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鶚看著張瑢四人,眼神裏滿是不容置疑。


    沒錯了!


    這就是最後通牒!


    你們四個要是不聽話,那就一並收拾了。對於朝廷來說,貴州川南要宰的這群羊,多兩三頭或少兩三頭,區別不大。


    張瑢四人讀懂了王一鶚眼神裏的含義。


    雖然心裏有些氣憤卻無可奈何。


    他們離湖南太近,這兩年朝廷在湘西整飭土司,他們有所耳聞。


    永順宣慰司、保靖州宣慰司,還有施州衛,大大小小的二三十個土司,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根據傳到思南的說法,這些土司屈服的理由各色各樣。


    保靖州宣慰司是鳳凰山下的鎮筸營被降服,沒了主心骨,立馬就跪了。


    鄧子龍隻身入鳳凰山,降服鎮筸營的影響非常大。


    鎮筸營成分很複雜,有當地的苗民,有洪武年移居的軍屯子弟,但它一直是湘西最能打的軍隊,尤其是正德年後,吏治腐敗、軍備荒廢,各邊地土司蠢蠢欲動。


    鎮筸營多次替朝廷出征,湖廣的施州衛、永順宣慰司,四川的酉陽宣撫司,貴州的黎平府、裏古州,大大小小土司被他們打了個遍,各個都是心服口服加身服。


    去年鎮筸營自己亂了,各地土司感覺跟過年一樣。


    多行不義必自斃!


    可是沒多久,朝廷派來一員猛將鄧子龍,隻身入鎮筸營,在諸位土司的老熟人,辰州衛指揮使僉事姚丙周和常德通判全慎勇的幫助下,很快就降服這群湘西最兇狠的惡狼。


    鎮筸營被降服後,湘黔邊地的大小土司徹底躺平了。


    加上魚鷹總督赴任湖廣後,各種手段頻出。


    桑植安撫司、永順宣慰司、施南宣撫司、東鄉五路安撫司、五峰石寶司等十餘家土司,漢化得較深,子弟渴望過上漢人的生活,不少人應科試和武舉,博得功名。


    魚鷹總督以地換地,以財換民。


    以武昌、長沙等腹地的田地置換各土司名下的土地,再按土司名下的軍民人頭折合錢糧,一次買斷。


    還給土司在他們心儀的城池安排宅院,給他們有功名的子弟,在當地官府裏謀份官職。沒有功名的子弟,保送他們去公學和南京國子監讀書。


    這十餘家土司開開心心交出祖上傳下的土地和百姓,搬到心儀的地方,過上他們夢寐以求的漢人富翁生活。


    有散毛宣撫司、大旺安撫司、東流司、白崖洞司等七八家土司,自持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對魚鷹總督的鈞令置之不理,繼續我行我素,占地為王。


    據說魚鷹總督嗬嗬一笑,你地勢險要是不是?他派兵扼守各關卡,嚴禁一粒米一顆鹽一寸布流入這些土司境內。


    不到半年,這些桀驁不遜的土司們陸續都跪伏,老老實實出境投降。


    有兩個土司死扛著不投降的,結果被下麵鼓噪的軍民給殺了,捧著他們一家老小的首級,開開心心地向朝廷投降。


    正反例子擺在那裏,湖廣境內剩下的大小土司,思前想後一番紛紛接受改土歸流的條件。


    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萬丈懸崖,隻要腦子沒有壞掉的都知道怎麽選了。


    湖廣邊地大小土司集體繳械,影響深遠。


    尤其是靠著湖廣的貴州思南、銅仁、鎮遠和黎平府,以及四川重慶府的大小土司們,都在心裏暗自盤算著。


    張瑢身為諸多土司中的佼佼者,已經看清楚天時大勢。


    湖廣邊地的土司改土歸流後,朝廷必定要繼續向前推進。


    很明顯,朝廷盯上了川南最大、對貴州也頗有影響的播州宣慰司楊氏,還有水西的安氏。這兩家一除,貴州的大小土司就是秋後的螞蚱,想蹦躂也蹦躂不起來。


    何去何從?


    張瑢心裏飛速地盤算著,思緒就像彎彎曲曲的烏江,不知繞了多少個彎。


    “王督憲,事關四家的前途,我們想好好合計合計。”


    王一鶚一揮手,“沒問題。廣寧,給張長官他們準備一間靜室,讓他們關上門好好商量。”


    “是。”


    張瑢四人自去商議,王一鶚、湯克寬、劉顯、吳承恩、姚丙周坐在一起,商議起來。


    “本督辭陛時,皇上有提起過我朝對西南土司羈置手段,以蠻治蠻,不想百年後卻成了以盜治盜。”


    吳承恩附和說道:“皇上聖明,一語道破西南土司製的弊端。”


