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 ss="yd-paragraph-c section j-chapter" data-paragraphid="d49dfcb70427bac7e0f6965061d5b_5">第四章 雙星黯夜</h2>


    “紅蝠王?……他、他居然認識飛翼!?”手臂上的傷已經包好,在木樓中,燁火捧著受傷的紅色蝙蝠,獨自低語,想著迦若最後留下來的話,驚訝莫名。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麽?”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苗人——他是誰?他是誰?


    十歲那年寨子被滅後,自己就流落中原——那麽,他是在那之前見過自己麽?


    燁火怔怔地呆著,掌中的飛翼微微掙紮,發出受痛的吱吱聲,然而,它的主人卻依然深陷在昔日的迴憶中,沒有理睬。


    英俊神秘的白衣祭司,披散的黑發和額環間的寶石,以及他那深沉如海、無法迴溯推算的往昔……這一切,完全是她所陌生的——他是誰?難道自己幼年在那岩山寨裏時,曾見過他麽?


    隻有一些依稀的熟稔感覺……那種感覺來自於他臨走伸手畫出符咒的那一瞬間。


    他伸手的瞬間,她看見有什麽輝光閃爍在他手指間。


    一個小小的、玉石的指環。


    ——難道、難道是……!


    十歲。殺戮與火光。自己關於故鄉的最後一幕迴憶。


    “有漢人妖孽進了寨子!小心!小心!”


    那一日,她記得自己在竹樓中午憩,忽然間聽到外麵人聲沸騰,老巴朗將竹筒敲得砰砰響,驚動了整個寨子。十歲的她揉著眼睛,從竹席上起身,想跑出去問爹爹出了什麽事情,然而忽地眼前一花,床前已經站了兩個漢人裝束的少年郎。


    那個穿白衣的看起來溫和些,空著一雙手;另一個穿青衣的卻手持雙劍,劍上有猩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下,灑在她竹樓的地麵上。


    那些服侍她的侍女們,已經靜悄悄地躺倒在竹樓各個角落裏。


    “呀!——飛翼!飛翼!”孩子驚恐地叫了起來,唿喚自小養起來的守護靈獸。


    紅火色的蝙蝠應聲從梁上飛下,直撲敵人。然而那個青衣的少年身手卻快得如同鬼魅,在她第一聲叫喊還沒有發出來的時候,手指抬了抬,她的喉嚨便啞了。同時,她的身體癱軟了下去,手足一陣麻痹和劇痛,痛得她流出了淚水。


    同一時間,旁邊的另一位白衣少年抬起手,淩空畫了一個符號,那隻火紅色的小蝙蝠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半,撲簌簌得在半空扇動著翅膀,卻飛不過來。


    “嶺南的紅蝠王?這個丫頭還有些本事呢。”應付完了飛翼,白衣少年轉過頭來看她,見了她那般痛苦的臉色,輕輕叱了同伴一句,俯下身來解了她除啞穴和軟穴以外的穴道:“青羽師弟,不過是個小孩子,出手別那麽重。”


    然而,那個叫青羽的英俊少年看著她,眼中卻是憤怒的光亮:“冥兒也是個孩子!這些該死的苗人就忍心把她關起來這樣折磨麽?!青嵐師兄!”


    十歲的她哆嗦了一下,看著他那樣的眼光,自覺地往白衣少年身後躲了躲。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然而她敏銳的感到這個白衣少年顯然比較溫和、也比較安全一些。


    然而,聽到師弟這樣的話,叫青嵐的白衣少年卻不說話了,隻是歎了口氣,然後一抬手將躲在後麵的她拉了起來,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


    因為窒息,她的嘴不自禁的張開,然後,她就覺得有什麽東西流入了喉中,苦澀而熾熱。


    “告訴你們的寨老那岩!他的女兒那燕在我們手上!”


    她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被灌下了什麽,白衣的青嵐已經將她拉了出去,走到竹樓的廊子下,雙手托起她的雙肩,將她高高舉起,對樓下奔忙的族人厲聲大喊,“那燕已經中了金波旬花提煉的毒!一個時辰內,如果不帶我們去見青冥,她就會死!”


