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之前的盒子,之前的紙張一樣,溫佛奴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燈。


    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


    “這定然是出自於同一工匠手筆,隻是這西河縣哪來的這麽多的奇珍異寶,定然是古人遺留下來的。”


    溫佛奴越發認定,這西河縣或許是出了個什麽大墓。


    或者是古人在地底下留了一些寶物,被這些人尋得然後拿出來當成神仙遺寶裝神弄鬼。


    溫佛奴盤弄起了手上的佛珠,眼神起了變化。


    似乎。


    再次看到了對方地破綻。


    他正準備踏步上前,這個時候左側的一扇小門打開,側室之中走出了成群的巫覡巫女。


    有人裝扮得有如鬼神,有人白衣飄飄。


    其中。


    一個戴著麵具的影子走在最前麵。


    溫佛奴一看便知道,這便是陰陽道人口中所說的神巫。


    溫佛奴立刻挺直了胸膛和脊梁撐起略顯矮小的個頭,表現出與生俱來的貴氣,等著那神巫過來向他行禮。


    但是,那個頭高挑的神巫從他的身前路過,影子從他的身上碾壓了過去。


    從始至終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穿過神壇後麵的一扇門,朝著竹林深處和壽宮雲壁所在的方向而去。


    而在其身後。


    溫佛奴臉上先是一陣錯愕,隨後,又化為了一陣白一陣青。


    等到那身影走過,消失在了另一頭的時候,溫佛奴這才擠出一句。


    “果然和凡人不同,好大的排場。”


    溫佛奴氣血上湧,但是內心卻勸誡自己。


    “要有氣度,有氣度。”


    “莫要和這些鄉夫野巫計較。”


    祭巫:“今日寒食大祭,神巫一心都在祭祀之上。”


    溫佛奴內心說著:“裝模作樣。”


    而嘴上卻說著:“無妨,無妨。”


    當然,他內心不會承認的是。


    身為鹿城郡王之子,生來身份高貴驕傲,但是先天的一些缺陷又讓他有些自卑。


    平日裏,他最看不得那些個頭高的人在自己麵前昂首挺胸,因此總是站在高處,還時時刻刻以權威壓製別人彎腰行禮,使得所有人低他一頭。


    而如今,這神巫便是他十分不喜的那種人,況且態度還如此“囂張”。


    若不是心中還有著一些好奇心,想要知道這些奇異之物究竟來自於哪裏。


    按照往常他的脾氣。


    他現在甩手就走,後麵再狠狠地擺布這些敢在他麵前裝模作樣之輩。


    但是此刻他還是留了下來,隻不過還是忍不住發作了一句。


    溫佛奴環顧左右:“天色昏暗,為何不多點些燈啊?”


    祭巫開口,陰陽道人作答:“寒食時節當禁火,因此不可點燈。”


    溫佛奴當然知道這個,但是卻故意這麽問:“那為何又唯獨點了這麽一盞燈?”


    祭巫卻說:“這燈裏沒有火。”


    溫佛奴笑了:“燈沒有火,那怎麽亮得起來。”


    祭巫接下來的迴答更奇怪了:“因為這盞燈裝的是天上的月光。”


    溫佛奴笑得更厲害了,接二連三地被反駁刺激,他已經有些受夠了這些人的裝模作樣和裝神弄鬼。


    溫佛奴:“哦,所以這又是一件神仙所賜的天物了?”


    祭巫:“是的。”


    溫佛奴:“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祭巫:“這……”


    溫佛奴:“看不得嗎?”


    祭巫:“若隻是看看,也無妨,隻是這燈接下來神巫要提燈接引百鬼,溫司馬切莫用手去觸碰。”


    溫佛奴:“若是碰了又如何?”


    祭巫:“恐將被鬼神盯上。”


    又提鬼神。


    溫佛奴嘴角揚起,嗤之以鼻的姿態已經可以說是不再那麽遮遮掩掩了。


    溫佛奴上前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著那燈。


    溫佛奴:“這燈靠近了還感覺有些溫熱,裏麵定然有火燭,你在誆騙於我?”


