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城南城蔡家婆子飯店,位於葫蘆巷,有些簡陋,是挑夫腳夫以及一些窮酸書生愛來的地方。


    它最裏麵居然還有兩間雅間,隻是隔音效果有些差,大廳裏熙熙攘攘的聲音,像秋風一眼,唿唿地往裏灌。


    “八匹馬啊!”


    “五魁首!”


    腳夫挑夫們的酒令就是如此樸實無華,不講押韻儒雅,隻圖一個熱鬧。


    喧鬧的劃拳聲中,一張張嘴巴噴出來的酒氣也逐漸彌漫在大廳裏,隨著風順著粗細的縫隙吹了進來。


    其中一間雅間裏坐著三位年輕書生。


    “清漣兄,你怎麽找了這個個地方!”一位二十來歲的白淨書生抱怨道。


    “文健兄,難不成你還想去韻風樓?”清漣兄十八九歲,相貌普通,一雙眼睛特別有光,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夾著筷子,挑著菜裏的毛豆吃。


    “不要把毛豆吃光了。韻風樓去不了,百花樓、魁星樓也該去吧。”文健兄鼓著眼睛說道。


    “去不了,長沙城這三處酒樓我們都去不了,就連略有名氣的德樂樓、廣月樓,我們都去不了。


    那裏全是石鼓書院和嶽麓書院的人。有老師學子,有門下的生員,有考中的舉人鄉紳,還有任教的名士大儒,濟濟一堂。我們去幹什麽,自討沒趣。


    李老鬼家的那位李小鬼,大出風頭,上躥下跳,每個酒樓都有他的身影,我們跟他遇到,當場就得打起來。


    人家勢大,躲躲,先躲躲。”


    文健兄撇了撇嘴,“這個李莨,已經把本次鄉試中舉視為囊中之物,所以才這麽囂張得意。”


    “人家有個好爹,當然得意。據說這次禮部派下來的兩位主考官,三位同考官,其中一位是李珊的故吏,關係非同一般。”


    “聽說這次禦史台還派下來四位監考官,其中有一位的恩師,跟李珊有怨,還沒到長沙就放話了,要盯死李莨。”


    “說不定人家在演戲。官官相護,自古以來的道理。”


    兩人聊了一會,不由自主地看向第三位書生:“典恩兄,你怎麽一言不發。”


    “再過十來天就要鄉試了,你們怎麽一點不著急啊。”


    “有什麽好著急的。”清漣兄嗬嗬一笑。


    “這次鄉試,是新考製的第一次,也是湖南開省第一次,改了新規矩,考的東西也大變樣,你們不著急嗎?”


    “著急?著急就能考上?考試新規矩年初就發下來了,大半年了,早就該摸透學明白了,現在著急也沒什麽用。”


    典恩兄長歎一口氣,“好好的改什麽啊!以前初場考試經義四道、四書義三道,現在考經義三道,算學兩道。


    以前第二場考試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各一道。現在考時政策論一道,稟上公文一篇,宣播布告一篇,實務應用題一道。


    以前第三場考試經史時務冊五道,現在考史書策論一道,案例分析一道。全亂套了。”


    清漣兄嗬嗬一笑,“覺得題目出得不好,可以不去參考啊。皇上勵誌圖新,雄才大略,才不會慣著那些酸儒。”


    文健兄在一旁說道:“聽說這個新考法發下來時,朝野非議洶湧,湖南地麵上,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鬧得最兇。


    去文廟哭廟的有,寫揭帖反對的有,聯名上疏的有。結果南闈舞弊案和複興社謀逆案一興,馬上就沒有了聲音。”


    清漣兄嗬嗬一笑,“反對最洶湧的江南士林,被三大案席卷近半。朝廷擺明了敲山震虎,其他的人要麽不做聲,要麽馬上讚同新考製。


    天下文采鼎盛,莫過於江南。他們都這般了,我們湖南蠻子能幹什麽?


    這一次算好的。原本說是要分國政和國律,這一次合在一起考,下次再分開。”


    文健兄搖頭晃腦道:“新考製改了考試內容,確實讓人頭痛。


    不過現在鄉試資格放寬,這一次全省生員都可以參加,然後每年考一次。


    以前湖廣鄉試舉人名額是九十名,原本以為分省後湖南能分到三十到四十個,想不到直接給了甲級六十名,乙級三百六十七名,丙級四百七十九名。”


    “不一樣的!”典恩兄馬上反駁道,“鄉試以後每年考一次,可是再考兩次,以後隻準二十五歲以下的生員參加了。我已經二十四歲,今年考不上,明後年再考兩次,就沒有機會了。”


    “我的典恩兄,你滿腹才華,名額一年這麽多,你還怕考不上?”