    少年方才還溫和的語氣,在此刻卻是那樣淩厲。她感覺胃裏有熱流沸騰,被高高地舉著、展示給樓下熟悉的叔叔伯伯,十歲的她驀然明白了自己的險惡處境,驚駭交集地,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爹爹說過,住在沉沙穀裏麵的漢人哥哥姐姐,全部都是族人的死對頭。如果碰到了他們要趕快逃跑,就是逃不掉了,要馬上喊救命——不然,這些人是會殺人、吃小孩血肉的。


    不久前,她聽那蘆姐姐說,長老們抓住了一個沉沙穀裏的女孩子,關在地牢裏。她現在知道:這兩位漢人哥哥、一定是為了關在地牢裏那個小姐姐而來的!


    聽說族裏人本來也沒有想殺她,隻是想逼她說出白帝在沉沙穀裏布下的玄機,然而那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卻是出奇得倔強,寨子裏的人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刑法,甚至施用了蠱蟲。然而她咬爛了自己的嘴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如今落到了漢人女孩同伴的手上,他們會用同樣的法子來對付自己麽?


    想到這裏,她哭得越發厲害,然而被點中了啞穴發不出聲音,隻好抽泣顫栗而已。


    “快放了小姐!不然寨老饒不了你!”


    被舉在半空,她俯視著,看見了族人們聚集在竹樓下,平日服侍她的那蘆姐姐嚇得臉色發白,卻仍然咬著牙戰戰兢兢地站出來嗬止。


    “囉嗦什麽!——快去叫你們寨老放了冥兒!”身邊叫青羽的青衣少年不等她說完,手指一抬,十歲的她隻看見白光如同蛇般從他手指間遊出,瞬間從那蘆姐姐頭上一掠而迴!


    “再羅嗦一句,我要你的頭!快放了冥兒!”他冷厲的叱道。


    “哎呀!”那蘆滿頭的銀飾仿佛被一劍砍開,片片落地。她捧著頭,尖叫一聲退迴了人群中,不敢再說話。


    慌亂了片刻,她看見爹爹已經趕過來了,後麵跟著族裏的幾個長老法師。


    人群驀然一片寂靜。族人都紛紛恭謹的退開,給爹爹和長老讓出一條路來。


    爹爹在竹樓下停住,看著被舉在半空的十歲女兒,剛毅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嵐舉起她,站在高高的竹樓上,修長的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她眼珠亂轉,看見那雙修長秀氣的手上還帶著一隻玉石的指環——然而,就是這樣無論從哪一麵看上去都是溫柔可親的哥哥,在說起殺死她的時候也是眼神冷酷。


    他們的確是會殺了她的……為了那個地牢裏的小姐姐。


    爹……救我……救救我……她害怕極了,拚命地掙紮著,然而發不出一個字。


    這時,她看到爹爹轉頭,和身邊幾個伯伯們商量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揚起頭看著竹樓上麵,對兩個漢人少年厲聲道:“好!我放了你們的人,你們也放了我女兒!”


    片刻後,人群散開,讓出了一條路。


    十歲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女孩子……那個被族人拖過來的昏迷的小姐姐。


    “冥兒。”那一瞬間,她感覺到托著她的手顫抖起來,青嵐和青羽同時脫口喚了一聲,顯然是叫這個女孩的名字。


    那個被拖過來的女孩子隻比自己大幾歲,然而一望而知受到了極其殘酷的拷打,全身血肉模糊,被拖過來時、沿路那些沙石都嵌入了她的傷口中,形狀可怖。


    “該死的畜生。”咬著牙,身邊的青羽低低吐出一句話,手指緩緩扣緊了劍。他颯地轉頭再次看著寨老十歲的女兒,眼睛裏的光芒帶著可怕的血腥味。


    “青羽,不要這樣。”雖然因為同樣的憤怒和激動,那雙手在劇烈的顫抖,然而白衣的青嵐卻阻止了師弟眼中投向十歲女孩的殺氣,“她不過是個孩子……”


    話音一落,青嵐放下了她,但是一隻手仍然扣在她的咽喉上,她垂下眼簾,就能看見他修長有力手指上那隻溫潤的玉石指環。


    他拉著她,一步步走下竹樓來,青羽按劍站在兩人的前方,對著樓下簇擁的苗人冷冷道:“好,你們退後,將冥兒放到前麵空地上,我們交換人質!”