    祭巫:“溫司馬請再細看。”


    而這個時候一陣風吹過,那燈隨之搖曳。


    溫佛奴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那燈看,但是卻發現那燈再怎麽搖晃,裏麵的火光卻巍然不動。


    溫佛奴終於有些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手拂過燈柄撞了一下,好像觸碰到了什麽發出一聲脆響,隨後那燈立刻熄了。


    溫佛奴喜出望外,大聲說道。


    “熄了,熄了,還說不是火?”


    而這個時候,祭巫伸出手。


    輕輕地搭在把手上。


    按了一下。


    “哢嚓。”


    立刻看到,那美輪美奐的燈籠瞬間就又亮了起來。


    “呃?”


    這瞬時間讓溫佛奴有些摸不著頭腦,愣了一會。


    祭巫:“溫司馬,這燈中所裝的是月光,無須火燭點燃便可自亮。”


    溫佛奴:“定然是內藏火石。”


    聽到溫佛奴固執地猜想,祭巫和陰陽老道對視了一眼之後,搖了搖頭。


    最後,聽祭巫說起了這名為月影琉璃燈的天物的一些秘密後,陰陽道人再次抬起了手。


    “非也,非也。”


    老道指著那月影琉璃燈,代替祭巫告訴溫佛奴。


    “這燈裏麵,沒有燈油,更無須燈油。”


    溫佛奴:“沒有燈油?”


    祭巫取下了燈,抬到了溫佛奴的麵前。


    如月一般溫潤的光投射在臉上,照亮三人的輪廓。


    美麗豔彩的圖案浮現在燈罩上。


    透過那晶瑩的燈罩,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內裏的結構。


    可以看到裏麵除了一團混圓,金燦燦的光團之外,再也沒有了它物。


    裏麵,果然沒有燈油。


    而且不僅僅如此,連出氣的口都沒有,如果裏麵真的有火的話,封死了是不可能燒起來的。


    溫佛奴怎麽看,都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麽原理。


    但是。


    已經被徹底起了逆反心理更鑽了牛角尖的他一心認定,這就是西河縣上下所有人為了營造祥瑞而做的一場騙局。


    這些人為了升官發財,為了愚弄百姓,所以才作出了層層設計。


    “或許是燈油藏在那柄裏,或許那發光的是一團油膏,燒完就熄滅了。”


    “或許出氣的口是什麽障眼戲法,藏在其他的什麽一眼難以發現的地方。”


    他不斷地思索著,指出了一個又一個可能性。


    但是,迎來的都隻是老道的那一招。


    “非也,非也。”


    “非也,非也……”


    將他所猜測的一切,全部都駁迴。


    月影琉璃燈的光下。


    溫佛奴的臉色已經很不好了,他臉色漲紅如同豬肝,佛珠都要抓斷了,最後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隻是,說不出話來不代表著他已經相信了,反而代表著他更執著了。


    “這肯定是一群裝神弄鬼之徒。”


    “就是不知道從哪裏得了一些能工巧匠製作的器物,竟然我也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機關。”


    但是都已經來到這裏了,溫佛奴也開始猶豫,到底是轉身就走,還是和這群裝神弄鬼之徒玩到底,然後徹底將他們的把戲揭穿。


    而這個時候,黑暗之中傳來了巫覡敲響銅磬的聲音。


    “噔!”


    “酉時三刻。”


    祭巫聽到了磬聲之後,立刻對著一旁的陰陽道人還有溫佛奴說道。


    “接下來我要去跟隨神巫主持大祭改火,失陪了。”


    陰陽道人也立刻興奮了起來,看著神峰高處說道。


    “現在就要開始了?”


    “終於,又能夠一睹雲壁的玄妙了。”


    陰陽道人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甚至一時間將溫佛奴都忘在了身後,過來了一會才迴來招唿他。


    “溫司馬,快快隨我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溫佛奴終於按捺住了想要轉身就走的心思,跟著陰陽道人一起往高處走去。


    “來都來了。”


    “那就看看,這雲壁又是這些人的什麽把戲。”


    “其他的都能裝出來,這鬼神,我看你們怎麽變出來。”


