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菁十五歲(二)、


    莫北趕到學校的時候,韓菁正趴在教務處的辦公桌上,無聊地捏著一支鋼筆寫寫畫畫。聽到他的腳步聲,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然後又想起來自己正身處何處,隨即癟癟嘴巴,重新沒精打采地趴迴了辦公桌上。


    莫北唇角勾了勾,視線轉迴到不苟一笑的教務主任身上,含笑承受她因驚豔而有些失態的上下打量,修長的雙腿並攏,中間不留一絲縫隙,低沉聲音迴蕩在辦公室裏:“您好。我姓莫,是韓菁的監護人。”


    教務主任花癡完畢,又頗懷疑地看著他:“你是韓菁的哥哥?”


    “算是吧。”莫北笑了笑,拇指輕輕撫摸手中的車鑰匙,“我在電話裏聽說韓菁觸犯校規,可以具體說一下是怎麽迴事麽?”


    教務主任顯然已經對處理這種事輕車熟路,輕咳一聲,板了臉說:“我們抓到韓菁和另一個男生課間在操場手拉手遛彎。莫先生,你也理解,他們現在可不適合談情說愛。男女非正常接觸,按照規定必須停課迴家接受父母再教育一周。”


    教務主任指了指手頭上的《學生違紀管理處罰措施》,又說:“那個男生已經被家長領走了。韓菁一直是個好學生,乖巧懂事,還是班上的班長。她的行為對全班同學也起到一定的帶頭作用,這樣影響非常不好,對她自己的學習也有弊無利,希望你能好好教育。”


    莫北略略收斂了笑容,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我知道了。”


    之後教務主任臨時被人叫出去,隻留下莫北和韓菁兩個人。韓菁還是不理他,自顧自地用鋼筆在一張紙上圈圈畫畫。莫北走到她身後,被她察覺,她“刷”地就把紙張護在了懷裏,扭過身來戒備地看著他。


    莫北失笑:“紙上有什麽秘密我不能看?”


    韓菁很鄙視地看著他:“告訴你是什麽秘密那還是秘密嗎?”


    莫北“喲”了一聲,露出一個迷人笑容:“難道是那個男孩子的畫像?”


    韓菁繼續很鄙視地看著他:“我才不喜歡他。”


    “那幹嘛要牽手呢?還一起遛操場?”


    “我不喜歡,但也不討厭。”韓菁套用他曾經的話,還接著給他舉例,“你對那些什麽白白芸芸蘭蘭天天也不喜歡,還不是照樣交往?”


    這次一向能言善辯的莫北難得也有詞窮的時候。他頓了頓,又頓了頓,試圖找出二人的相異點:“菁菁,你和我不一樣……”


    韓菁咄咄逼人:“哪裏不一樣?”


    這話題談論下去有點兒危險,莫北盡力委婉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你是女孩子,可我不是。”


    他說得很含蓄,韓菁卻已經聽懂了。正巧碰到教務主任推門進來,她把書包迅速往他懷裏一扔,手端端正正擱在膝蓋上,繼續當她的乖乖牌。


    韓菁被老師遣送迴家,和莫北兩人一起迴家的路上,韓菁的脾氣反倒比莫北還要大,始終都沉著臉,不樂意理會他。


    莫北找話題:“剛剛那個教務主任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說的‘滅絕師太’?”


    韓菁托著下巴看窗外。


    莫北繼續找話題:“還有剛剛出校門見到的那個光頭校長,是不是就是你們所謂的‘中央部長’?”


