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很喜歡《觸不可及》的觀感。


    他有點後悔當初在網絡上不遺餘力地詆毀這部魔影,還是在沒看過的前提下。


    不過當時大家都這麽說,他也就跟著一起這麽說,就像群裏的其他人一樣。


    認為這是一部顛倒是非的,罪大惡極的魔影。


    於是衝動和盲目吞噬了他的理智。


    其實當時他也看到過一些關於這部魔影客觀的評價,或是帶劇透的評述。


    但都沒有認真看,反而對於那些內容,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反駁。


    亦或是更簡單一點,直接判定對方是收錢刷好評的。


    沒有證據,純粹主觀判定。


    現在迴想起來,他也不太清楚是為什麽,之前會戾氣那麽大。


    難道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壓力太大,又沒什麽真正有意義的事可做,隻能在網絡上發泄。


    年輕的彼得還不知道,有個詞叫帶節奏。


    生活裏充滿壓力的人們,就是個巨大的火藥桶,扇點火星就能炸。


    幹帶節奏這種事的人,有的為了錢,有的是出於仇恨,有的則沒什麽理由,可能就是單純地找個樂子,享受那種在網絡上製造矛盾帶來的快感。


    就是有些人平凡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混亂邪惡的心。


    大熒幕上,提夫林與爵士同時耍了戍衛團和醫生的鬧劇結束。


    他們瞅準獅鷲騎士離開,醫生正在下樓的空檔,一個加速逃離,隻留醫生一臉茫然地站在樓下。


    醫生那迷茫的樣子,又引起觀眾們一陣哄笑。


    “沒想到這送票的魔影還挺有意思的。”坐席中有人小聲議論。


    “是啊,我還以為實在沒人看的片子才會搞這種活動。”


    這段劇情結束,影片標題才出現。


    《觸不可及》。


    黑色的背景上一個白色的單詞,字體沒有做任何藝術效果處理,簡樸冷清,似乎是在暗示劇情並不像片頭這樣輕鬆愉快。


    畫麵一轉,爵士的豪宅中。


    裝潢精致的走廊,一排人等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候著麵試。


    彼得雖然沒見過格蕾絲家裏什麽樣,但他覺得她家裏應該也差不多就是這樣。


    “品味還不錯。”格蕾絲則說出一句。


    “哈?”彼得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陳設的品味,不像是那些近幾十年富起來的商人,什麽貴東西都擺在家裏,一點也不好看。”


    格蕾絲家中身為老牌貴族,受整個圈子風氣的影響,素來是看不起那些靠做生意崛起的新富豪。


    鄙視鏈無處不在。


    鏡頭的角度很有趣,沒有直接展示每位麵試者,而是掃過他們穿的鞋子。


    一雙雙做工精致,上油打蠟,陽光下都晃眼的皮鞋被掠過,停在一雙髒兮兮的舊靴子上麵。


    彼得很熟悉這樣的舊靴子,他爸爸就穿這樣的靴子,在工廠裏已經算好的了。


    機械師待遇還是要好過工人一些,大多數工人鞋子哪壞了,隻要還能把腳塞進去,就會將就穿。


    隨後鏡頭拉起,給了這位靴子主人一個特寫。


    破破爛爛,街溜子一樣的穿著,大概是現在年輕人裏很流行的街頭風穿搭,費了一番心思,不過在其他麵試者襯托下,就是像個街溜子。


    最關鍵的,這是一位提夫林,剛才片頭片段裏開魔導車的提夫林。


    觀眾們意識到,這是個倒序,現在開始,要講述一位提夫林怎麽和貴族爵士混到一起,還去深夜飆車,忽悠戍衛團的。


    每一位麵試者都迴答了兩個問題。


    “講述一下相關經驗。”


    前麵的幾個,紛紛說出自己曾在某某名頭響亮的學院接受教育,在護理行業有過多少年經驗,服務過誰之類的。


    “為什麽要從事護工行業。”


    迴答的又是出於博愛,想幫助弱勢群體,為社會做出一點貢獻之類的內容。


    唯一一位有點誠實的,說自己為了錢。


    在聽這些迴答時,爵士麵無表情,仿佛這都不是在給他招護工。


    彼得想了想,如果是自己的話,應該也會迴答差不多的內容,盡管那很虛偽,但至少聽起來好聽不是嗎。


    他連迴答是為了錢的勇氣都沒有。


    博愛,他不否認真的有這樣的人,不過肯定沒幾個。


    彼得照顧過行動不便的病人,他的奶奶。


    因為父親沒時間,又請不起護工,隻能他們孫兒輩的照顧。


    最開始的時候還好,時間長了,心裏難免不樂意,甚至偶爾會對奶奶發脾氣,他很清楚那不對,但就是控製不住。


    這還是自己的親奶奶。


    照顧一個陌生人。


    絕對是一份折磨的工作。


    鋪墊了許久,男主角終於“閃亮登場”。


    一進入麵試間就不同凡響,先是對好看的秘書姐姐連拋媚眼,相當油膩。


    相關經驗?


