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美雪一路無話,杜和也始終陷在這一夕巨變上,久久緩不過神來。


    司機將二人送到了連魁班的巷子口,杜和依舊靠在車門邊,臉色怔怔然。


    楊美雪抿了抿蒼白的嘴唇,隱藏在貂裘下依舊毫無溫度的雙手交握著,低聲道:“阿和,我的父母也快要西去了,醫院的大夫同我說,就這幾日功夫了。”


    杜和眼神動了動,扭過頭來,半晌才迴過神來,緩緩開口:“二老才辦過大壽……怎麽會?”


    有些意外,更有些心疼,杜和不禁仔細打量了一下楊美雪,果見她臉上用了不少脂粉,眼底的青灰色依舊清晰可見,整個人似乎都像是乍入寒冬的嬌花,顏色還在,卻已從中凋萎了。


    “美雪姐……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你……”


    杜和有些難過的說。


    楊美雪搖了搖頭,神色平靜的道:“無妨事的,我爹娘業已年近古稀,這些年來疾病纏身,或許離去了也算是個解脫。”


    說到這裏,楊美雪忽然自嘲的笑了笑,“當初算命的說我今生親緣薄弱,我將他攤子砸了,有爹娘姐姐,還有侄女,上有老下有小,哪裏就薄了……未成想,短短這麽幾日功夫,就要應驗了。”


    杜和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與高橋海羽一樣,楊美雪也是高橋夫婦追求愛情的犧牲品,父母將近五十歲才生了她,生來就承擔著不可推卸的重任,生生將一個愛笑灑脫的姑娘給逼成了女強人,何其難哉。


    情不自禁的將楊美雪的肩膀扳過來,將那強自鎮定的腦袋按在自己懷裏,杜和拍了拍楊美雪的後背,低聲說:“哭一場吧,打我也行,女孩子自來是要人疼的,哪能這麽委屈。姐姐你還沒人守著,這胸口就借你一用。”


    楊美雪的臉摩挲著杜和胸口柔軟的衣料,深深的吸了一口帶著血腥氣的氣味,忽然就覺得自己繃不住了。


    肩膀微微抖動著,楊美雪無聲的在杜和的懷裏流了一場眼淚。


    她就連哭的時候都極為克製,不出聲,不抽噎,杜和隻能感覺到胸口越發濕熱,就像是楊美雪沒有在哭,是在流血一樣。


    “阿和。”


    楊美雪哭好了,又恢複了安靜的樣子,除了眼角有些紅,渾然不像是剛剛難過的哭濕了杜和的衣襟。


    杜和也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嗯”了一聲。


    “以後,就當沒有認識過海羽吧。”


    杜和愣在當場。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楊美雪會說出這樣的話。


    “為什麽?”


    他忍不住張口問。


    楊美雪拉開了車簾,點了支煙,優雅而冷漠的用煙點了點窗外的方向,毫不留情的說:“海羽的父親是個間諜,你以為今夜過後,海羽會成為一個什麽東西?”


    杜和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的說:“不可能!海羽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


    “嗬,”楊美雪紅唇挑起,似悲似憫的看著杜和,“阿和,你不會以為,海羽還有別的選擇吧?”


    恍如一道晴天霹靂,杜和被從中劈開兩半,耳畔迴蕩著的,全是楊美雪的這句話。


    四散的理智在振聾發聵的逼問下漸漸迴籠,杜和漸漸地漸漸地,也帶上了一絲苦澀的笑意。


    是了,海羽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東洋魔術團這一次幾乎動搖了上海灘的金融秩序,如今那些黃金依舊有一大部分沒有找迴來……雖然大人物們將消息瞞得密不透風,但是悶著消息,不代表大人物們就將這事放過了。


    高橋鶴已死,岡本隆治伏誅,可是沒有人知道高橋鶴最後反水了,親手殺了岡本隆治,即使杜和說了,也於事無補,反而會讓高橋鶴連東洋賺下的榮譽都消失殆盡……


    作為千人恨毒的遺孤,一個間諜的後裔,海羽她若想活下去,隻有那一條路可走。


    世道對待女人從來就比男人苛刻,而對待海羽更甚,從來就沒給過她選擇。


    在想清楚這一點之後,杜和痛苦萬分,為自己不能幫助海羽逃離困境,還親手將她推迴了那個樊籠。


    楊美雪似乎知道杜和在想什麽,淡淡的說:“誰人不是活在籠子裏,不過這籠子大小不同罷了,你道她不幸,殊不知她就一定會過的不幸?無論哪一行,你找到了生門,就能活下來的。”


    杜和一時間有些不明白楊美雪的意思,楊美雪也不欲多說,送了杜和之後,便徑自返迴了醫院照顧臨終的老父母。


    六日之後,未至大殮之日,細雨婆娑之中,高橋夫婦僅剩的骨血高橋海羽,出乎意料的,敲開了連魁班的大門。


    在乍一見到高橋海羽的那一霎那,杜和以為自己見到了一枝雨打風吹後的殘荷。


    高橋海羽一襲縞素白衣,頭上別著紙紮的白花,頭發柔順的披散著,黑發,白臉,紅唇,形如墨荷優雅,眼神中卻是喧囂過後的枯寂。


    “海羽,你怎麽樣了。”這句話,在高橋海羽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眼光裏,杜和到底沒有說出口。


    隨後,杜和便看著高橋海羽恪守著上流貴族們的禮儀標準,微微一禮,柔聲道,“杜和桑,冒昧打攪了。”


    “怎麽會打擾……”杜和苦澀的說,想要扶起高橋海羽,卻被她那後退的一小步,打碎了所有的幻想。


    高橋海羽依舊是那個受過最高等教育的貴女,禮儀完美,姿態嫻雅,但是杜和卻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拜訪高橋鶴的時候,那個氣鼓鼓的說她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物是人非了。


    誰也沒有說清楚,可是兩個人心裏都明白,他們倆誰也沒有做錯,但是已經確確實實的錯過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麽諷刺的一句話,用在他們身上卻是無比的貼切。


    他們以後的路就不同了。


    杜和默默的在心裏將這句話反複念了幾遍,終於勉強在臉上掛起了一個醜陋的笑容。


    “海羽……高橋小姐哪裏話,是在下失禮了,有失,遠迎。”


    杜和端著茶的手都在微微發抖,高橋海羽已經麵不改色的微微一禮,坐在了杜和的左手邊。


    “不知高橋小姐……近來,可好些了。”


    杜和凝望著高橋海羽消瘦的有些尖銳的肩骨,仿佛下一刻那些骨頭就會戳破衣服,叫杜和看到底下的累累傷痕。


    然而高橋海羽依舊挺直肩膀,下巴收著,即使兩人身邊已經沒有人,她依舊沒有放鬆那以前最討厭的禮儀。


    “勞煩杜和桑掛念了,實不相瞞,此次小女前來,就是為了家父家慈喪儀之事……”高橋海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著頭說,“家父生前最看重的晚輩就是你,所以……”


    “所以你想讓杜和給高橋鶴當孝子賢孫,摔盆捧位?”


    高橋海羽話音沒落,一聲隱含著怒氣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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