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換了人間……”皇帝趙昚不由自主地反複念叨這一句詞。沉默了良久,才歎道:“好氣度,倒和朕年輕之時很像呢……哎,不過這等詩詞,萬萬不敢給太上皇瞧見啊……”


    是的,趙昚年輕之時,深痛家國之破碎,也是個滿腔熱血,敢於拋頭顱,“換人間”的主兒……


    可他這一說,仿佛是在追憶往昔,連自己跟前的著作郎趙汝愚都忘記了,卻是有些失態的。


    “愛卿,此子所言‘秦皇之島’,你可曾去過?”


    “迴皇上,南渡以來,黃河兩岸大抵被金人奪取了……嗚嗚……”汝愚也是皇親國戚,想起往事之痛,一時間哀傷起來,忍不住要哽咽。


    “哎……此子年紀輕輕,經曆卻這般豐富。連朕這個久居籠中之人也好生羨慕。”


    “吾皇萬萬不敢這般說了,倒要臣下的如何做人!”


    “哎,愛卿勿憂,這與你無關。”


    趙昚又把其餘的東西一一看了,時不時地詢問趙汝愚一句,但語氣之間全沒有半點“不恥下問”的態度。


    到得後來,他看了兩篇文章,第一篇是“少年說”。


    其讀完之後的表情,卻沒有知縣老兒和知州大人那般誇張,隻是微微動容,後又瞬間平複下去……


    “少年強、少年強……愛卿,何以使得我大宋之少年,皆能如此文章所言,自信自強,精忠報國,中興宋室?”


    這就是實打實的問計了,再不是剛才的客套話。如果到了這裏趙汝愚還要假意客套的話,他恐怕就沒戲了。


    “吾皇英明,臣以為,少年強大之策,還是離不開‘教育’!還請皇上讀下一篇‘鉛山論’,其中自有闡述!”


    “‘教育’?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教育麽?若是如此,少年人便是以人為師,以史為師,以詩書為師……這也是大宋之常規典例,何以見得‘少年強’?”


    “皇上,那鉛山論之中,有一句話,叫做‘以天下為師’呢,也不知道事關少年之強大、大宋之強大有無用處,還請……”


    “‘以天下為師’……”


    皇帝終於開始讀劉渙的“鉛山論”……


    可惜一開始,就被那個“指導思想”難住了。“指導”一詞,憑趙昚之才學,也能想通;“思想”一詞,他想了許久,直到讀完該段,才有所明悟……


    他覺得,這文章字裏行間,就像兩個賣瓜賣棗的人在討論一般,口出之言,蒼白而直接——可他所震撼的就是這個“蒼白而直接”。這蒼白而直接的內容,撕裂了他的傷口,還在傷口上灑了鹽巴;這蒼白而直接的言語,如利劍一般,穿透了他的心髒……


    “我泱泱大宋,當有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愛卿愛卿,今日已晚,你先行迴去罷,明日一早,不必會見,直來此間,朕有要事相托!”


    “微臣領旨!吾皇萬歲!”


    那鉛山論,皇帝老兒還沒有讀完呢,卻急衝衝地把趙汝愚攆迴家。看來,這統治者的意圖,卻是變幻莫測……


    汝愚迴到家中,夫人跑來向他訴苦,滿臉的愁容,唉聲歎氣之間,又有許多憤慨。


    “夫君,丫頭又跑了!”


    “去何處了?”


    “說是要去信州鉛山,臨走時,威逼利誘,朝賬房帶走了許多錢財。”


    “哼!無理無腦!幼稚頑兒!不通教化!不孝不忠……”趙汝愚一口氣罵了許多,全是四個字一段,直把夫人嚇得不輕……


    “夫君何來這般大的氣,你把丫頭說得一無是處,可也是你的親骨肉,你卻也逃不脫幹係……”


    “哼!時常都是你太寵她……這小廝兒,撫州老家不去,整日惦記那信州,是何道理!哎……”


    “夫君老爺,你怎地這般木訥?”


    “木訥?何以此說?”


    “哎,你且看看吧,這是從丫頭房裏搜出來的一首詞,你看看是何人所作?”


    趙汝愚一看,那不正是劉歡親筆所寫的字跡麽,隻是這乃人陸遊之作,就中愁緒,怎一個“莫莫莫”了得……


    “怪了怪了,丫頭以前曾寫信於我,問及此詞之意蘊……卻沒想到……哦,難不成,她與那小子早間認識了麽?”


    “這我哪裏知道,你不是和鉛山知縣稱作本家麽,這點小事,還不是一探就知。”


    “恩,對極対極!夫人所言合理!適才夫君惱怒,你可不能往心底去呀……”


    “喲,咋一時間心情好了起來,發瘋魔病麽?”


    “嗬嗬……歇息吧,明早,為夫還要進宮麵聖呢!”


    深宮禁地,連隻寵物的叫聲都沒有,隻是一些個**的宮女和侍衛,躲在小竹林中卿卿我我……


    皇帝趙昚挑燈夜讀,身上的披肩滑落多次,又被身後太監小心撿起來……


    趙昚從不問政於宮內太監之人,他深知宦官的禍害,懂得借鑒曆史。所以一旁服侍的老太監,在他眼中,卻如無物一般。


    他許久沒有這般操勞了,許久沒有讀到過這等豪情的詩文。恍惚間,恨不得年輕二十歲,逃出宮廷去見識見識那小子一番……


    “哼哼!好有趣的紙牌……這小子到底是年輕,否則焉知玩物喪誌之道。不過也好,過於完美之人,非是什麽好貨色。有點瑕疵,才有可用的空間呢……哎,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樂也樂也……”


    趙昚睡著了,夢裏麵迴到了兒時開封府,開封的恩師出了一個三元算術之題目,盡無人答得出來,他也急得直冒冷汗……


    兀地醒來時,早食以擺在外間桌子之上,老太監黑著眼圈問安,請君保重龍體……


    “趙汝愚來了麽?”