    典恩兄滿臉悲觀地說道:“真正能參加會試的,隻有甲級那六十人。


    其餘乙級三百六十七名,隻是留在本省做吏員。


    丙級四百七十九名,還不能做官,隻是被南北國子監以及各學院錄取而已。”


    清漣兄說道:“足夠了,鳳梧先生不是來信說過,在南北國子監以及各學院就學後,再參加會試就更加容易。就算會試不中,也很容易通過補錄入仕途。”


    文健兄在一旁附和:“我們湖南一省才多少生員?連考三年,每年除甲級以外,乙級和丙級錄取名額有七八百人。


    二十五歲以上或臨近的生員,隻要不是迂腐如頑石的,基本上被錄取一空。你擔心什麽啊!”


    清漣兄在一旁繼續說道:“說實話,這次鄉試,我們鄴侯書院,還占了大便宜。


    前兩年,山長接了鳳梧先生的書信,早早地開設數學、時政、史書策論和案例分析等科目,還請了國子監和東南公學的老師來授課。


    別看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現在鬧得歡騰,其實啊,他們心裏虛。看著吧,這一迴,我們鄴侯書院一定會把他們拋在後麵。”


    “哈哈,說得好!不愧重經綸濟世,培養出潘少尹這等大才的鄴侯書院。”


    隔壁窗戶突然傳來聲音,把三人嚇了一跳。


    清漣兄臉色一變,厲聲道:“何人鬼鬼祟祟?”


    任博安和劉寰從側門轉了進來,目光在三人臉上一掃,犀利的眼神讓三人心裏一凜。


    “楊彥,字典恩,衡州府安仁縣人士。羅昇,字文健,長沙府醴陵人士。”


    劉寰嘴裏點著名。


    “丘棄濁,字清漣,長沙府湘鄉人士。你們三位,都是鄴侯書院的學子。丘棄濁,你的父親是潘少尹之父的好友,還曾做過潘少尹的啟蒙老師。”


    丘棄濁目光如劍,臉上似笑非笑,“兩位把我們底細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不是一般人。還請賜教。”


    “本官是錦衣衛鎮撫司湖南差遣局都事任博安,這位是差遣局偵查科主事劉寰。”


    楊彥臉色慘白,雙腿嚇得瑟瑟發抖。


    羅昇臉色難看,抿著嘴,雙眼死死地盯著任博安。


    丘棄濁臉色如常,嘴角還浮出笑意來,“萬曆朝的錦衣衛不是以往的錦衣衛,辦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奉公差事,兩位兄台,不必驚惶。”


    劉寰裂開嘴一笑,“你這位小哥,真會說話。”


    任博安也笑了,“不愧是鄴侯書院的俊傑。這次找到三位,有件事要拜托三位。”


    “什麽事?”丘棄濁問道。


    “李莨!”


    丘棄濁目光閃爍,默不作聲。


    羅昇不解地說道:“李莨不過一介秀才生員,就算他父親是前南京工部尚書,錦衣衛要抓他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任博安笑著搖了搖頭。


    丘棄濁搖了搖頭:“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錦衣衛要對付的是李珊老鬼。李莨隻是破門的磚。抓他是舉手之勞,但不能讓李珊生疑。


    任都事,可是這樣?”


    “聰明!”


    “那任都事需要我們怎麽做?”


    任博安把計劃一說,丘棄濁想了想搖頭:“對付李莨,在下義不容辭。隻是此事鬧起來,他進去了,我也得跟進去。


    再過十來天就要鄉試了,我進去了,耽誤了鄉試可劃不來。”


    任博安嗬嗬一笑,“你們打架,警政廳抓人。人全抓進去了,誰跟誰打架,我們說了算。


    到時候我們隨意編造幾個名字,說他們跟李莨打架後潛逃了。你們幾個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一言為定!”


    “丘老弟,你在潘少尹那裏都能說得上話。潘少尹什麽人物,旁人不知道,在下心裏清楚。構陷了你,等於惡了潘少尹。我可沒有這麽傻,自毀前程。”


    丘棄濁嘿嘿一笑,“任都事夠坦誠!好,這事我們出頭了。


    當年李莨入學石鼓書院沒多久,去衡山遊曆,在鄴侯書院門口嘴賤,被我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


    這仇就此結下。以後這小子見到我,馬上變成瘋狗。”


    “哈哈,瘋狗好啊,本官專打瘋狗!”


    李莨“奉父命”與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的名士大儒們交際了一整天,第二天終於有空跟一群狐朋狗友聚在百花樓四樓雅間裏,肆意快活。


    在眾人的慫恿下,他起身出了座,手捏折扇,站在歌姬身邊。


    “小娘子,我們對唱一曲。”


    “奴家萬幸。”


    歌姬行了一個禮,媚眼橫波,一甩水袖,麗聲唱道:“下場引方才告繳,脫空錢早已花銷。衣冠假儒士,風月花胡哨,那裏也十萬纏腰。累歲經年守候著,將到手支頭欠少。”


    李莨手上的折扇轉了一個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花鄉酒鄉,處處隨心賞。蘭堂畫堂,夜夜笙歌響。


    五鼎不談,三公不講,受用些芙蓉錦帳,粉黛紅妝。江湖那知廊廟忙?舞女弄霓裳,金樽飲玉。三枚兩謊,真個是人間天上。”


    眾人齊聲叫好。


    “李公子唱得好!”


