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交到安金藏手裏的,是關於一個叫徐彥伯的員外郎外派的公文,因為之前二十年的人生不是自己的,安金藏不敢確定地問:“我應該和這個人很熟麽?”


    狄仁傑說著:“我猜金藏和此人不熟,老夫讓你看的,是他的去處。”


    安金藏聽了,隻好再看了遍公文:“說是去了房陵?”


    一聽到這個地點,劉幽求立馬反應過來:“房陵不就是廬陵王所在的地方?”


    狄仁傑點了點頭:“正是,此處雖未說徐彥伯去廬陵做什麽,但前幾日皇上忽然提起,聽說廬陵王病了,準備找人去瞧瞧。”


    “廬陵王是哪位?”安金藏很小白地問著。


    劉幽求說著:“慫貨又犯諢了,廬陵王姓李名諱顯,現在你知道了吧。”


    安金藏一聽,可不想起來了麽,原來武則天還有慫兒子活著呢,不過這麽想著,安金藏突然覺悟了:“啊,莫非這個徐彥伯去房陵不是為了看望廬陵王這麽簡單!”


    “不僅如此,若是早幾年,皇上想要召迴廬陵王,何須如此……”狄仁傑言語中多有唏噓。


    安金藏似乎明白了什麽:“皇上殺伐決斷雷厲風行,從來不忌憚什麽,但是,此番卻要這麽隱晦地去把廬陵王召迴來,看來她也知道自己培植的武家勢力,已經開始超出她的控製了。”麵對支持李唐的狄仁傑和劉幽求,還有一半的話他沒有說,從武則天的角度,不管怎樣,麵對滿朝根深蒂固的李唐勢力,她必須也隻能依靠自己娘家的人。扶植是必須的。隻不過,原本是用來製衡的手段,沒想到李唐被她打擊得太徹底,隻剩下了李顯、李旦這樣弱雞的人物了,而武承嗣、武三思之類卻野心勃勃又不擇手段,兩邊的實力如今已經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上了。


    ……


    遙遠的房陵,是個四麵環山的地方,山林四塞,房陵原意是說這裏其固高陵,有如房屋,但是在李顯眼裏,這裏顯然沒有如同一個天然的房子那麽浪漫,對於他來說,這裏倒像個天地鑄就的牢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午夜的房陵,四周的山林裏時不時傳來嗚啼的猿聲,在萬籟俱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令人心悸。


    “母親,求求您,我和大哥二哥他們不一樣,我會是個乖兒子,不會做任何忤逆您的事,求求您,不要殺我……”一處破落的土胚房裏,這哭求聲再度響起了。


    “阿顯,有我在,你不要怕!”韋氏把李顯抱在懷裏,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樣,用被子裹住他安慰著,“你隻是做夢了,你母親沒有來……”黑暗中,她懷抱著神誌不清囈語不斷的李顯,雙眼空洞地重複著這些年來不知道在半夜裏重複了多少遍的話,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從爬滿蛛網的窗戶裏透進了漸漸亮起的天光,又一個難熬的夜晚總算過去了。


    鬧了一晚上的李顯這會兒終於安然睡著了,但是韋氏不能繼續睡了。


    天蒙蒙亮,她就得起來去往一裏外的南河邊挑水,然後燒水煮飯,日複一日。


    打水的時候她總是有意迴避水麵的倒影,因為她害怕看到如今的自己。


    曾經的韋氏香兒,因為姿容豔麗被立為了太子妃。她都不敢再迴想那時候是何等的家門榮光,一直都視她為寵兒的父親,帶著那樣自豪的目光送她入宮,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那時候所有見到她的人,都說她福氣好,以至於到後來她都有些厭煩,總覺得福氣這種東西被說多了就會失去一樣。


    但是,老天爺仿佛不會給她任何一個防備的機會,在李顯順利登基成為皇帝之後,她終於放下心來,以為自己的隱憂是多餘的。


    而就當她終於放下心來準備當個賢良的皇後的時候,命運才露出了他猙獰的本來麵目——原來皇帝也是可以被趕下來的,而且,是被自己的母親趕下台。


    而那時,她隻做了幾個月的皇後,甚至都還不知道母儀天下到底是什麽滋味,就被迫懷著身孕極其狼狽地隨著廢帝被趕出了長安。


    而這一走,就是十四年,這十四年裏,那位自豪地送她出嫁的父親被流放致死,她的母親被地方首領殺害,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四個兄弟竟然也都死在了容州。


    滿滿的兩個水桶,足有百來斤重,她挑著扁擔倔強地站了起來,但是水桶晃得好厲害,好不容易從南河中打上來的水,又晃出來很多。


    她必須要滿滿的兩桶水,這是今天她的丈夫和孩子們吃飯喝水所必須的。


    她咬著牙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沒有功夫理會掛在臉上的淩亂發絲,太久沒有看過自己的模樣,她無暇害怕曾經姿容豔麗的香兒如今是何等的村婦模樣。


    而當她好不容易到了那他們寄居的土胚房,看到的,卻是正在往房梁上掛繩子的李顯。


    “哐當”兩桶水辛苦打來的水倒翻在了地上。


    韋氏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抱住了李顯的雙腿:“阿顯!你這是幹什麽?快下來!”


    “母親真的派使者過來了!香兒,我們死定了!”李顯的雙腿抖得厲害,蹲下來抱著韋氏害怕地哭起來,“香兒,我們死定了!”他隻能重複這句話。


    “阿顯,做人禍福難料,你我早晚都得死,你著什麽急!”韋氏緊緊抱住身軀和意誌一起垮塌下來的李顯,仿佛要用一己之力頂住他和孩子們頭頂上的天。


    但是,阿顯所害怕的使者終於出現了。


    一聽徐彥伯自我介紹,李顯嚇得從凳子上跌落了下來,那場麵狼狽極了。


    徐彥伯上去和韋氏一起扶起了李顯。


    韋氏看著態度和藹的徐彥伯,眼中露出了希望:“使君此來是……”


    徐彥伯立刻整理衣衫作揖道:“恭喜廬陵王,恭喜王妃!皇上請你們迴長安呢。”


    韋氏不敢相信地看著給他們行禮的徐彥伯,仿佛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一樣,日複一日的熬著,她都已經不奢望這一天的來臨,而她身後的丈夫,卻害怕得語無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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