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江瀾三十八歲。


    村裏的人有人病逝是必然的事。


    喪禮過後,小雨有些魂不守舍,她坐在江瀾邊上感覺落空空的。


    “夫君,他們都會死去,從世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了,是嗎?”小雨望著江瀾詢問道。


    江瀾摸了摸小雨的頭道:


    “生老病死,天地秩序綱常。”


    “那,那有一天我要是想跟他們說話了呢?要是突然想見他們了呢?”小雨眼睛有些濕潤。


    死了就是沒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會迴應你,不會辱罵你,不會關心你。


    萬事皆休。


    又是三年,江瀾四十出頭,已經是高齡。


    身體不複往昔,雖然還算健壯,可很多事力不從心。


    “江叔,以後我養你們。”劉大虎拍了拍胸脯有力道。


    江瀾搖了搖頭,失笑道:


    “我還沒老到那種地步,不過打獵確實是算了。”


    江瀾從打獵隊伍退了下來,劉大虎接手。


    他拿出了絕大部分的積蓄,開始在家打鐵。


    從十年前他就防備著這一天,他膝下無子,打獵不能打一輩子。


    需要做一些不用進山的活。


    小雨是支持他的,所幸準備的久,打造出來的工具還算有些用。


    後麵的日子劉大虎林思思還會過來,但不再是來吃糖了,而是送吃的過來。


    小雨一直沒有孩子,林思思他們知道,所以默默的幫助。


    次年,江瀾打鐵也算有模有樣。


    劉大虎把他十來歲的兒子送到了江瀾這,說拜江瀾為師,學打鐵。


    徒弟給師父養老又變得正常。


    小雨當然高興,小小他們長大了,她一直在照看這些小家夥。


    似乎把生命綻放的光,都照耀在這些孩子身上。


    又一年,劉大嫂病了。


    小雨去看望劉大嫂,突然就哭了。


    “我隻是病了,你哭什麽?”劉大嫂沒好氣的說道。


    “劉大嫂,你臉色有皺紋了。”小雨擦著眼淚說道。


    劉大嫂愣了下,好笑道:


    “早就有了。”


    “可是我沒發現,我以為劉大嫂還是那個年輕的劉大嫂,我以為會一直年輕,一直好好的。”小雨哭的更傷心了。


    歲月無情,她以前都沒發現。


    傍晚,劉大嫂好像好了很多,她讓小雨陪著她去外麵走走。


    夏天。


    劉大嫂坐在江邊,小雨也在她身邊。


    “還記得以前嗎?楊家小娘子落水你去救她,然後我們看到了你身上的鱗片。”劉大嫂望著小雨道:


    “那時候我們說你是妖怪,但是你就跑了,可一直都留在村子裏,對我們沒壞過。


    你傻,人畏威不畏德,你默默承受,我們隻會越來越過分。”


    “劉大嫂,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提了。”小雨立即道。


    她好不容易擺脫了妖的身份,不想當妖。


    村子也已經沒人把她當妖看待。


    “要說。”劉大嫂認真道:


    “那時候開始我就很害怕你,很怕很怕,嘴裏說些難聽的其實內心一直在想你會不會突然把我們全家都吃了。


    尤其是大虎他們不見蹤跡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開始懷疑你,懷疑他們是不是被你吃了。


    要不是當家的讓我先別亂想,我真的忍不住質問你。


    後來我去了樹林,我在樹林裏看到了廟也看到了你。


    更看到了....”


    劉大嫂臉上帶著驚恐,她伸手拿過了小雨的手撫摸了起來:


    “更看到了白皙的手,變成了非人的手。


    看著那非人的手點在三個孩子的眉心。


    我害怕極了,害怕的難以動彈,要不是看到三個孩子眉宇間的痛苦消失,我真的會覺得你在謀害他們。”


    說著劉大嫂就站在小雨跟前,跪了下去:


    “對不起,我知道你救了三個孩子,可是我不敢跟你道謝,我害怕,我害怕的每天做噩夢。


    我沒有什麽見識,隻知道妖怪的恐怖,不認識妖怪的好。


    我擔心好久好久,害怕了很多很多年。


    我知道你可能是好人,平日裏也隻敢跟別人說說好話,可怎麽也不敢太親近你。


    直到你為大虎他們婚事忙裏忙外,直到你為他們的孩子喜極而涕,我才發現你跟人沒什麽區別。


    真的很對不起。”


    小雨紅著眼睛,連忙把劉大嫂扶起來:


    “劉大嫂不要這樣,你對我很好了,我沒覺得你有什麽不好。


    而且我真的不是妖怪,你不要怕。”


    劉大嫂沒有多問什麽,她起來靠在小雨身上看著太陽落下。


    冬天來臨前劉大嫂走了,沒有遺憾,沒有痛苦,很安詳。


    小雨哭的很傷心,她接受不了。


    江瀾隻能摸著小雨的頭,任由她哭泣。


    冬天時小雨才想明白一件事,問江瀾:


    “夫君,二十多年前,大虎他們失蹤了,你是不是就在廟的附近?”


