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寢室前的那棵紅豆樹突然結果了,鮮紅欲滴的果實一簇一簇地墜在枝頭,打眼一看是滿滿當當的重彩交疊。枝葉沉甸甸地壓下來,自樹下走過之人抬手便可抓到。


    這棵樹與容宣一般年紀,許是因為脫離了自然山林的滋養,被迫拘在一方小院裏勉強生長,二十餘年長得瘦削伶仃,偶爾開花卻從不結果。今歲春時,它悠悠飄了一地的細白花瓣,家老當時猜測它可能是要結果了,誰曾想至仲秋時節竟當真長出了果實,這可比正常的結果時間早了一兩個月。


    容宣見之喜不自勝,覺得此時結果才是正好,這應是他多年相思終於有了結果的征兆。容恆覺得有些牽強,按他這般說法得年年開花才是,但也不忍心反駁他,聽從吩咐挑了一把相思子給他。


    容宣就著豆燈的光亮一顆一顆地挑著紅豆,個個漂亮,卻全非他想象的完美,最後勉強從中挑出了幾顆看著最順眼的給容恆,讓他將紅豆與那塊墨玉、還有畫好的圖紙一並送迴師駟手裏,托師駟尋最好的製玉大家打一對玉簪並一對玉佩,剩下的邊角料看著辦,不必再送迴來了。


    容恆聽說墨玉要被裁了頓時心痛得睡不著覺,那塊玉幾乎花光了容宣所有的積蓄,他恨不得供起來天天三拜九叩,如今要被打得七零八落,這跟要他的老命無甚區別。


    容宣卻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白了那人一眼,“您還有錢買新的哪?”


    容宣倒是自信滿滿,“再過個十年八年的保不齊又有錢了……”


    “那也說不好還是現在的價,您攢錢的速度可能比不上它漲價的速度。”容恆捶胸頓足,他家君侯怎麽就留不住好東西,有一件算一件,一件都留不住!


    容宣瞥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麽表情?我這玉可是聘禮!”


    聽聞此言,容恆立刻覺得這玉裁得值,隻是聘禮……“就這?”


    “還有一張琴。”與這萬裏山河。容宣倚著廊柱望著院前秋景,搓著手手笑得一臉傻氣。


    “哦,就這?”容恆現在相信他家君侯是真的一窮二白了,好歹是堂堂文陵君,食一邑之俸,這也太寒磣了!


    “那可是我家祖傳的琴!”容宣不允許有人看不起他的“九霄環佩”。


    容恆不以為然,“人家嬴涓給的也是他家祖傳的玉啊!”


    “你又提他!我打死你……”


    容宣站起來要打他,容恆趕緊一溜煙兒跑了。


    容恆跑到東廂前院時與嬴涓迎麵撞上,兩人險些撞翻在地。嬴涓一看是他趕緊扯住他的袖子著急問道,“君侯當真要與季蕭成婚了?兩個季蕭可是同一人嗎?”


    容恆猶豫了片刻,俄而笑說,“自然不是,姓蕭的淑女那麽多,怎會是同一個人!”


    嬴涓一下笑成了一朵花,朝容恆一揖,“那真是恭喜君侯了!”


    “嗐!是君侯成婚又不是我,你得去君侯麵前恭喜他啊!”容恆笑著擺了擺手,卻又提醒他說最近還是莫去容宣跟前晃悠了,容宣忙得很,他可以先跟著沉皎四下轉轉。


    嬴涓高興地應了聲,拐過連廊不知往哪兒去了。


    容恆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轉身跑去找沉皎。


    沉皎正在屋裏與一名陰陽家弟子交接事項,隔牖看見容恆的身影兩人當即收聲,他揮了揮手,那名弟子翻窗離去。


    容恆闖進屋中,與沉皎說自己方才碰到嬴涓了,“沉皎你和我說實話,你可是未曾將實情告知嬴涓不是?”


    沉皎沉默了一下,轉身蹲下開始收拾案上堆疊的竹簡,佯作不知地問他還有什麽實情需要告訴嬴涓。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你為何不告訴他?”容恆急了,上前扒拉開沉皎手裏的竹簡,拉他站起來看著自己,“你這不是壞君侯的姻緣嗎!”


    沉皎掙開容恆的手,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那你告訴他不得了。”


    “我……”容恆愣了下,心虛地移開了視線,“我隻是覺得……隻是覺得這樣於君侯、於嬴涓而言都不公平。”


    “這有甚不公平的,是有人逼迫他們了嗎?”沉皎疑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公平”一說從何談起。“你既然覺得於他二人不公平,那你為甚不告訴嬴涓?”


