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


    小屋內桌上的土豆塊熱了又熱。


    少年趴在木桌上,頭偏向另一邊看著爐子,爐子上的燒水壺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要說上一輩子活了兩百多年帶給他的好處,豐富的經驗之談必然算一個。


    今天下午那些事情也不是很難猜出,經曆多了,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判斷——見了就跑,隻敢遠遠地跟著,自然是怕;怕還要惹過來,肯定有什麽勝過了心裏的恐懼,有一個非惹不可的理由;一屆退役的騎兵想要聯合自己這個“幽雲”人襲殺自己領主,而周圍的環境還普遍辛苦,想想也知道這是苦於暴政,要推翻統治。


    其他的諸如此類的推斷也都是經驗之談罷了。


    凡人覺著新鮮的,要花了大力氣才能下決心去做的事情,兩百歲的老妖怪卻是見得多了,甚至參與的也多了。


    要說上一輩子活了兩百多年帶給他的壞處,總想心事必然算一個。


    年紀大了,就喜歡一個人默默坐著,想想過去,想想現在,心裏感慨萬千。


    今天下午的小插曲雖然並不算是什麽大事,但還是如同投進池塘的石頭在魯特心裏泛起了漣漪。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輩子,不管是在凡人的國度,還是修真者的所謂仙界,總有壓迫和欺淩,統治和反抗,到哪兒都如此。


    還是說……天道就是如此。


    水壺輕輕嗚咽。


    修真者是要修的是真我,真我便是在探尋什麽是自己的道。


    明允那個禿驢的道一向很明確,那就是以己渡人,助善除惡,至於什麽是善惡,那就來顆明心丹,吃了之後就能見到自己的本來的麵目。


    而自己的道卻很模糊,隻是隨心所欲,想幫就幫,不想幫也就冷眼看著,或者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


    且不說這個勳爵是殺還是不殺,自己連煉氣期都沒到,拿什麽殺?


    思緒遠了,也散了。


    爐子上的水壺叫聲尖銳起來。


    少年不想動,隻想趴在桌上想心事。


    吱呀聲中,木門推開,少年抬頭望去,一個粗壯的農婦站在門口。


    她紅褐色的頭發紮在灰白色的頭巾下麵,衣袖卷起到胳膊上,靜靜地站著不說話。


    水壺的尖叫是背景音。


    “……安娜姑媽……”魯特說著起身想要去拿爐子上的水壺。


    農婦雙手在身前的圍裙布上擦了擦,邁了進來,搶先一步走到爐子旁,拎起了壺。


    她敦實的背影頓了頓,抬起手擦了擦臉,或許是擦汗。


    魯特還保持著剛要起身的姿勢,心底還奇怪著:這大嬸兒按了平時的性子,看見自己做了水卻不拿,理應咆哮一通然後舉起手給自己來一下啊。


    不過動作也沒停,少年忙起來走去要接農婦手裏的壺,笑說:


    “安娜姑媽,土豆都熱了幾遍,你怎麽才迴來?這個壺先給我,我去給你晾一碗……”


    少年愣了愣,硬是沒拿動安娜手裏的壺。


    “……不用……”農婦的聲音聽上去幹巴巴的,提著水壺轉而走到桌邊,反而錯開了少年,這期間也不露正麵。


    魯特兩百年的經驗又開始蠢蠢欲動,但他強行壓下了聯想和推測,隻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嬉皮笑臉地湊了過去,走到農婦旁邊,側過來看她的臉:“安娜姑媽。”語音語調還拖長了說。


    安娜趕緊又用手抹了一下臉,當魯特看見她臉的時候再次頓住了,一張大臉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嵌在上麵,大鼻子下麵厚嘴唇白得厲害。


    “……山豬王真來了?!”


    魯特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山豬王的傳說來自於近期的販夫走卒,說是最近附近山裏出現了一頭山豬王,統領其他山豬為禍一方。


    安娜聽了眼珠子一滾看向少年,粗黑的眉毛擰成了一塊,嘖了一聲,把手上的壺狠狠地放在了桌上,緊接著就揚了起來。


    少年在旁邊下意識縮了脖子緊閉著眼。


    過了一會兒卻也沒什麽動靜,才又眯著眼睛偷看農婦的反應。


    安娜看著少年正失神,突然發現了這小子還賊眉鼠眼的模樣,實在是氣不過,還是給他來了一下。


    但是落在了頭上,魯特卻知道,這一下沒什麽分量。


    心裏的不安重了幾分。


    打仗了?


    田地被收迴了?


    那個未曾謀麵跑出去加入什麽兵團,從此了無音訊的姑父迴來了?


    一瞬間腦子裏蹦出了好多個想法。


    但看著麵前農婦的樣子,下意識卻和心底最深處的記憶裏某張麵孔重合起來。


    那張臉很漂亮,說是冰肌玉骨都可以,跟這個五大三粗的農婦渾然不像。


    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非常相似。


    她們的眼神非常像。


    記憶中的那個人也是這個眼神,跟自己說了句:“快跑!”


    再後來那個人在自己的麵前被打死了。


    少年臉上的不自然隻是一閃而過,農婦並未察覺,隻是垂下頭歎了口氣:“臭小子,我撿你迴來幾年了。”


    魯特並不覺得今天早上還強調過的事情農婦會忘記,但還是老實迴答了:“五年。”


    農婦手撐在桌子上:“哦。”


    沉默。


    魯特看了眼還沒關上的木門,此時疑慮、困惑、不解瞬間已經在胸腔裏滿溢,心底忍不住想要趕快逃離這個地方,這大概是上輩子留下來的魔怔。


    但這次他忍住了,腦子裏飛快地思索起來,裝作淡然地走過去關了門。


    “姑媽,你今天是怎麽了?這一巴掌的力道有失以往風範!”