    韓菁繼續托著下巴看窗外。


    遇到紅燈,停車,莫北探過身,不再說話,直接掰住她的腦袋擰過來。


    韓菁很惱怒地看著他。


    莫北的表情很正經:“菁菁,我希望咱倆能開誠布公。你想知道什麽,想要什麽,我不能都猜中,你總需要告訴我。”


    “我說了你也做不到。”


    莫北笑了笑:“你說說看。目前為止,你想要的我哪個沒有給你弄到?家裏儲藏室裏還放著一塊隕石呢。”


    那是韓菁還沒十歲的時候,挑釁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的時候,莫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之一。


    韓菁很平靜地看著他,很清晰很緩慢地說出每一個字:“我討厭你花心風流,我討厭你有那麽多女朋友。很、十分、非常地討厭。”


    莫北一雙眼睛慢慢變得高深莫測,他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她,眼角餘光瞥到紅燈已轉為綠燈,抿了抿唇,隨即車子便猛地衝了出去。


    兩人有史以來頭一迴冷戰超過一個小時。但其實中間九成是因為韓菁說完那句話後明顯覺得心虛,下了車就直奔臥房,給莫北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晚飯都謊稱不舒服,讓傭人做好直接送到了樓上的臥室裏麵去。


    莫北自然知曉她那點小心思,也沒拆穿她。依舊一個人在餐廳吃得舞姿優雅。


    晚上韓菁索性趴在臥室裏睡覺,但她睡得不安穩,莫北輕輕推門進來的時候她便轉醒了。


    她背對著門不動,感受到他在床邊坐下來,身體一僵,被子極輕微地動了動。


    卻還是沒能逃脫莫北的法眼,他輕笑一聲,俯身下去,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還裝睡?”


    他的聲音如同一縷暗暗的花香,讓人欲罷不能。韓菁不得不睜開眼,轉過身坐起來,對上他英俊的臉龐,他不說話,隻是眼角微挑地笑著瞧她。


    韓菁咬了咬牙,一隻手按住按在他的手背,莫北挑了挑眉,沒有表示讓韓菁更加膽大,摟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整個身體都吊在了他的身上。


    招惹了莫北再次的輕笑出聲。


    韓菁不說話。


    從她記事起,莫北的私生活似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這是他的生活方式,她本來無從指摘。今天她脫口而出過分的話,讓她懊惱不已。她其實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聲“對不起”的,但是她說不出來。


    莫北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歡撫摸韓菁的頭發,他的手指穿過她長長的卷卷的棕褐色頭發時,眼神會十分溫柔,溫柔到快要滴出水。


    “菁菁,”韓菁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開口,“我以後不會再交那麽多女友。”


    韓菁猛地推開他,尋找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中的誠意。


    莫北微微一笑:“但一物換一物,你也不可以早戀,不能像今天和男孩子一樣胡來。”


    韓菁一時間有些震動,眼睛直直盯著他,似乎有點兒不可相信。


    莫北去彈她的額頭:“默認的話就眨眨眼,ok?”


    韓菁終於徹底相信了他的話,一個餓虎撲食的擁抱,一下子就把莫北壓倒在床上。眼中的熱烈和高興不加掩飾,花瓣一樣的嘴唇彎起來,聲音嬌氣又驕傲:“小叔叔,你果然是我的阿拉丁神燈。”


    韓菁迴家再教育的這一周,反倒成了她的假期。第二天莫北也偷懶,帶著她去了外地旅遊,返程的機票定在六天後。


    這樣單獨兩人一起旅遊的時刻其實很難得。以往韓菁跟著莫北遊玩或者出差,後者的身側一般都還是會有另一個美貌女子的,通常都會是他當時的女友,再不濟也會是他的那位萬能特助。


    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莫北曾經把她擱在肩膀上,兩手架住她的兩隻瘦得可憐的胳膊去旅遊。韓菁最後睡著,趴在他的腦袋上口水還流了一路。


    再後來就變成了莫北一手拎著女友的包,一手牽著她。再再後來,比如這兩年,則又變成了到了旅遊地出去遊玩的時候韓菁就自動隱形。


    莫北和韓菁下了飛機,早已有人在等候。見到莫北小跑過來,滿臉堆笑地迎接。韓菁拽緊莫北的手指,發現接機的五個人裏除了三位能說會道的主事之外,還有兩位站在一旁隻微笑不說話的花瓶小姐。


    她睫毛閃了閃,一言不發地和莫北一起上了車。


    路上韓菁緊緊挨在莫北身邊,就像是一條小狗在死死守住自己的地盤。莫北被她抱得胳膊都疼了,忍不住笑:“晚上想泡溫泉還是去逛逛街?”