    那岩寨老舉起手,緩緩揮下,所有寨子裏的人都退開,讓出了一個十丈見方的場地,將昏迷中的女孩放在空地中間。兩位少年緩緩下樓,走到了場地中間。


    “冥兒!”在青嵐俯下身去查看那個女孩的時候,她聽見他低低喚了一句,然而,那個血團也似的人根本沒有絲毫的反應,隻是微弱的唿吸著。


    青羽一直沒有動,按劍而立,四顧著周圍虎視耽耽的苗人,保持著警戒。


    “你迴去罷!”看到同伴那樣重的傷勢,白衣的少年已經來不及多想什麽,看也不看她,手上加力將她推出,同時俯下身去抱起了那個叫青冥的女孩兒,絲毫不顧她滿身的血汙,緊緊抱在懷中,喚著:“冥兒?冥兒?”


    她忽然間放鬆了,然而,又感覺有些委屈的想哭——十歲的她,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忌妒那個被打得很慘的漢人姐姐。


    她被青嵐毫不考慮地推出,踉蹌了幾步,卻不知道為何沒有立刻跑開,反而關切的迴頭、看了看那三個哥哥姐姐。然而無數族人對著她焦急的伸出手來,那蘆更是急得眼睛裏都是淚水:“小姐!小姐!快過來!”


    十歲的孩子嚇了一跳,連忙迴頭準備投入親人的懷抱——然而,忽然之間,她卻看見族裏的大巫師臉色陰沉的從懷中拿出一支牛角做的小笛子——


    “哎呀!”從小見多了法師們奇奇怪怪的法術,直覺到要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她叫了起來,“傀儡蟲!傀儡蟲呀……”


    就在那一個瞬間,她看見那個昏迷過去的女孩子忽然被操縱般的動了起來!


    青冥抬起了手,手指間夾著一根藍光盈盈的針,向著白衣少年的胸口拍了下去。


    隻是咫尺的距離,青嵐根本來不及避開——


    “哎呀……”她哭著叫了起來,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被魔笛無形操縱的那隻手,卻忽然在半空中僵硬了——仿佛另外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搶奪,青冥的手顫抖著,停滯在半空中。


    昏迷的人身體在微微發抖,闔著的眼瞼底下眼珠在不停地動著,看得出、是在極力掙紮著想醒過來——雖然衰弱到了如此,這個女孩的意誌力、居然仍能和傀儡蟲相抗衡!


    “錚。”就在她的手遲疑的瞬間,一邊守護的青羽驀然出手,閃電般彈掉了青冥手中的毒針,同時青嵐也已經點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再度不自禁的動作,抱著女孩站了起來。


    在他站起來的時候,仿佛經過了計算、無數的毒箭、毒針、吹箭……都紛紛往場地中間的三位少年招唿了過去!


    “該死的!”青羽手中的劍已經化成了一片白光,忽然身子飛縱了出去,一把將快要跑出空地的十歲女孩子拎了迴來,“自己孩子的命都不要了麽?”


    青衣佩劍少年的眼神已經閃亮如劍,淩厲而不容情,一把拎著她的後領,將她的身子橫掃過去,擋在三人麵前、作為盾牌。


    “爹爹——”忽然間天旋地轉,晃動的視線中看見無數明晃晃的暗器向自己刺來,十歲的她嚇得大哭起來,拚命掙紮。


    “青羽,不要這樣!”身邊的白衣少年急叱,然而因為抱著冥兒也已經無法騰出手。電光火石之間,女孩隻看見眼前白衣一閃,所有打過來的雨點般的暗器忽然全部看不見了……


    “師兄!你、你竟然做這麽蠢的事!”耳邊,驀然聽到了青羽有些震驚的聲音。


    然後,她看見眼前的白衣上,有一行鮮紅的血緩緩流了下來。


    擋在她麵前的青嵐一個踉蹌,幾乎倒下,他雙手依舊橫抱著那個叫冥兒的昏迷女孩,然而肩背上卻被暗器打中了好幾處,血縱橫流在雪白的衣襟上——


    那一瞬間,無法騰出手來的他轉過身,用肩背擋住了打向孩子的暗器。


    這個哥哥救了她……這個哥哥竟然救了她!