    越是荒誕離奇的東西,就越是容易露出破綻。


    這般吹噓和作態,他倒要看看等會這些人怎麽收場。


    祭巫提著月影琉璃燈,群巫浩浩蕩蕩地跟著他一起前往了壽宮,抵達壽宮前的廣場上的時候,祭巫又親手將燈交還給了它的所有者神巫。


    此時此刻,在壽宮的前麵還燃燒著一堆篝火,也是此刻山上唯一的火焰。


    這就是去歲的舊火。


    群巫已然做好了準備,等待著時辰一到便熄滅舊火,等到天明時分再將其重新引燃,這便是改火之意。


    ——


    壽宮前。


    一群巫覡打扮各異,化為人間百鬼,圍繞著那篝火跳著舞。


    巫影狂亂,伴隨著樂聲,還有山音頌唱的古老詩篇。


    有人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萬分期待地等候,也有人不耐煩的縷縷望向壽宮內部。


    不耐煩的正是溫佛奴,他可不是來看這跳大神的,


    一刻鍾一刻鍾過去,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消失在那篝火和巫影之下,溫佛奴也越發的煩躁。


    “這鬼呢?”


    “陰陽兩界呢?”


    “恐遭不測呢?”


    “到底什麽時候才開始?”


    溫佛奴目光不滿地看向一旁的陰陽道人,卻發現這道人目光透露著血絲,興奮得不行,和磕了藥一樣。


    溫佛奴表情為之驚愕,不知道這老道興奮個什麽,但是看著對方這一副瘋狂的模樣,也泛起了嘀咕。


    莫非?


    就這樣,一直等到了子時。


    溫佛奴的眼睛都瞪出了血絲,脖子和後腦勺被寒風吹得像塊木頭,腦袋被那巫影和火焰晃蕩得快要爆炸的時候,終於聽到了一聲磬聲。


    巫覡敲響銅磬:“噔!”


    帶著草冠的祭巫:“熄火!”


    隨後,巫覡再次敲響。


    “噔!”


    “子時已到。”


    “改舊火,迎新火。”


    隨著銅磬的那第一聲噔,溫佛奴便也噔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血絲通紅的眼睛看著火焰深處的壽宮。


    好像。


    也快要化身惡鬼了。


    溫佛奴猛烈地轉動著佛珠,隻有這樣才能夠壓製住自己胸腔裏湧動的“惡鬼”,但是心裏卻早已經開始罵娘了。


    “爾母婢,爾等最好給我弄出點大陣仗出來。”


    “折騰了我這麽大晚上,爾等就算是糊弄本司馬,也得給我糊弄好了。”


    “就算是恐遭不測,你們也最好給我弄出幾個惡鬼來。”


    要不然,他就要化身惡鬼把這些家夥全吃了。


    到了此刻,原本高大的篝火已經隻剩下餘薪。


    而隨著那餘薪被人為徹底熄滅,周圍的一切徹底歸於黑暗之中。


    而在民間傳聞裏。


    去歲的舊火在寒食節熄滅,暗地裏的牛鬼蛇神便都要出來了。


    不過這個時候那帶著麵具的神巫提著燈,化為了夜空之下最明亮的光源。


    甚至,蓋過了頭頂上的星月。


    也籠罩住了在場地眾人。


    伴隨著沉悶的推門聲,壽宮的大門終於打開了,神巫高舉著月影琉璃燈踏入其中,群巫緊緊跟隨。


    溫佛奴跟著陰陽道人一起進入了壽宮之中,他也終於在那月影琉璃燈之下,看清楚了那塊玉璧。


    眾人整整齊齊地站在玉璧之下,抬頭望著。


    溫佛奴:“這就是雲壁?”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死死地盯著那塊玉璧,就好像著了魔一樣。


    但是火已經熄了,門已經開了,玉壁也出現在眼前了。


    等了半天。


    一點動靜都沒有。


    除了夜裏吹得脖頸都要酸掉的寒風,便也什麽都沒有了。


    場麵,是死一般的沉默。


    這下。


    冒著寒風蹲了一晚上,卻憋了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從溫佛奴肚子裏鑽上了腦門。


    就這?


    就這?


    就這!!!!


    溫佛奴感覺怒目金剛過來,都壓不住他肚子裏鬧騰的惡鬼了,他猛烈地轉動著手上的佛珠,就像是要搓出火來一樣。


    同時,他扭頭惡狠狠地看著一旁的陰陽道人。


    “這就是你說的神人交界之地,陰陽門戶大開之所?”