    “迴皇上,奴才一直守在外間,卻沒有見到著作郎的身影,要老奴去傳麽?”


    “算了,再等等吧……”


    皇帝吃了幾口粥飯,又吃一塊揚州進貢的糕點,頓覺得索然無味。他而今已被昨夜的精神食糧充滿了身體,凡塵俗物,故而沒有味道了。


    過了午時,趙汝愚終於到來。


    其一進內屋,還未下跪請安,便被趙昚嗬斥道:“著作郎趙汝愚聽旨!”


    “啪”的一聲,趙汝愚雙膝跪地,麵色陰晴,不知所蹤。


    “朕今命著作郎趙汝愚擬旨,其一,於新歲乾道七年二月仲期,主持州縣童子之試;其二,國庫撥白銀一萬兩,予信州鉛山鵝湖建學,一具財物,交由鉛山知縣與布衣劉渙處置,朝廷大小官員不得插手,你可行監督之事;其三,以信州為典,興‘農肥’製造之法,水利竣輸之道,草擬劉渙所言農業之策,下發信州各縣;其四,鵝湖學堂建成之時,由朝廷親派官員任教……其五,其五……容朕想想……”


    “臣……吾皇恕罪,臣惶恐……草擬聖旨一事,是否需要通過翰林院……”


    “不必,朕賜你特權!”


    “臣領旨,謝吾皇厚恩……”


    這皇帝趙昚有個特立獨行的習慣,一旦熱血上頭,許多冗繁程序也不管不顧,便如當年他北伐之時,直接就把張俊叫來……


    汝愚激動之機,又有一些懵懂。按道理,皇帝既然這般喜悅,為何不賞賜“有功之人”,如他、如趙知縣、如劉渙……還說什麽以“鉛山為典”,看來官家到底是小心,盡憑一些筆墨詩文,焉能看出一個人的好歹?


    就在高層聲音很響亮之時,朝野之中,除去趙汝愚以外,其餘官員還沉沁在苟安的新歲當中。也不曉得他們聞及皇上而今之動容,會不會出言阻攔……


    劉渙這幾日“與民同勞”,搞得是灰頭土臉。勞累之餘,還要不厭其煩地和“工友們”玩紙牌。


    他是下了血本,非要建成一座自己心中想像的學堂出來不可。


    至於建成以後,他能不能當老師,生源從何而來……都還沒有考慮過呢。


    “渙哥兒,你那羊肉湯放的料太多了,不是嬸子小氣,實在是怕你開銷浪費啊。”


    “多謝嬸子提醒呢,叔伯們做的都是體力活,吃不飽、吃不好,可不是個辦法,會耽誤工期的……再說,過得一兩月,便要開春了,大家手頭活路緊,我也沒法子呀。”


    “哎喲,渙哥兒是菩薩心腸,臭男人們時常在家,就是逢年過節,也不見得吃這般好呢……”


    有漢子聽見來,跑來朝女人嘀咕,說人家劉渙有的是錢,做的是菩薩心腸的好事,人家歡喜這般揮霍,與她一個女人何幹?


    女人們不服,過苦日子過慣了,見得這般揮霍,每日用去的錢財好生嚇人呢,她勸劉渙一聲,又什麽不對的……


    “渙哥,你看那邊來了幾個人,笑嗬嗬地看你呢。”


    “喲?是哪家的娃兒?”


    “我咋知道,全沒見過呢,好像每天都來這裏,就是盯著你看,也不曉得是啥意思。要不要我把他們攆走!”


    “算了吧,我聽虛相大師說,近日鵝湖寺中來了一撥貴客,或許便是那幾人……”


    “渙哥啊,其中有兩個女的,你看到沒有,長的比丫頭好看呢!”


    “丟人!你好端端的不去建工,倒跑去看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丫頭呢,咋不見她的身影?”


    “哼,丫頭?哪個曉得跑哪裏去了,昨天給她半碗羊肉,她還不要呢,說什麽‘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壯士不飲盜泉’……變得陰陽怪氣的,沒意思!”


    “你沒學過丫頭說的這兩句話麽?”


    “學啥學,我這不是等渙哥建好學堂……再說了,你不是要傳我拳腳功夫的麽,到了而今也不見動靜……”


    “哎,黑娃,好兄弟。你要知道,把自身期望全托付給一個人,是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呀。”


    “嘿嘿,我不怕!真的,渙哥,別說是期望了,我黑娃給你賣命都成!”


    “滾!你少來這套,命總是自己的。哪個要你給我賣命了?你今後再說這等鬼話,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哎……這不是你說的‘絕對忠誠’麽?無端端的,發什麽火?”


    “黑娃……我也想,把自己的命交給別人,那將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情,可惜,沒人敢要、更難做到!”


    “怎麽可能沒人要,你的命可金貴呢。”


    “金貴?金貴麽?黑娃,生命都是平等的,沒有哪個的命會金貴些,你記住了!”


    “哎呀,你今朝咋了?婆婆媽媽的!是了是了,我記住了,‘生命都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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