    一點沒有,不過照顧過小動物,感覺照顧人也差不多。


    為什麽來?


    最近沒事做,能掙點是點。


    聽起來好像照顧爵士是個實在沒得選,才來試一下的爛工作。


    迴答完還要和爵士握手,接著就展示了那個經典的“假手”玩笑。


    臨走時的告別也別具一格。


    提夫林對著輪椅上爵士擺擺手,“不用站起來送了。”


    滿場的觀眾被他這突然的一句,逗得有點想笑又不敢笑,萬一笑出聲是不是有點地獄,存在不尊重病人的嫌疑。


    於是一個個臉上的表情都很難繃。


    “這兩位主角要怎麽認識?”


    觀眾中有人不解地小聲問。


    “我就說開頭是綁架吧。”


    “你傻啊,綁架還配合劫匪給戍衛團演戲的?”


    “那劇情讓你輕易猜到,不是編劇水平不行嗎。”


    在大多數觀眾看來,提夫林的這次麵試肯定是以失敗告終了。


    沒有任何成功的理由。


    既沒經驗,也沒好聽的出發點。


    看起來像個混混,表現得也像個混混,就和大多數人印象裏的提夫林一樣。


    做反派都做不到高水平,頭上永遠有魔鬼這個大反派壓著。


    隻能當那些邪惡談不上,但又壞得讓人討厭的角色。


    “爵士會選他的。”


    彼得這時喃喃道。


    他在這位提夫林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雖說他的處境比起提夫林還是稍微好一些。


    不過他們的相似點是,都與遠高於自己的社會階層產生了聯係。


    說不定最後的結局也是一樣,以一別兩散告終。


    格蕾絲顯然沒有猜到彼得在想什麽,她現在完全被魔影劇情吸引。


    “為什麽?”


    她也不理解。


    如果是父親的話,肯定不會招這樣一個提夫林,估計連出現在莊園附近都不允許。


    “因為他尊重爵士。”


    “每位麵試者都尊重爵士。”


    在格蕾絲看來,提夫林反而是最不尊重爵士的那個。


    與一位抬不起手的人握手,還用假手嚇唬他,臨走開那種不用站起來的玩笑。


    怎麽能傷口上撒鹽呢?


    簡直太冒犯了。


    “他對待爵士,就像對待正常人,對待一個平等的人,而不是需要同情的病人。”


    彼得迴答道。


    從某種意義上講,在麵對格蕾絲時,他也是一位“病人”。


    得的是窮病。


    比起生活更艱難的人,他家的條件還算不錯,可這種對比要看參照係。


    如果以格蕾絲為參照,那他家和更窮的人家差不多。


    差距太小,以至於在格蕾絲這個單位尺度巨大的縱軸上,根本分不開。


    貧窮或許比一些身體上的問題更可憐。


    身體上的問題,會有人同情,雖說他們本身可能不喜歡這份同情。


    而貧窮,在如今的社會評價體係上,大家可就要挑他的問題了。


    是不是不夠努力?


    有沒有認真工作?


    身旁的格蕾絲,也察覺到彼得情緒上的低落。


    她這時意識到,自己好像就是魔影中前麵的那些麵試者。


    將彼得視為弱勢群體,自以為是地同情。


    穿上平民的衣服,盡管這些衣服是頂尖裁縫用昂貴材料手工定做的,隻是款式上是平民的衣服。


    一起騎自行車,她的車也根本不是工廠裏出產的尋常商品。


    然後還把自己感動到。


    她可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卻沒發現這些帶著點表演性質的關懷,也會帶來情感上的傷害。


    她想和彼得說,是他太敏感了,自己沒有那種意思,是想他更好過一點。


    不過沒能說出口,她想到那些麵試者,也是想讓病人更好過一點。


    出發點一直都是自己。


    魔影隨後展示了提夫林的生活,混亂不堪的小房間,和一群臭味相投的朋友待在一起,也沒個正經事做。


    也有家庭,不過家裏的弟弟看起來也是一副幫派分子的模樣,估計會和其他眾多提夫林一樣,走上那個提夫林專屬就業路線。


    混幫派,犯罪,惹到不該惹的人,或者幹脆就是某天運氣不好,去吃牢飯,出來,繼續這樣的生活,最後橫死街頭。


    為什麽不找份正經工作呢?


    畫麵中的提夫林給出了答案,嚐試過,但是找不到。


    幾乎所有麵試官,在看到他種族的時候,就選擇拒絕。


    哪怕他並沒有前科。


    性價比很高的做法,既然有的蛇有毒,有的蛇沒毒,很難分辨,那就不分辨,直接遠離所有蛇。


    這麽說來,卓戈集團是在做一件好事。


    彼得突然意識到他好像完全錯怪卓戈集團的動機了。


    他們並不是在洗白提夫林,因為他們同時還在懸賞屢教不改的頑固分子,隻給能改正的提供工作機會。


    卓戈集團是在想辦法改變一個族群。


    而自己和朋友們,卻一直在網絡上攻擊卓戈集團。


    真是惡劣啊。


    魔影仍在繼續,男主角提夫林就在街頭和狐朋狗友們熬了一夜,直到清晨,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大莊園。


    正如彼得所說的,爵士選擇了這位在麵試上表現“突出”的提夫林。


    他得到了一間巨大的私人臥室,而在剛才過去的一夜,他還無家可歸,沒地方睡。


    “為什麽?”