    “咳咳……快走、快走。”麵對師弟的責問,青嵐也隻是無奈的笑笑——青羽的做法是對的,雖然殘酷了一些,卻是生存必須的手段。而他,卻隻是無法看著這樣年幼的孩子死在麵前、卻不動手救助——雖然這是多麽愚蠢的行為,他自己心裏也清楚。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甚至連那些苗寨裏的人都驚住了。


    “好吧好吧!”沒有時間再說什麽,青羽也是苦笑著,一用力、將手上的寨老小女兒扔了出去,搶身上去從師兄懷中接過昏迷的女孩,“我們快走!”


    “土、寨老……我們,我們要追麽?”看到少年們已經奔出了一段距離,那些呆住的苗人中才有法師反應過來,低低問頭領。


    “追。不能讓他們這麽跑了!”咬著牙,寨老不顧叫著“爹爹”撲到懷裏的小女兒,冷冷下令,同時一把推開了飽受驚嚇的女兒那燕,“沒有用的東西!居然被那群漢狗給救了——真是丟盡了我那岩的臉!”


    十歲的她驀然呆住,怔怔地看著父親因為憤怒而青筋凸出的臉,忽然感覺到奇怪的陌生,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小姐……小姐不哭……”侍女那蘆這時慌忙上來抱起了她,拉到一邊。


    她抽泣著靠在那蘆懷裏,周圍那些叔叔伯伯都已經不再理睬她、而各自忙著追那三個哥哥姐姐去了。聽到兵刃破空聲,幼小的孩子忽然不停的顫抖起來,怯生生的抬頭,問:“那蘆……他們、他們會死麽?爹爹會殺了他們麽?我、我不要那個哥哥死啊……”說著,孩子嗚咽了起來。此時,那隻被定住身形的小蝙蝠也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繞著小主人上下盤旋。


    方才那個漢人少年的舉動,也讓侍女內心震動不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那蘆隻是撫摩著孩子柔軟漆黑的頭發,微微歎息。


    十歲的苗寨寨老女兒那燕,攀著侍女的肩膀,看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


    那個穿著白衣的漢人哥哥已經看不見了,然而,從那一角落籠罩著的濃重巫氣可以看出、爹爹他們在和對方做著激烈的交戰……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麽?”


    記憶中,那個白衣祭司微笑著伸出手來,淩空畫了一個符咒。


    他的手指間,有一個小小的玉石指環,閃著微弱的光芒。


    是他……難道真的是他?那個十年前闖入山寨救人的白衣少年?


    如果迦若就是那個叫“青嵐”的少年,那麽,按照他們兩人的對話推斷,靖姑娘…豈不就是那個叫“冥兒”的女孩?


    ——那個十年前被抓到寨子裏來、嚴刑拷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個青嵐和青羽拚了命、也要維護的小師妹。


    他們聯袂的闖入,引起了寨子裏前所未有的動蕩,幾乎全部巫師術士都傾巢而出去追拿三個少年。然而,趁著那岩山寨裏這樣的動亂,一直蟄居在靈鷲山上的拜月教卻趁機出手,一舉滅亡了這個號稱苗疆最強盛的山寨!


    所有的男丁都被殺死,年輕的女子們被下了蠱毒,被迫忠實於拜月教。


    十歲的她,拚了身上蠱毒發作生不如死也要離開那個月宮。在侍女那蘆的幫助下,逃脫後在泉州城外遇到了雲遊四方的張無塵真人,入了他門下,成了今日的二弟子燁火。


    不知道那三個少年後來如何……或許已經死在了族人的圍攻下吧?


    然而,卻不料在今日、竟然又看見了他!


    他……居然成了拜月教的大祭司&middot;迦若。


    可笑的是,昔年那岩山寨的寨老女兒今日卻成了聽雪樓門下的人,準備前來攻打拜月教。


    世事……難道都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麽?一直感念的救命恩人,十年來尋覓著,然而一旦見麵了,卻又是變成水火不容的局麵。


    “青嵐。青嵐……”仿佛鼓足了勇氣,燁火低下了頭,撫摩著掌中的飛翼,感慨萬分地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那岩寨老的女兒,你終於記起來了麽?”身後忽然有清冷的聲音,燁火大驚迴首,看見了挽簾而入、靜靜看著她的靖姑娘。


    那個叫青冥的十三歲女孩兒。


    離開木樓已經很遠了,然而體內的刺痛在慢慢得加劇,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載著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輪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給他任何轉移痛苦的能力。


    而傷勢卻在惡化。


    剛才那一戰裏,雖然表麵上他占盡上風,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間風雨”時,遭到了咒術的反噬——