    前麵的主事有些欲言又止,莫北抬眼掃了掃他,說:“什麽事?”


    “我們今天晚上給您辦了一場接風宴……”


    莫北“唔”了一聲,扭過頭問韓菁:“想去嗎?”


    韓菁的迴答是一聲不大不小的嗬欠。


    莫北莞爾:“我知道了。”


    於是兩人便被一路送到酒店套房,韓菁洗了澡去睡覺,莫北則撐著下巴看期貨。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玩了一會兒更加無聊的俄羅斯方塊。


    這款遊戲是韓菁下到他的手機裏的,至於為什麽她不玩自己的手機硬要去玩他的,韓菁的理由說得相當理直氣壯:“你的手機電量比較久。”


    莫北:“……”


    玩了一會兒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相當無聊,於是便靠在沙發上小憩。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眼前像是被一團陰影遮住,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洗發露的香氣,掀開眼皮,果然是韓菁站在他麵前。


    小公主睡飽了連脾氣也變好,彎著腰笑眯眯地望著他:“你幹嘛不去床上睡?”


    她穿著寶藍色的睡裙,頭發長長地垂在身前,眼睛亮晶晶,明顯心情十分好,說完還很有閑情地去摸他長長的眼睫毛。


    她摸她的,莫北則歪著頭定定瞧了她有十秒鍾,然後勾了勾唇角,假裝被她很大力地拉了起來:“我們去吃晚飯。”


    兩人都不怎麽餓,揀了一家幽靜的會館吃東西。甫一進入會館有一架古箏靜靜置於屏風前,莫北路過的時候隨意撥了幾根弦,又扭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韓菁一眼。


    韓菁卻立時會意。他擺明了就是在嘲笑她前幾年學古箏半途而廢的事。她當時看一場電影便愛上了這種古代淑女必備樂器,然而又在學習了一周之後跟著莫北東奔西跑去了各地旅遊,迴來後就對它再也看不上眼,疏於學習也疏於練習。她的敷衍態度甚至還激怒了家庭老師,後者甚至被她折磨得憤而辭職,這也算得上是韓菁幹過的一件大惡事。


    韓菁臉上有些掛不住,擰起一雙秀氣的眉毛低聲嚷嚷:“你不能一概而論!我的鋼琴和小提琴都學得不差好不好!”


    莫北一副懶洋洋的態度往前走:“我可什麽都沒說。”


    韓菁的鋼琴和小提琴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莫北親自教導。在韓菁八歲至十二歲之間,她霸占他最多的時間就是別墅裏的樂房。


    莫北是個好老師。耐心細致,循循善誘。莫北的手指修長漂亮,在琴鍵上跳躍的時候輕快如流水,就像是精靈在起舞,是韓菁最難忘的迴憶之一。莫北拉小提琴的時候眉眼間沉靜專注,拉動琴弦動作優美高雅,是韓菁眼中最美的畫麵之一。


    莫北指導韓菁彈琴的時候,他坐在左邊,韓菁坐在右邊,兩人一大一小兩隻手按照樂譜由慢到快地演奏出一首《歡樂頌》,她的身體隨著輕快的節拍微微搖擺,莫北也隨著她的搖擺而搖擺,紅彤彤的夕陽下,樂房玻璃窗旁拉出兩條斜斜的長長的影子,美好得假如生命就此定格,大概韓菁也不會覺得遺憾。


    會館裏裝潢十分典雅。莫北和韓菁在服務生引領下穿過走廊,突然聽到一聲不確定的喃喃問句:“……莫北?”