    王一鶚笑著對他說道:“汝觀先生,湯都使和劉都使此前忙於戎政軍務,不諳民政,這西南土司製度,更是生疏,值此機會,你給兩位說說。”


    湯克寬和劉顯對視一眼,笑著說道:“對,還請汝觀先生幫忙解說一二。”


    “吳某就班門弄斧了。”


    吳承恩清了清嗓子,開始說道。


    “西南土司製度源自前元。蒙古人入主中原後,更多的心思在中原花花世界上,西南等偏遠邊陲地方,山高路遠,又貧瘠困頓,實在看不上眼。


    於是就對這裏的土人頭目們實行土司製,‘以土官治土民’,承認各邊地頭人首領的世襲地位,給予其官職頭銜,進而將西南邊陲名義上納入前元版圖。


    說白了,土司製就是前元中樞無力顧及西南偏遠地區,對土人頭目采取的一種籠絡手段,以求穩住邊陲。


    此製從目前看,極其短視。


    土司轄下,土地和百姓都歸土司世襲所有。司法、財政、民政、兵事都可以自己說了算,對於當地百姓予求予取,掌握一切生殺大權,除了不能登基稱帝,其他一切甚至比照皇帝,隻需要向朝廷繳納微薄的賦稅,再定期遣使獻書表示恭順即可。


    久而久之,土司各自形成自己的地盤,朝廷水潑不進,針插不進。除了還用朝廷年號,其餘的跟外藩無異。”


    吳承恩說得很詳細,湯克寬和劉顯也聽得很認真。


    兩人知道自己此後用兵最大的敵人之一就是西南大大小小的土司。


    “太祖皇帝立國朝後,意識到土司的危害性,隻部分延續土司製。按照土司世襲的轄地大小,設土知府、土知州、土知縣,以求把土司納入到朝廷官員管製中來。


    可惜收效甚微。西南偏遠之地,還是由大小土司治理。


    自弘治年間,國朝西南土司動亂頻發。


    一是朝廷對土司采取’必假我爵祿,寵之以名號,乃易為統攝,故奔走唯命’的舉措,以名爵厚祿籠絡,恭順的土司攻伐不服王化的土司。


    以蠻治蠻。


    可是一旦朝廷調遣繁多,則‘急而生變,恃功怙過,侵擾益深’,不勝其亂。


    還有不臣土司暗地裏多征稅賦,擅自開礦以自肥。借著攻伐之際訓練兵馬,進而逐漸坐大,甚至憑借掌握的土軍分裂割據。


    雲南莽瑞體在嘉靖朝割據作亂,朝廷鞭長莫及,坐視千裏疆域被分裂出去。雲貴民間有傳言,‘官府隻愛一張紙,打失(雲南語遺失之意)地方兩千裏。’


    危害不可不大啊,確實到了必須整飭的地步。”


    王一鶚點點頭,接過話題,“天子聖明,洞悉西南困境亂象,對我等臣子坦言,想要長治久安,還得是改土歸流。


    聖諭有雲,‘雲貴大患,無如苗蠻,欲安民必先製夷,欲製夷必改土歸流。’


    川督石汀公(殷正茂)在兩廣一麵剿除當地土司挾民作亂,一麵試行皇上的‘改土歸流’之策。


    試行三四年,總結出諸多的經驗,‘改流之法,計擒為上策,兵剿為下策,令其投獻為上策,敕令投獻為下策。’


    ‘製蠻之法,固應恩威並用。’


    皇上簡旨多次召開會議,中樞地方一起探討改土歸流之良法,進而確定軍事、政治、經濟並舉之法。


    先以軍事舉措,駐軍、屯兵、修邊、築卡,以防萬一。


    再以政治手段,置府縣,派遣工作隊,宣傳教化。進而清查戶口、丈量土地、征收賦稅,建城池、興水利、設學校、立醫所。


    重要的是經濟手段。


    先是統一賦稅。此前土司收賦稅,先肥私囊,隻有少部分繳納朝廷,完全不顧治下百姓死活。


    改土歸流後,統一繳納賦稅。皇上還多次傳旨,對歸流新地三免五減。即三年內免人丁稅、徭役,五年內減繳田賦,減輕歸流百姓的負擔。


    其次充分利用供銷社等商社,互通有無,平價提供歸流百姓此前需高價購買的棉布、食鹽、糧食等日常必需品,提高百姓生活水平。


    三分軍事,三分政治,四分經濟,進而確保改土歸流順利推行。”


    王一鶚看了湯克寬和劉顯一眼,著重說道:“軍事雖然隻講三分,卻是改土歸流的根基。諸土司不臣多年,跟他們講道理是講不清楚的,必須恩威並施。


    皇上交代,拳頭要硬,能砸碎一切負隅頑抗者;手掌要軟,能安撫所有歸順臣服者。


    你們的兵馬,是讓諸土司心甘情願坐下來,聽朝廷講道理的前提。


    威德威德,威在先,才能以德服人。”


    湯克寬和劉顯點頭答道:“皇上英明,本將定會遵循皇上聖諭教誨。王督憲和殷督憲但有照會鈞令,吾等遵行無誤。”


    等了兩個多小時,張瑢四人神情各異地走了進來。


    “王督憲,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就是被你盯上的魚肉。”


    王一鶚嗬嗬一笑,“本督知道四位,不是等閑之人,也不想成為碌碌無為之輩。隻是欲成非常之人,必建非常之功。


    現在有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四位麵前,你們不心動嗎?