    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通稱為“反噬”或者“逆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迴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迴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這是術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對於這種情況,天下各派的術士們也都有不同的防禦方法,原理大都是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到別處。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為咒術反彈而造成的小小傷害,這種情況他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這一次,他居然無法同以往一樣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許已經采取了什麽措施。


    凝聚的真氣漸漸有渙散的跡象,迦若皺起了眉頭,加快了腳步——無論如何,他要趕在月沉之前迴到靈鷲山的月宮,不然,越來越潰散的神智支持不了反噬迴來的襲擊。


    走了幾步,腳下的感覺卻越來越虛浮,他視線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仿佛周圍的樹林中浮起無數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陰冷的看著他——糟糕。


    那些惡靈……那些惡靈又迴來了麽?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無數冤魂……居然趁著他衰弱的時候、湧現出來了麽?


    殺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殺了多少人,已經不可計數,聖湖中累累的白骨見證他靈力增長的過程。轉換怨氣為靈力,馭使死靈和鬼降——在苗疆近似於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卻是如此陰毒……


    平日裏仗著自身修為的深湛,那些聚集聽命的惡靈無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現今日一般的失誤、讓他靈力降低的話,那些死靈和鬼降恐怕會群起反噬。


    特別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幹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隻怕是一直以來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後甘吧?


    今夜,真是不該離開月宮來這裏……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開啟宮門的時候,也是為了對苗疆百姓顯示教中“神力”的時機——身為大祭司的他、此時應該在大殿的寶座上,一一接見前來祈福禳災的子民,用他的靈力表現“神跡”、讓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該是真的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轉移對於他的術法反噬。她是想讓這個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獨步於天地間,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諦。”


    苦笑著,集中最後的靈力,迦若輕輕念出了那一句咒語,瞬間,雪白的巨大幻獸凝聚成形,一躍而至,匍匐在他的腳邊。


    “朱兒……帶、帶我迴月宮。”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額頭,饕餮親熱地打了個響鼻,伏下身來馱上衰弱的主人,對月嘯了一聲便奔了出去。


    然而,剛奔出幾步,饕餮就警惕地停了下來,前爪扒著地麵,冷冷看著前方的虛空。


    月光明亮,前麵幾步便是一條小溪,在月光下泛起萬點波光——然而,溪麵上卻慢慢騰起了一層稀薄的霧氣!


    無數雙慘白的手從溪水中伸出來,那些死去許久的靈魂們安靜地聚集在半空,用詭秘怨恨的眼睛看著他,形成了一個圈,將祭司和幻獸都包圍在內。


    迦若感覺到身體中劇痛的蔓延在加快,仿佛有什麽在撕扯著他的身體,將他全身往各個方向拉開——莫非是天意……居然讓他在這裏遇到一條冥河……


    苗疆不多見的極陰的水……是能匯聚所有陰靈的地方。在這裏,冥界的力量會戰勝陽世。即使他平日來到這種地方,也需要小心防護、更何況今日這樣的狀態!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撲向虛空,卻一次次的被看不見的力量撞了迴來,落在圈中。溪麵上水汽蒸騰,死靈聚集成一道牆,安靜地一次次阻擋著幻獸的進攻,卻絲毫沒有反擊的意思——


    迦若驀地明白了:他們,是想將自己困在這裏到月亮西沉、不讓自己有返迴月宮補養靈氣的機會!這樣,等天一亮,自己就會因為衰弱變成普通人,絲毫無法對付這些惡靈。


    “朱兒!我給你破開靈瘴——躍過溪對岸去!”有些孤注一擲的,他下定了決心,摘下額環中鑲嵌的寶石,雙手緊握,喃喃念咒,將所有的靈力注入寶石中。忽然,用力將那一塊“月魄”對著死靈結成的屏障扔了過去!