    一個和莫北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站在走廊一側,見他們同時轉過頭,目光瞬間變為努力壓抑卻依舊壓抑不住的些許激動。


    莫北的訝異一閃而逝,招牌笑容很快擺上來:“韓冰。”


    韓冰已經恢複了鎮定,笑了笑,很有些自嘲以及嘲諷的意味:“真想不到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呢。”


    莫北將這句話自動跳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巧。你這是已經吃完了麽?”


    韓冰笑盈盈地望著他:“我自己一個人還沒吃飯呢,你請我吧。”


    這很有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的意思,但對方已然提出來,對待女士一向寡情卻也紳士的莫北還是很快適應局勢變化地來了一次“三人行”。


    這次晚餐表麵上吃得十分和諧,但實質大概人人都很不爽。莫北笑得最為如沐春風,他的笑容一向天衣無縫,韓菁看不出他的內傷程度到幾成;韓冰本來笑得也十分溫婉自然,但看到莫北一直在為韓菁夾菜添飯叫服務生的時候,最後也撐不住地笑容垮下了幾分;而韓菁自己也相當不快,她本來認為難得和莫北一起單獨出遊,莫北這幾天應該隻屬於她,卻沒想到還是遇到了故人,而且這個故人似乎還和他們同一班飛機迴t市。


    中途韓冰去洗手間,韓菁撐著下巴,有氣無力地問莫北:“跟這個人莫名其妙地一塊兒吃了半天飯,她到底什麽來路?”


    “你不記得了?韓冰是我曾經的相親對象啊。門當戶對,漂亮大方,高智商高情商。”莫北笑了笑,“去年和你莫伯伯莫伯母一塊兒吃過一次飯的,出國了不到一年,應該是前不久才迴國。她可是你莫伯伯最青睞的未來內定兒媳婦。”


    雖然韓菁叫莫北小叔叔,但莫北的母親對“奶奶”這個詞太排斥,所以韓菁對莫父莫母卻是喊的莫伯伯和莫伯母。


    韓菁稍稍冷臉:“既然是這麽重要的一號人物,為什麽都沒有人告訴過我?”


    “家裏老頭子竟然沒有告訴你嗎?其實我以為那次你已經看出來了。”莫北摸了摸韓菁的頭,笑,“你這是什麽表情?又在生什麽氣?嘴巴撅得都可以掛勺子了。”


    韓菁順勢抓過他的手,惡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虎口:“我也要去洗手間。”說完就跑了。


    後麵兩天韓菁和莫北一起去了s市海上的小島遊玩。小島內綠樹鬱鬱蔥蔥,自來水和電力供應充足,韓菁和莫北在島上的別墅住了一晚。


    晚上燃了蚊香,並沒有蚊蟲叮咬,但韓菁依舊睡不著,直接導致第二天在小島上遊玩時精神懨懨。


    道路旁邊有險險維持平衡才可以走過去的細細獨木橋,韓菁撐住莫北的手在上麵走,一邊問:“小叔叔,你對那個韓冰的感覺也和對你那些女友一樣嗎?”


    “不太一樣。韓冰對我也和那些人對我的感覺不一樣。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她的身份地位注定她看上的不是我的錢我的權。”


    “她非常非常愛你,是吧?”


    韓菁順口說出來,莫北卻聽得十分古怪。他一時還不能適應十五歲的韓菁可以說出“愛”這個字,就如同他當時接到教務主任電話時還無法立刻適應韓菁早戀一般。這瞬時讓他的心情變得十分微妙。


    他瞧了她一眼,說:“小鬼,這好像不是你該問的問題吧?”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韓菁小聲嘟囔,“那你呢?你對她的感覺是什麽樣兒的?”


    莫北硬著頭皮繼續答:“比討厭更加有好感一點兒。或許我可以這麽給你形容……假如我在想定下來的時候還沒有找到更加心儀的,那很可能我結婚以後你就該叫韓冰一聲小嬸嬸了。”


    韓菁聽完,一言不發地鬆開了莫北的手,一個人輕盈地跳下了獨木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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