    播州楊氏、水西安氏、永寧奢氏,將成為西南歸土歸流中殺猴駭雞的那三隻猴子。反麵典範有了,千金買馬骨的正麵典範,四位願不願做?”


    張瑢、安嶽四人目光閃爍,炯炯有神。


    當然想做了!


    隻是做這正麵典範,冒得風險太大了,搞不好連一家老小都得搭進去。


    值不值得啊?


    王一鶚把四人的神情看在眼裏,繼續說道:“改土歸流,是皇上欽定的國策。本督也看得出,四位與其他西南土司截然不同。


    你們久沐皇恩,仰慕文明,對大明忠心耿耿,而今時代激變之時,正當風雲直上。


    浩蕩皇恩,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張瑢長歎一口氣,看了看身後三人,轉過頭來對王一鶚說道:“王督憲,我們四人願意把身家性命,賣於王督憲。”


    王一鶚欣然地點點頭:“四人既然下定決心,本督也請四位放心,本督頭頂上不僅有浩然蒼天,還有聖明天子。


    你們可以不信本督,但是不能不信聖天子。”


    張瑢四人知道自己已經上船,想反悔下船已不可能。千難萬險,就算是閻王灘,也要往前闖一闖了。


    “王督憲,我等四人就算是豁出性命,也定不敢有負王督憲重托,朝廷期望。”


    王一鶚大喜道:“好,四位義士如此深明大義,本督定不會負你們四位,但有食言,天誅地滅!


    湯都使、吳長史,我們與四位義士好好議一議細節。嗯,劉都使,後續也會需要川邊都司的幫忙,你也一並來議一議。”


    “好!”


    鎮遠府鎮陽河向東過思州府平溪衛(玉屏)古魚關後改稱為舞水河。


    過沅州(芷江)六十裏後調頭向南,直至黔陽縣匯入清水河,合稱為沅江,調頭向東至洪江寨,再調頭向北,一路直奔辰溪縣。


    黔陽縣,西漢高祖五年置鐔成縣,唐貞觀八年改為龍標縣,宋元豐三年改名黔陽縣,縣城江邊碼頭旁有一座芙蓉樓。


    豔陽高照,把整座芙蓉樓照得如同是畫裏的一樣,恍惚間不似在人間。


    “芙蓉樓?”


    一位二十多歲男子抬頭看著這座畫梁雕棟的四層高樓,疑惑不解地問道:“‘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莫非這裏是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裏的芙蓉樓?”


    旁邊一位三十多歲的綠袍官員嗬嗬一笑,“楊校尉博學多才,不過這裏不是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二首》裏的芙蓉樓。


    詩裏的芙蓉樓在潤州西北,原名西北樓。這兩首詩也是王昌齡任江寧丞時所做。


    不過王昌齡做江寧丞後,又被貶為龍標縣尉,在這裏居住了八年。這裏的百姓為了紀念它,故而修建的。”


    “原來如此!”楊校尉點點頭,歎了口氣道,“‘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們楊家的一片冰心,為何朝廷就不能理解呢?任由王魚.王督憲任意羞辱。”


    他正是播州宣慰使楊烈第二子,播州宣慰司實際掌權人楊應龍之弟楊兆龍。


    陪在他身邊的綠袍官員是黔陽縣主簿廖智,他目前是黔陽縣衙最大的官,因為黔陽縣知縣、縣丞、縣尉空缺好幾年了,他是一肩挑。


    廖智哈哈一笑:“下官官職卑微,不敢胡亂議論朝政。下官的職責就是讓楊校尉吃好住好,再送楊校尉坐上開往辰溪的船,就算功德圓滿了。“


    楊兆龍看了他一眼,心裏有些憤然。


    什麽時候明朝的官吏都改了性子了,自己砸錢都買不到任何情報。到底是他真的膽小,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廖主簿的盛情款待,楊某心領了。”


    “哈哈,好說。楊校尉,接你們的船已經備好,請!”


    “請!”


    楊兆龍隨意拱了拱手,帶著一行隨從,拾步走下台階,沿著挑板走到船上。


    看著兩艘座船逐漸遠去,廖智頭也不迴地對心腹說道:“馬上放信鴿,告訴姚都事和任都事,貨已上路。再把詳情寫成密文,交快船送到辰溪去。”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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