    農婦沒有答話,像是在思考。


    等魯特關好門迴身看她的時候,安娜看起來很疲憊:“我累了,先睡了。”


    說著走到一旁的木床旁,鞋也不脫,直接就躺上去,背對著少年。


    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實在太難受了。


    魯特再怎麽經驗豐富,那也是在知道消息的基礎上才能猜出大概的,現在沒頭沒尾的來這麽一下,縱使心裏念頭百轉千迴,但其實也隻是茫然。


    環顧著這住了幾個月的小屋。


    爐子支在屋堂當中,進門就是一張厚實的大木桌,就兩把椅子相對放在桌子兩邊,桌上放著簡單的晚餐和餐具。


    在走幾步就是一張木床,那是農婦的床。


    而靠門這邊也有一張小一些的床,這是魯特的。


    擁擠而狹小。


    就是床上此刻那個有氣無力的剽悍農婦,三個月前一巴掌把自己扇醒了。


    而現在一轉眼,已經三個月過去了。


    說實話,那一巴掌其實挺疼的,是這三個月裏挨得最疼的一下。


    不過也是事後知道了,這是村裏那個遊手好閑的鄉賢讓她這麽做的,說是孩子生病之後,體熱退了,卻總也不醒,可能是被柴灰精靈纏上了,這時候打孩子一巴掌,自然就能醒過來。


    在這個小地方,有種被稱為柴灰精靈的邪物。是一種皮膚蒼白隻有拇指大小的人形生物,長得像是扒了皮的猴子,渾身皺巴巴的,會趴在小孩的耳後鑿個孔,吸食孩子的腦髓。


    又有傳聞說這東西隻有小孩能看見,大人是看不見的。不過柴灰精靈在耳後呆得久了,變成一個誰都能看見的包,這個包一破小孩就死了,新的灰精靈就會從裏麵鑽出來。


    所以這冷水加上巴掌的療法,可以算是把柴灰精靈打走的唯一辦法。


    當然了光打還不行,還要罵一句什麽,隨便什麽都行,就是要嗓門大。


    剛知道了前因後果的魯特也覺得這說法樸實可愛,不禁笑了笑,卻牽動了臉上腫起的包,又斯哈斯哈地齜著牙。


    想著想著,魯特注意到思緒走遠了,便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的思維集中起來。


    總而言之,眼下的情況讓他感到非常難受。


    但安娜不說,自己也沒辦法。


    夜色已深,少年沉默地在屋子裏站了一會兒,見床上的農婦不再有其他動靜,就熄了油燈,滅了爐子裏的火,給窗留了一條縫,才到床邊坐下來。


    又是坐了一會兒,也無睡意。


    看著對麵床上背向著自己的農婦,隻微微聽見那邊傳來低低的吸鼻子的聲音,麵無表情,料想她也沒睡著,隻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太被動了。


    魯特幹脆在床上盤腿打坐,默默練起了已經練了一下午的伏魔金剛訣。


    這伏魔金剛訣,算是妙山佛宗基礎入門功法中的最上乘心法,配以伏魔拳和金剛咒在淬體、練氣期就能爆發出不俗的戰鬥力,最重要的是這門功法可以為後期那些個修養功德之力的度化之法打下極為堅實的基礎,在破除妖邪,積累氣運方麵有著特殊奇效。


    這也是沾了明允的光,畢竟他叛出宗門前是那個白眉正德老禿頭的關門弟子,這種上乘功法是一般弟子學不了的。


    當初詭邪僧和妖道人兩人坐而論道,講到正酣,兩人皆是有所感悟,於是想要各自自創一門法術。


    借此,兩人便把自己所有的功法法門都教了對方,那一段時間之後,詭邪僧捏出了一朵潔白的蓮花,而妖道人做了兩件本命法寶。


    往事不再多提,青山妖道可不是什麽習慣被動的主,雖然魯特不擅長卜算之術,但今天下去等那個跛子醒來的時候,他就抓了一把草往天上一揚,uu看書 ww.ukanhu.om 借風帶著草葉飄落的態勢去卜算吉兇,隱隱之中確實並非吉兆。


    眼下裏的事情似乎正在印證下午的占卜。


    少年摒除雜思,沉下心神,專心在自己的修煉上。


    想太多也沒用,不如盡早提升自己的實力,到時候無論是遇到了什麽情況,也總能有應對的法子,而不至於太過的被動。


    淬體期並沒有明顯的階段分期,有的人在淬體期已經能徒手裂石開碑,可終其一生也未能突破至練氣,有的人隻是略強於常人卻已經有了氣感,便引氣入體到了練氣期。


    佛宗與道門的修煉方法不同,但也隻是殊途同歸,最終都是要與外界天地間萬物靈氣相接的。


    少年吐納之間,周身隱隱又起了一層波動,這是自身之氣運轉的征兆。


    還在是妖道人之時,便已經七歲練氣,十歲築基,十三歲已經築基巔峰,第一次遇到還未叛出師門的明允時也不過十四歲。


    如今這幅身體明顯就有特異之處,不同於上輩子的通明之體,這身體明顯是更加適應於佛宗的功法,今天下午不過是試著運氣一遍,便真的有了氣感。


    現在等於是踩在了練氣期的入口,隨時都能突破。


    而練氣期就可以使用些小手段了,比方說全身通達,可以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動作,比方說可以以氣禦物,把些小東西隔空弄得滴流亂轉,再比方說,最為粗淺的一些道法佛法也可以拿出來唬一唬凡人了……


    “睡著了?”


    安娜終於開口了,粗啞的聲音裏壓抑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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