    “果真是湖湘第一風流才子!”


    等到眾人的聲音緩下來,隔壁突然聽到一聲爆喝,“瑪德,誰在鬼叫鬼叫的,唱得什麽玩意?比我家的狗叫還要難聽。”


    雅間刷地寂靜無比,李莨臉色先紅再黑,隨即轉青。


    長沙城沒人敢這麽說自己!


    今天一定要他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旁邊坐著的幫閑,看到李莨臉色連變,連忙一拍桌子,厲聲高唿:“哪裏來的狗東西,敢羞辱我們李四公子。”


    “什麽李四公子?西洋過來的新品種狗?”


    門被推開,丘棄濁帶著七八位書生走了進來,其中有羅昇,其餘的都是鎮撫司番子手假扮的。


    李莨一看到丘棄濁,眼睛瞬間紅了,全身上下被一團火燃燒著,燒得他透不過氣來。心口無數的積怨,瞬間爆炸,把他腦子的理智炸得粉碎。


    “老子喇你個媽媽別!”李莨大吼一聲衝了上去,身後幫閑的不敢怠慢,也跟著衝了上去。


    頓時間雅間打得乒令乓隆響,時不時有碗碟從窗戶飛下,落在街道上,嚇得路人遠遠躲開,跳著腳罵道。


    “砍腦殼噠哦!”


    “豬喇的,看著哦!”


    番子手打架是很有一套,打得有來有往,看著十分慘烈熱鬧,其實就是碗筷桌椅遭了殃。歌姬、樂師和跟著李莨一起來的文弱書生,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過了幾分鍾,一群警員衝了進來,躲在角落的人,眼淚水都下來了,你們可算來了。


    帶頭的警官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其中有剛才聞聲躺下的番子手,幾人交換一下眼神,警官義正言辭,大手一揮。


    “全部帶走!”


    過了三天,一直忙著跟士林官紳們交際的李珊,終於有空在府邸裏的書房裏坐下。


    往年鄉試中試舉人名單,早就擬出來了。可是南闈舞弊案,嚇破了許多人的膽。


    怕什麽!


    新皇即位,總要搞些事情出來,新潮新氣象嘛!


    這次算江南的那些人倒黴,被人給查出來,撞到皇上刀尖上,被立了典範。


    不過,隻要這風一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國朝兩百年,這麽多位皇帝,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


    難不成皇帝要把名教理學趕盡殺絕不成!


    嗬嗬,他要是敢那樣做,天下讀書人都要起來反對他,他那個皇位,坐不穩的!


    這次主考官和同考官,還有監考官,早早地就住進了貢院裏,警衛軍把貢院封鎖得水泄不通。


    裝起鐵麵無私了!


    還有這次考試,上麵有奸佞胡亂改製,改得亂七八糟,讓人氣憤不已!


    他已經跟三湘縉紳們商議好了,也跟湖湘名教中流砥柱,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勾兌好了,到時候給朝廷一個好看,給王魚鷹一個好看!


    還有七天就要石破天驚。


    我李某一定要讓天下士林們看到,我三湘士子,願為名教理學挺身而出!


    李珊心潮澎湃,猛地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一股熱流從尾巴根湧起。


    雄風重振!


    他撩起衣襟,往後院走去。


    “六夫人在屋裏?”


    管事的連忙答道:“老爺,六太太在後院。”


    李珊腦海馬上浮現出六夫人潤如春水的身段,更加心潮澎湃,腳步更快。


    管事在後麵碎步追著:“老爺,四少爺好幾天沒迴來了。”


    “他在外麵給本老爺辦正事。”李珊不耐煩地答道。


    李莨幾天不迴家,這是常事。


    “老爺,城中有傳聞,說四少爺.”


    李珊已經如同脫韁的野狗,嗖地躥進後院。


    管事被健婦攔在後院門口,半截話在嘴巴裏打轉,隻看到李珊的背影消失在後院的抄廊裏。


    湘陰縣喬口鎮,警衛軍軍營裏,李莨被關在一間房間裏,任博安看著他,冷笑地問道:“李莨,你小子真能啊。


    在武昌妓寮裏染了髒病,不得不悄悄去看病。


    高牆大院的醃臢事,《風聞報》最愛報道,願意高價收消息,嘿嘿,本官能發筆小財啊。”


    李莨的臉,刷地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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