    “沒有。”江瀾喝著肉湯搖頭。


    “那在樹林的劉大嫂,怎麽可能看到廟裏的情況?我特地去看了,樹林離廟很遠,她還說能夠看到小小他們臉色舒緩。”小雨瞪著江瀾問道。


    “可能突然眼神變好了。”江瀾動著筷子吃著肉。


    “那突然有人引動聲音,我跑出去一個人都沒有,這人是不是夫君?”小雨又問道。


    “我又沒在那邊,可能有人確實是看到了,然後求生的欲望讓他一步跑迴了村子,又覺得村子太危險,決定去城裏打拚。”江瀾漫不經心的說道。


    “夫君你不會殺人了吧?”小雨驚唿道。


    “胡說什麽?他搬去城裏娶了老婆生了孩子,過得不比在村子差,偶爾還會迴村子探親。”江瀾沒好氣道。


    “哼,夫君這個仙人居然插手凡人的事。”小雨冷哼。


    說到這裏,小雨又低下了頭,再也見不到劉大嫂了。


    江瀾拍了拍小雨的頭,沒有說安慰的話。


    又是三年。


    江瀾四十五了,劉大虎的兒子到了適婚年齡,隻是一直沒有個好姑娘,把小雨都急壞了。


    林思思倒不怎麽在意,劉大牛會打鐵,不愁娶妻。


    隻是這一年,劉大柱也病倒了。


    身子一直很壯碩的他,不知為何會病倒。


    這年冬天,江瀾的門被敲了兩下。


    “誰啊?”江瀾問道。


    “是我。”劉大柱的聲音。


    江瀾立即開門,看到的是一位有些年邁的男子,兩鬢斑白。


    正是上了年紀的劉大柱。


    “劉大哥,你不是還病著?怎麽就亂跑了?”江瀾皺眉。


    他也不再年輕,頭上白發不少,臉上也許多皺紋。


    不算健碩的他,看起來有些瘦弱。


    “哈哈,沒什麽事,就是無聊想過來喝個酒。


    老二去城裏了,沒找到他,我找了楊家小子跟林家小子,我們喝一杯。”劉大柱豪爽道。


    “好。”江瀾點頭,沒有拒絕。


    不多時,林家小子跟楊家小子也來了,現在已經不是小子了,兩個人都老了。


    皮膚幹澀,皺紋裏都是滄桑。


    他們一個帶著酒,一個帶著肉。


    楊家娘子也來了,來幫小雨弄點吃的。


    四人坐在桌邊吃著東西喝著酒,酒過三巡,楊家小子道:


    “以前還年輕時多虧了劉大哥,我們這些年才沒有什麽矛盾。”


    是說起打獵隊一分為二的事。


    “是啊,說起這件事,還是我最虧,還要裝受傷。”林家小子笑著說道。


    “是啊,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現在孩子大了,孫子也有出息了。


    就是婆娘走的太快。”劉大柱搖頭歎息:


    “婆娘在的時候什麽感覺都沒有,甚至覺得有人盯著你酒都不讓多喝,覺得還不如沒有。


    可是...”


    劉大柱喝了口悶酒:


    “可是沒了就巴不得有她出來說兩句,不說兩句我都不習慣。”


    江瀾隻是幫劉大哥倒酒,沒有說話。


    幾人歎息,他們都走到了生命的末尾,沒幾年好活了。


    “來喝酒。”楊家小子舉起酒說道。


    “喝酒,楊家小子婆娘好看,天天指望著早點打獵迴家,跟他婆娘呆一塊。


    沒出息。”林家小子鄙夷道。


    “哈哈。”楊家小子哈哈一笑:


    “一輩子不長嘛,跟喜歡的人在一塊哪不正常了?”