    “我、我跟你想的一樣,但是……”容恆憋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該怎麽反駁他,最後隻憋出了寥寥四字,“有失道德。”


    “你是讀書讀傻了罷?”沉皎沒好氣地笑了笑,“既然你都知道有失道德,難道君侯就不知道嗎?他自己怎麽不說去,他不是一向自詡正人君子嗎,這正是他表現的時候。”


    “沉皎!”容恆一聽這話可不願意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這跟君侯有甚關係?”


    “怎會跟他沒有關係,難道不是他先藏著掖著的嗎?”沉皎盯著容恆的眼睛寸步不讓,他私心覺得,這其中問題最大的除了容宣再無旁人。“他藏著秘密不敢讓別人知道,我為何要去捅破這層紙?”


    “君侯是怕連累先生,此事傳出去必定會鬧個天翻地覆,至時誰都落不著好!”


    “難道我就不怕連累師叔?”沉皎冷笑,“他到底是怕連累師叔還是怕連累他自己,你或許不清楚,他自己可門兒清!你是他的長隨自然會幫他說話,我可不是!”


    “沉皎你是不是對君侯有意見?”容恆在心裏嘀咕,沉皎今天戾氣怎麽這麽重,到底誰得罪他了?“君侯自始至終一心隻為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瞞著便是為了師叔著想,我瞞著便是對他不公平?他有甚姻緣可言,即便有也不在師叔身上,做個夢便以為成真了,早晚有夢醒的一天!”


    沉皎言罷便不再理會他,稀裏嘩啦地收拾著案上的竹簡。


    “你這話是甚意思?”容恆總感覺沉皎知道很多秘密,隻是不肯告訴容宣,而這秘密指定是了不得的壞事。


    “這是我們陰陽家的事,與你們無關。”沉皎將他扒拉到一邊去,把竹簡重重地擱在了架子上。


    容恆被他推了一個趔趄,覺得眼前這人實在有些無理取鬧,“沉皎你腳下踩著的可是相舍的土地,說出這樣的話來豈不令君侯心寒!”


    “這本就是陰陽家的事,即便說了你們又能幫上什麽忙?你們……”沉皎強忍著沒有說出更刻薄的話,若非蕭琅叮囑他要在相舍好生看著容宣,他早就跑去追隨蕭琅了。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世間竟真真有如此便宜的事,說對容宣無怨恨他自己都不信。


    容恆氣得要命,扔下一句“我不跟你說了”便跑了。沉皎覺得這人同他主人文陵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什麽都不清楚淨知道瞎摻和。


    容宣收到了孔芳夫子的迴信,信中言明“季蕭”等一應人選已全然安排妥當,他隨時可迴書院。讀罷來信正高興著,卻見容恆氣衝衝地踢門進屋,“咣當”一聲將門甩上。


    “你這是……又和沉皎吵架了?”容宣瞄著他臉上的表情,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俗話,一山不容二虎。


    “沒有!”容恆違心地否認了,他抱膝坐在台階上,張口欲向容宣告狀,但想了想還是算了。盡管沉皎今天說話有些衝,但他自己也不全對,總之心裏還是把沉皎當朋友的。


    容宣笑著搖了搖頭,覺得這兩人都挺有意思的。他低頭翻開文書,看看那些官員們又搞了些什麽幺蛾子。


    翻著翻著,忽然聽見自方才一直沒有說話的容恆問他,“君侯,您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讓嬴涓離先生遠一些?”


    容宣手下一頓,笑道,“為何問這個?”


    “隻是問問。”容恆迴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轉過臉去。


    “因為我相信琅琅啊。”


    容恆有些不相信,“既然您相信先生,那您又為何那般生氣?”


    “因為……”容宣徒然地張了張口,他放下文書,沉默了很久。


    “阿恆,這世道總是對女子更苛刻些,即便疆景子亦不例外。她高高在上時人人都尊敬她,因為她是完美的神使,是與凡人不同的。可若她有了瑕疵,哪怕沒有妨礙到任何人,她也會瞬間跌落雲端,因為她有了凡人也有的東西,不再可望而不可即。世人需要的是一個冷漠無情如隔雲端的疆景子,隻有難以望其項背時他們才會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的平凡與庸碌。亂世之下,心懷不軌者何其多,我不相信有人會同我一般待她,她的秘密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


    容恆聞言深以為然,不說蕭琅,他對待容宣時的心態便是這般,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成為如同容宣一般的人物,哪怕他讀再多書也不頂用。這是生來的差距,一生竭盡全力都無法拉近的距離。


    “而且,我於疆景子的感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般潔白無瑕,我也承認我是因為怕死,我還有很多事想做,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隻為讓自己苟活下去。”容宣自覺隻是個凡人,因為有了一條不平凡的星軌才披上了一層借來的光輝。他一直在利用蕭琅,偽裝的深情隻會讓他覺得惡心。


    “可是……您為何要讓先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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