用力一掀。


    “啊!”


    這不是男孩的尖叫,他根本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貫穿在下方的較低一些塔尖上。


    尖銳而冰冷的金屬戳穿了他的身體,從他的胸口狠狠地紮了進去,又從他的後背透過。


    鐵質塔尖的底部有一個展開的十字,阻擋住了男孩繼續下落。


    沒有疼痛,隻有巨大的空虛感。


    這個懷抱曾經抱過一個女孩,一個柔弱的,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孩。


    現在懷抱了死亡。


    魯特猛地從男孩的身上抽離。


    他抬頭看見了上麵俯身望下來的卡莎。


    那聲尖叫是她發出來的,聽起來是短促,是意外,是驚恐,是悲傷。


    但她的麵容被紅色的長發籠罩,隻有下方正好抬頭的魯特可以看見。


    麵無表情,目光冰冷。


    雪花從更高的天穹飄搖而下。


    魯特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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