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期,妹妹還小,我也很小,還不會抽煙。


    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那些冬天裏。


    臘月間一旦到來,小夥伴們最是歡喜,時常要問大人們還有多久過年。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後,大家私底下就開始討論起來,於是幸福地等待著。


    在期盼的時光裏麵,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拚圖的模塊板,完整的圖畫有兩幅,前麵一幅就是北京天安門,後麵一幅,我忘記了。但這讓我很苦惱,因為我總想拆壞它,否則隔壁寨子的小叔們過來,就要嘲笑我一番,然後搶到手裏說,看好了——結果幾支煙抽下來,天安門就出現了。然而最最可恨的是,他們又把拚好的圖畫打亂,還給我一個更加支離破碎的天安門。


    這苛刻的慘劇讓我恨極了他們,至於這種恨持續了多久,我也忘記了,我所能清晰記得的是那些年雪下得很大。


    母親弄一個大鐵鍋放在火上,拿一支木桶出到門口,裝滿了雪以後放到鍋裏,等到雪水融化,煮沸,最後合上豬食。她與父親搭手把鐵鍋弄下來,我就匆忙地伸手把火圈裏的土豆撿出來,選上幾個自以為最好的,瀟灑地去找小夥伴們炫耀去了。來到奶奶家的門口,看見小姑在搗騰著糯米,我曉得,這是每家每戶所必須準備的,過年時要用,過年後有人來拜年也要用。但是要把清水泡過的糯米衝搗成白麵,要花很大的功夫。條件好點的人家,當然不愁,直接背到可以加工糯米麵的地方,來迴一兩個鍾頭就完事。但對於一般的人家而言,就得丁點丁點的衝搗。顯然,在我的記憶裏,我們那個寨子的人家都很一般,或者清貧。於是從臘月初幾一直到臘月二十幾,奶奶家旁邊排滿了長長的簸箕隊伍,三兩個人的配合讓石碓響個不停,吱嘎吱嘎的節奏聲裏,我們就在旁邊堆雪人。


    雖是寒冬時節,可雪人的外表一不小心是會融水的,但一到夜裏,水就凍成了冰。第二天我們跑到石碓旁邊一看,雪人仿佛更加剛強,就像雕刻的一般,靜靜地看著搗碓的人們,如維護秩序的士兵。年年歲歲,這些怪物一般的雪人陪著我渡過了一個個冬日的夜晚,事到如今,依然是我的夢中人,也隻能是夢中人。


    90年代最開心事的還有一件,吃殺豬飯。


    對我而言,那時候殺得起過年豬的人家,總是勤勞的,有頭腦的,仁義好客的。我總想起,我和堂弟們笑嗬嗬地站在枯萎的核桃樹下,看著殺年豬的主人家漫山遍野地追逐著逃避吃年豬飯的客人家。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害羞和禮讓,人家一到家裏來請,就歡歡喜喜地跟去了,有時候反而在心底責怪父母親,心想這等好事為什麽就要推持。上得桌來,大人們在一堆,小孩子們在另一堆,稍微小的,就偎依在他母親的旁邊,然後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菜。隻是那時的菜數也少,豬肉占了主角,豆腐、土豆與辣椒必不可少----不過在當時,那就是舌尖上中國。


    飯後個人迴家,伯伯們醉意蹣跚,提著煤油燈偏來倒去,運氣好的時候,能聽到我家竹林旁出現一兩個摔倒的聲音,然後或是一陣謾罵,或是悄無聲息。家裏昏暗得緊,但一顆發黃燈泡足以溫暖我兒時的心靈。鄰居的小姑與小叔們總睡得晚,他們在玩一種撲克牌遊戲,六個人可以湊一局。倘若人多,就用廢棄的紙殼再畫一幅撲克,然後幸福地圍在火爐邊。而我就睡在父親的腳邊,翻來複去地追問著不了了之的電視結局。父親性子好,總不嚴其煩地講解著,這讓我的心理對父親升起了一股偉大的敬意,因為他什麽都懂,站在他的肩頭,我可以看見整個世界。


    那一切安靜得不得了,除了小姑門嬉笑的聲音,除了雪落下的聲音以外,我伴隨著父親磁性的故事聲音,一直到歲月的開頭,然後奔跑在鐵環的後麵。


    後來,我的一個老輩家買了一套電視機,附上他的接收器,能看八九個頻道。於是像《西遊記》、《冷血十三鷹》、《霍元甲》與《射雕英雄傳》等就不再是奢侈的傳奇。我也不再帶著堂弟們漫山遍野地找寶劍和武功秘籍。


    後來的後來,我從沒有見到過插隊搗糯米麵的嬸娘,那些維護秩序的雪人士兵也沒有再出現。殺豬飯吃得平常了,主人家索性也不請客,從此索然無味。鉛筆畫的撲克牌也消失了,有一天小姑嫁人了,妹妹不哭了。冬去春來,燕子迴巢,我也不在用彈弓打鳥。


    90年代就悄悄消失在光陰的後頭,恰似歌裏麵唱的那樣,如今的孩子們已不懂得從前,那時候大人們陶醉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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