    寶石映著天上的月光,煥發出璀璨之極的光輝,那些死靈紛紛避開,來不及退開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聲,對著虛空中出現的那一個缺口飛躍了過去。


    在騰空的刹那,他感覺到了穿越幽冥兩界的劇烈變幻。


    那些死靈的怒吼和淒厲的叫聲都在耳畔一掠而過——在飛躍過冥河上方的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們擦肩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著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靈體,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煙消雲散。


    饕餮負著他、落在溪的對岸。


    在他們落地的同時,“叮”的一聲輕響,月魄也掉落在地麵上,滾了一下,消失在草叢中。迦若不禁苦笑,迴視著身後那些重新迫近的死靈……現在,恐怕都已經沒有時間去撿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號稱接近天人的術法大師,居然會有如今的狼狽……不知道苗疆那些視自己為神明的百姓見了,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白衣祭司苦笑著,一邊卻絲毫不遲疑地拍了拍幻獸的脖子:“朱兒,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聲,邁開步子,前腳卻忽然一軟,屈膝跪下。


    迦若一驚,勉力翻身下來,查看幻獸的前腿,發覺它的左腿彎處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在方才越過冥河上方的刹那、居然有惡靈抓傷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地變了,迴頭看著那些冉冉逼近的怨靈,手指慢慢收攏——


    “咳咳……”忽然間,寂靜的樹林裏傳來馬蹄泠泠的敲擊聲,伴隨著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溪對麵的小徑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馬行來。


    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著,控韁在密林中獨自走來。迦若看著他,眼神忽然微微變了變。


    斑駁的樹影投在年輕人的白衣上,光影變幻著,病弱年輕人臉上有一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讓看見的人都凜然。他緩緩策馬來到溪邊,穿過薄霧,馬蹄得得,涉水而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深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嚴肅起來,倚著樹,側過頭冷冷看著來人。


    ——在他策馬穿過溪流的時候,聚集在河上的幽靈們仿佛受到了什麽驚擾,居然紛紛退避開來!而那一人一馬,因為看不見此時周圍可怖的陰魂,隻是自自然然的涉過了淺水。


    然後,他看見了他。


    “咳咳……是閣下掉落的東西麽?”看見長草裏閃動的寶石輝光,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著問,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激動地上的寶石,月魄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沒有迴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上的星象,沉吟著,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複雜的變幻著,隱約有犀利的冷光。


    他隻是靠著榕樹站在溪邊,看著在深夜密林的薄霧中、俯身拾起寶石的年輕人;看著那個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寶石,然後臉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變——


    “蕭樓主,幸會。”在那個白衣公子說話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著,首先開口,指了指天上東南角,那裏,有兩顆大星,正遵循著軌道,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看見了麽?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仿佛不能承受南方夜裏濕冷的氣候,馬上的白衣年輕人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勉力平定下來。然而,雖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絲絲的血從這個病弱年輕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開口,蕭憶情便翻身下馬,對著溪邊樹下那個白袍長發的高大男子微笑抱拳,“果然風神俊朗——幸會。”


    “幸會?不幸的很啊……”迦若驀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著胸口,勉強扶著樹站了起來,迴了一禮,“方才施用術法出現失誤,被一些惡靈所傷,我此刻可以說是衰弱的很呢。”


    蕭憶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許不曾料想狹路相逢、這個勁敵居然會一開口就說出自身的弱點。然而隻是微微一愕,聽雪樓主清瘦的臉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為星夜兼程來到苗疆,奔波中瘴氣入侵,我的舊疾今夜竟又複發了。”


    話音方落,兩人相視片刻,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笑聲中,蕭憶情一揚手,將手心裏的寶石拋迴給了迦若:“這應該是拜月教鎮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丟了它也會有麻煩吧?”


    將寶石握在手心,迦若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蕭樓主,我欠你一個人情。”


    “那麽,來日對決之時,你讓我三招如何?”聽雪樓主咳嗽著,也帶著笑意道,同時將馬散放在溪邊,過去和迦若並肩而立,看著蒼穹。


    “不敢。天下有誰能讓聽雪樓主三招?除非我不要這條命了。”祭司微笑搖頭,“雖然武學術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蕭公子的修為、絕非任何術士可以小覷。”


    “祭司過獎了。”蕭憶情笑著,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漸漸西沉的圓月,“連阿靖都和我說,祭司的術法幾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敵——能讓她這樣推崇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哪……”


    “阿靖”這兩個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驀然沉了沉,仿佛有極度複雜的光芒從眼底掠過。手指下意識的輕撫著右手上的玉石指環,迦若冷冷笑了一聲:“你們聽雪樓的靖姑娘,堪稱武林劍術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評語,真是不敢當。”


    他拂了拂白袍,看著漫天燦爛星辰,東南角那兩顆星辰又接近了一分,雙星交互輝映,居然讓漫天繁星都為之失色!然而,再過不久,它們的軌道便會發生交錯。


    雙星撞擊——終究會有一顆隕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運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卻接著道:“然而迦若不才,這一次卻隻是想和樓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術法和武學,到底何者更勝一籌?”