    觀眾席間嘈雜起來。


    “憑什麽他能被選中?”


    “就是,明明他什麽都不會。”


    “這樣的活我也能幹,不過沒人給我這個機會罷了。”


    “那個臥室比我家都大不少。”


    “魔影故事而已,不能信的。”


    “肯定是接著護工身份實施的綁架。”


    那位觀眾還是對綁架念念不忘。


    而影片中,提夫林的表現確實很不專業。


    倒熱水意外把水倒在爵士腿上,發現爵士的知覺並不靈敏,於是又倒了一次試試。


    喂飯的時候因為忙著偷瞄女秘書的屁股,把土豆喂到爵士眼睛上。


    手機響了的時候,直接給爵士遞手機,完全沒意識到他根本沒手接。


    影廳中笑聲一陣接一陣。


    現在大家把它當一部荒誕喜劇片一樣看。


    但這位提夫林身上,也並非沒有優點。


    不停地和爵士開各種地獄笑話,拿他身上所有不能動的地方開涮。


    爵士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漸漸能感受到那些笑話的笑點,一起捧腹,哦,不對,爵士捧不了腹,一起哈哈大笑。


    護工相關的專業技能,學得很認真,也很快。


    很多很聰明的人,隻是從沒有得到接受教育的機會,以至於沒法展現天賦。


    和爵士一起打雪仗,盡管爵士隻是單方麵地被打。


    還帶著爵士飆車。


    是的,就是片頭中出現的那輛豪車。


    爵士之前出行,隻能坐為病人特製的慢悠悠的車,但提夫林顯然不太在乎這樣的規則。


    這裏提夫林難得展現出種族身份的好處。


    有另一輛車總愛停在爵士家門口,管家屢次去交涉,那人總是嘴上知道了,可該擋門口還是擋門口,每次都說忘記了,下次一定。


    提夫林的做法簡單直接得多。


    他直接把那個人從車裏拎出來,臉摁在門口請勿停車的牌子上,讓他一遍遍地讀。


    然後“健忘症”立刻就好了。


    再也沒有車堵在門口。


    有些時候,威脅,確實比好好說話好用。


    觀眾們逐漸被影片裏展示的滑稽但和諧的日常所吸引。


    觀念被一點點潛移默化地改變。


    這位提夫林也許不是個專業的好護工,但一定是一位有趣的好朋友。


    爵士身邊並不缺專業醫師,維持他身體情況的人組成了一個不小的團隊。


    但他真的很缺一位能不顧及他身份,也不在意他身體,無所顧忌地講笑話逗他開心的好朋友。


    大多數觀眾心裏冒出個想法,也許以後遇見提夫林的時候,可以先了解一下再做判斷。


    反正簡單了解又不至於損失什麽。


    再說了,不是有不少提夫林本來就是人轉化成的嗎。


    又不是說人變成提夫林,就立刻變壞了。


    他們以前對那些提夫林的態度,確實有點不公平。


    影片氣氛的高點,是爵士的生日會。


    高端的交響樂,優雅的舞會。


    顯然爵士並不能跳舞,提夫林就陪在他身邊,調侃他聽到的每一首名曲。


    “哈,這首我聽過!是《貓和老鼠》!”


    此言一出,觀眾們一陣爆笑。


    他們深有同感。


    那些名頭響亮的名曲,他們隻是聽說過很厲害,其實根本沒完整聽過,就算聽過也感覺不出哪裏特別厲害。


    但是《貓和老鼠》。


    在場的每個人是真的都看過。


    高雅的舞會結束,提夫林覺得並沒多少意思,於是播放起更流行的歌。


    《費林好歌曲》中最火的歌。


    節目中的人氣選手,也都在這場戲裏短暫地客串。


    這檔節目的流行度是如此之高,以至於影廳裏甚至響起大合唱。


    觀眾們一度相信這部片子就會在這樣輕鬆愉快的氛圍裏結束。


    然而情況急轉直下。


    提夫林的弟弟出事了。


    他被戍衛團抓住,在牢裏關了段時間,出來後也沒有任何想要改正的趨勢,反而繼續和幫派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影片在這裏,直接又殘酷地展示了提夫林生活中陰暗的那一麵。


    已經過了幾個月護工生活的男主角,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起管教弟弟的責任。


    但他的精力是有限的。


    想要讓弟弟避免那種生活,就沒時間再照顧爵士。


    所有觀眾都意識到,是分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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