    “這就是可開天界之門,可通九幽之地?”


    “還恐遭不測?”


    “還……”


    然後進入壽宮之後陰陽道人的表情早已經變得越發興奮了,因為他剛剛偷偷吞了一枚丹藥,此刻表情近乎癲狂地踮著腳,眼神隻剩下對於生死幽冥之事的渴望。


    聽到溫佛奴這樣一問,立刻豎起手指堵住嘴唇。


    “噓!”


    隨後又抬起手來了,小聲地對著溫佛奴說道。


    “非也,非也。”


    “這不過是……”


    隻是此時此刻,他不知道非也這個詞已然是不能再說了。


    原本就已經到了爆發邊緣的溫司馬,身為天潢貴胄的敦實漢子,被這一句非也一下子弄得應激了,好像這兩個字是化身惡鬼的惡咒一樣。


    溫佛奴立刻臉上變成了赤紅色,頭發炸裂就快要將帽子給頂了起來。


    他高高揚起手,連手上的佛珠也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一顆顆珍貴的佛珠散落開來,沿著石板不斷地朝著周圍散落而去。


    而從溫佛奴口中則咆哮出了一句。


    “我非你老母。”


    這個時候,壽宮之內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一道道視線投射在溫佛奴身上,但是所有人一言不發。


    而溫佛奴卻已經確定不再忍了,也不再管什麽天潢貴胄的氣度了,堂堂郡王之子被當傻子一樣糊弄,然後又在後麵晾了一整晚,等了大半夜就等出了這麽個東西。


    忍無可忍,已經無須再忍。


    溫佛奴一下子衝到了最前麵,穿過一條條微微飄舞的半透明紗幔,直接來到了雲壁前。


    然後在那雲壁前看著所有人,喘著粗氣說道。


    “一個個別裝了。”


    “我知道,爾等都是受到那西河縣縣令賈桂的指使,謊報祥瑞在這裏裝神弄鬼。”


    “一個個上下串通一氣,在這裏裝模作樣,本司馬都已經看出來了,都不要再裝了。”


    溫佛奴大手一揮,氣場十足,仿佛壓住了整個場麵。


    他十分篤定地說道。


    “從鹿城郡我得知那金鼇道人的事跡的時候,就開始布這個局了吧,引得我往紫雲峰而去,然後一路上安排什麽村民、山民在我麵前做戲。”


    “一個個,也真是煞費苦心啊!”


    “竟然還拿出了不少,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奇技淫巧製作的珍寶,以為這樣就能蒙騙於我?”


    “告訴爾等。”


    “吾乃鹿城郡王之子,宗室勳親,豈能被爾等宵小給蒙蔽。”


    “早在來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爾等的伎倆,隻是不忍心因為那西河縣令賈桂的利欲熏心之舉牽連甚廣,想要給爾等一個機會罷了。”


    “如今看來,爾等冥頑不靈,不知悔改。”


    溫佛奴橫眉冷視眾人,深吸一口氣後硬著腮幫子挺著胸膛說道。


    “現在,我給爾等最後一次機會,如若從實招來,本司馬還可以為爾等求情。”


    “如若不然,爾等隻有死路一條。”


    一番話說出來,他胸中惡氣總算是發泄出來了大半,


    他說了一大串,聲聲中氣十足。


    看著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表情呆若木雞,胸中不由地湧出了一股得意和舒暢之感。


    “想必,是被我正義凜然的話語給震懾住了吧!”


    而這個時候,溫佛奴身後突然傳來了如同海浪一般的嗡鳴聲。


    “嗡!”


    一瞬間,萬丈光華平鋪而下。


    溫佛奴站在雲壁之前,那光芒將他高大、正義凜然、威震四方的身影從身後一路往前衝刷而去,穿過紗幔層疊的殿堂,湧入那群山遍野之中。


    一瞬間,日夜顛倒。


    溫佛奴的表情卻定格在一瞬間。


    眼神裏,流露出不明所以的茫然。


    他雖然看不見身後的景象,但是卻明白這絕對不是任何裝神弄鬼可以做到的事情。


    因為他身後。


    像是升起了一輪大日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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