    冷光在蕭憶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過,他微笑著拂開鬢邊的白玉流蘇,靜靜迴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宮那一日,此事自當有個分曉。”


    忽然之間,談笑甚歡的兩人都沉默下去。


    “你……為何傾力也要破滅拜月教?”仿佛遲疑了一下,迦若看著天,看著輝映的雙星甚至奪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問了一句,“你該知道,此事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陣冷風掠過,蕭憶情再度咳嗽起來,眼神也有些蕭瑟,“傳說迦若祭司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自然能夠洞徹拜月教的過去未來。”


    “是為了聖湖底下那堆白骨麽?”祭司眼神黯了下來,問。


    蕭憶情微微苦笑,頷首,然而目光卻是閃亮如電:“你該知道我的過去……所以,這一次,我不管犧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不毀神滅教、讓神殿坍塌聖湖枯竭,我無法讓自己收手!”


    迦若驀然迴頭,卻看見聽雪樓主犀利深沉的眼睛——這個病弱安靜的年輕人,身上一直籠罩著病弱的氣息,血氣和神氣都有些衰弱——然而,在這一刻,目光閃動的瞬間,他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排山倒海般淩厲洶湧的氣勢!


    人中之龍。那一刻,他才明白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運的原因。


    衰弱無力的外表下,卻有著何等驚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惡靈,之所以一見他前來便紛紛退避,看來並不是完全因為這個人身上所流著的尊貴血脈的緣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讓命運隨著它的流程運行吧!”迦若仰頭看天,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煙霧在溪邊重新凝結,饕餮應召喚而來,祭司俯下身去,包紮好幻獸膝上的傷,直起身子時笑了笑,“蕭樓主,你我再度相見之日、便是星隕人亡之時!——好自為之。”


    “祭司,你也自當保重。”冷月下,蕭憶情淡淡一笑,揮手作別,“如果我再撿到月魄,可未必會送迴給閣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處卻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獸在月下如飛離去,衣袂和長發在風中飛揚、宛如翻湧不息的雲。


    遠遠的,夜風中送過來一句話:“靖姑娘他們就在前方十裏外的木樓中,蕭樓主快去罷。”


    聲音落地時,他的身形已經消失不見。


    十裏外的木樓中。


    沒有點燈,房間內光線黯淡,隻依稀可見事物的輪廓。月光在淩亂的家具間逡巡著,然而坐在室內的兩位女子,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火紅色的蝙蝠停在燁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主人的手為何顫抖的那麽厲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驀然間,朱衣少女甩開了手,捂住臉啜泣起來。方才的片刻間,她迴顧了最不願迴憶的片斷,轉眼卻又直麵著昔日的仇家。靜默了片刻,對方坐在黑暗中不說話,她卻終於率先在壓力下崩潰。


    “我們、我們族人那樣折磨你!……那時候你滿身是血的樣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記不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著,仿佛迴顧惡夢般,燁火顫聲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們。”低低的,靜坐在黑暗中的緋衣女子忽然說了一句——


    “但是我並不是恨你們那樣折磨過我……折磨不算什麽。我恨你們、是恨你們讓青嵐死去,恨你們奪去了我們三個人平靜的生活!我從來沒有那樣恨過誰,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們那岩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為青嵐被你們殺了已經十年了。如果不是聽說拜月教滅了你們寨子、我早就會自己親手來殺光那些苗人!”


    燁火驚呆了——靖姑娘的話語是那樣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個瞬間,她感覺到了對方內心最深處爆發的感情——那沉澱了十幾年的憤怒和悲哀。


    “那麽……方才迦若祭司要殺我,你為何……為何還替我解圍?”麵對著這樣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縮,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問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臉隱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嵐既然沒有死,我幹嗎恨你?”過了片刻,緋衣女子淡淡的迴答了一句,聲音在片刻間恢複成平靜淡漠,歎息般的道,“何況,那個時候你不過是個小孩子。”


    燁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其實那個時候,靖姑娘,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燁火,如今我們都是為了對付拜月教而來,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頭也不迴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養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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