    “楊家小子好,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虧欠了自家婆娘。”劉大柱喝著酒覺得有些遺憾。


    他們喝了很晚,一邊的楊家小娘子有些擔心。


    她老了,臉上也有皺紋,但是還是能看出來她年輕時候是個俊俏姑娘。


    這些年楊家小子對她別提多好。


    她也是全心全意對楊家小子好,村子裏的人都羨慕他們夫妻。


    這一頓酒喝的很晚,後來他們都醉了。


    他們聊了很多,聊了過去,現在,聊了少年壯誌,聊了生活所迫。


    三天後。


    劉大柱走了。


    劉二柱晚迴來了一步,他跪在地上嚎嚎大哭,是哭沒有見到大哥最後一麵。


    劉大牛也是泣不成聲,說沒讓爺爺看到自己結婚生子。


    是他不孝。


    原本還想繼續拖的大牛最後選擇次年成婚,他找了個同村的姑娘。


    他擔心江爺爺跟江奶奶也會在念叨中離去,他不敢再等。


    對於大牛的媳婦,小雨很滿意。


    林思思他們自然也是滿意。


    七年的時間過去,江瀾已經五十多歲,他老了,身體也承受不住了。


    這一年劉二柱走了,林家小子跟著走了,同年楊家小子摔了一跤,也走了。


    楊家小子走的那天晚上,楊家小娘子找到了小雨,她們在聊天,聊了大半個晚上,有說有笑,仿佛日子變迴了小雨剛剛來時,楊家小娘子剛剛嫁過來時。


    楊家小娘子一直在笑,她很美,楊家小子喜歡她的美,她就一直美。


    可是喜歡她美的人沒了,她美不下去了。


    小雨看著楊家下娘子,一直哭。


    清晨,傳來了劉小小的哭聲。


    楊家小娘子跟著楊家小子,去了。


    村子打獵隊人愈發的少,後來散了,大家都去城裏尋找生計。


    稻村的人也越來越少。


    最近山裏沒有收成,好像有了天災。


    劉大牛進城打鐵,生意不錯,全家人都被他照顧的很好。


    他一直讓江瀾一家搬到城裏,他養得起。


    可江瀾沒走,他們也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他們想死在稻村。


    大虎夫妻也沒走,他們留下照顧江瀾跟小雨。


    順便帶帶孩子。


    人老了,總是想在故地,這裏有他們的迴憶有他們的一生。


    “江姨,你今天怎麽給我們帶糖了?”已經有些老的林思思看著小雨遞出的糖果問道。


    “剛剛好有的。”小雨坐在椅子上看著林思思說道。


    劉小小拿著糖果吃了起來:“還是那麽好吃。”


    江瀾跟小雨坐在椅子上看著天空,他們有些安靜。


    劉小小一臉的害怕,她娘走的時候也是這樣。


    “江姨,我...”


    劉小小還沒說什麽,劉大虎突然跑了過來道:


    “不好了發大水了,快離開村子。”


    江瀾看著前方,看著劉大虎道:


    “你們走吧,我們留在這裏,我們跑不動了。”


    是的,跑不動了,跟著也是累贅。


    不如埋葬在這裏。


    “小小。”劉大虎沒有說別的,隻是叫了一聲。


    “好的虎哥。”劉小小瞬間明白。


    很快劉大虎背起江瀾,劉小小背起小雨。


    “東西都不要了,快走,還好小家夥今天都不在。”劉大虎邊走邊大叫:


    “村裏還有人嗎?發大水了,快跑。”


    村裏本就沒有多少人,早在他們之前往高處跑了。


    路上小雨感覺到了顛簸,她感覺自己是生命在不停的沉寂:


    “小小,uu看書 .ukansu 以後要好好的。”


    “江姨你別說什麽傻話了,以後你有我們,肯定讓你跟江叔過好日子。”小小著急道。


    小雨看著後麵看著大水衝了村子,看著以往的一切都仿佛被埋葬。


    她又看了看大虎看了看思思,最後望著江瀾,兩人一同閉上了眼睛。


    迷糊中她聽到了哭喊聲。


    似乎在叫她,似乎很是不舍得。


    是啊,她也不舍得。


    ...


    次日。


    大虎他們把江瀾跟小雨安葬在山上。


    小小跟思思哭了很久很久,趕過來的小蝶也就是大牛的妹妹,也一直在哭。


    “江爺爺,江奶奶你們怎麽也這樣?爺爺他們一聲不吭的走了,你們也一聲不吭的走了。


    為什麽我次次都要當不肖子孫。”大牛哭的最傷心。


    這些人的哭泣,似乎在證明著墓中的人,沒有白白走這一遭。


    哪怕再苦,再累,這一生也算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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