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三月的風吹過的時候,他都會坐在門前,努力地尋找這天地間每一絲溫暖的氣息。他會選擇望向東邊,因為要西邊的草木冒出綠意,還要再等一個月,等那冰冷的,短促的綠色。


    東邊有山,就算綠色始終是淺的,至少還有山可以看,不至於讓他的眼睛和心一樣空蕩。山像巨大的,顏色單調的古牆,擋住了東邊的一切。至於山的那一側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他隻是為了東邊的綠色,隻是為了眼睛的一點點訴求。


    沒有綠色的季節,他會望向西邊,在西邊,東側的岩石在延伸過來的時候逐漸變成了黃沙;沒有稀疏草木的點綴,東邊禿山比不上另一邊刺眼的黃沙。


    西邊有城,一座很大但荒涼的古城,在天空比較明朗的時候,可以在黃沙的陪伴下看到那孤城的輪廓。城的西邊,是傳說中茹毛飲血的異族。他沒見過他們,孤城擋住了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衝擊。


    在這人比天上孤雁還少的帝國邊陲,法律是鬆懈的,也許不隻是邊陲,但他隻能看見這裏。他在能遙望古城的地方開著這家酒館,樓上還有幾間能住人的隔間,也許可以叫房間。人們問他為什麽不把酒館開在沒幾家酒館的城裏,他說那太吵了。如果他隻是接待幾個月才來給城裏送一次糧食的運糧隊伍,或是為了賣給翻山越嶺來做生意的西邊商人幾碗酒,他應該蓋不起這破舊的二層木屋。他殺過人,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現在,他找人幫別人殺人。


    他熟識附近所有最剽悍好鬥的人,也和偶爾來喝酒的軍隊軍官有交情,他經常輸錢給他們。他利用這些人,這些人也利用他,,在白花花的銀子麵前,他們都是被利用的傀儡,盲目地重複血腥的活計。缺少教化的邊境草民還知道借刀殺人這個成語,所以,他的名字,叫刀。


    他會接待所有來找他的人,,不管來人是喝酒,吃飯,找殺人的人,還是找被殺的人。每次談妥了生意,看著自己安排的人提著猙獰的武器,躍上猙獰的馬的後背,他都會感到一絲輕鬆,他沒有罪惡的感覺,因為畢竟,他的手上沒有血,他的耳朵裏沒有痛苦的哀求。


    他有時很沉默,沒生意的時候,他一連幾天也不說話,直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說話的聲音,他才會自己給自己講個笑話聽聽。


    他有時很多話,在喝醉的時候,拉著自己的朋友說上幾個時辰也不停下,直說到嗓子發疼,才喝口酒潤潤喉嚨。大家都認為這時候的他是真正快樂的,因為他有時真的會笑出眼淚來,真實的,溫熱的眼淚。


    他喜歡下廚,有幾樣菜做的還不錯。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待在廚房裏,用刀把食材慢慢切開,喜歡看著油在鍋裏漸漸沸騰,散出香氣。他也愛吃東西,尤其是自己手裏做出的菜肴。他討厭抽煙,但他會不停地抽著煙袋;他討厭喝酒,但他會一碗接著一碗的喝個沒完沒了。他看不到朝陽,他起的很遲;他看不到落日,在黃沙漫天,天空昏暗的時候。


    他獨自生活在這簡陋的木屋中,享受著孤獨帶來的每一絲快感,他睡得很晚,為了享受夜晚的孤獨,或許也是為了享受折磨。晚上的時候,月亮是他仰視的方向,如果樓上真的有客人住宿,他反倒會不自在,就像好好的飯菜中出現了一隻蒼蠅。


    刀的個子不高,還算魁梧,但臉上很瘦,兩腮有些向下塌陷,顯出高高的顴骨。在他幾天都不理胡子的時候,那些黑色的毛發就肆意的生長,看起來像四五十歲的中年苦工。如果他那一天心情舒暢,他會好好修整自己的胡須,留下嘴唇上齊整的部分,或是將他們刮幹淨,這是,他看起來就隻有二三十歲了。軍隊裏管糧食的老劉說他是個瘋子,總有一天會徹底瘋掉的,他沒迴答。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會有朋友,有很多他並不承認是朋友的朋友;這樣的人竟然會有朋友,一個一年才來一次的朋友。他姓鍾,別人知道的,也就這麽多。


    這邊境的日子並不好過,單是這溫度就讓人不好受,即便是春日,即便東邊山上有了些綠意,仍是冷的可怕。刀坐在門前,今天沒有一個客人,也沒什麽好看的,他就坐在那,享受著他的時光。


    遠處,有馬的叫聲,那聲音是一種跋涉後仍然需要行走的悲苦與絕望的控訴。刀沒說話,看著遠處來的那匹馬。一匹黃馬,體格很健壯,毛卻很髒的黃馬,馬上馱著的人,暫時看不到臉。刀看著馬一步步走來,那馬不斷低頭喘著粗氣。從那光禿禿綠色中走來。


    馬終於到了門口,騎馬人從馬上滑倒地上,也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就像那匹馬。刀仔細的看著他,他的衣服很不錯,看起來值不少錢,如果刀開的是打劫的黑店,應該可以下手了,但他不是。


    這是一個少年,縱使臉上的胡子許久未理,衣服上滿是塵土,也一眼就能看出他臉上年輕的氣息,幼稚的氣息。他很高,也很瘦,相貌很端正。他正盯著刀看,似乎期待著什麽,但刀並沒有說話,也隻盯著他看。少年喘息了好一會,終於從他的嘴裏冒充兩個字“水,水。”刀沒說話,迴到屋裏端來了一碗剛打上來的井水。少年結果水,直灌下喉嚨,裁斷斷續續的說“謝,謝謝。”刀看著他,沒說話。“這是,客店?”少年問到。“是”“這附近是什麽地方?”“平涼城。”“還有多遠”“自己看”刀指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巨大城牆輪廓。少年望了望,低頭思索了很久,才說“我要住店”“樓上”刀說完話,轉身進去,不再理他,少年伸手想拉他,但沒拉到,隻好嘀咕著走上樓去。踩著吱呀響的樓梯走到一半,他迴過頭對著刀說“店家,麻煩飲飲我的馬。”刀抬起頭“自己去。”年青人有些憤怒了“我說,你是開店的吧。”


    刀點了點頭。“你開店就這樣對客人嘛!”少年的語聲很尖銳,刀沒理他,自顧自抽著煙袋,目光定格在門外的馬上,馬正疲憊幹渴的難受,焦躁的蹬著蹄子。年輕人見他不動,隻得自己跑下樓來,去把馬拉去後院,在門口,他狠狠地瞟了刀一眼。沒再說話。


    天色暗了下來,遠處的夕陽正一寸寸的沉下西邊荒涼的大漠,黃沙中的城池輪廓此時估計而鮮豔。那年輕人上了樓就沒在下來,想是睡熟了吧,刀不關心他在幹什麽。他的麵前現在隻有遠方的夕陽,城市在夕陽下不真實的幻影,和手中那破了邊角的酒碗。


    在一片光輝的夕陽中,漸漸走出了一個人,他從西邊來,從夕陽的光輝中來。刀放下了碗,注視著來人。那人的身影在一片光暈中看不太清,隻看到他身前被拉的長長的影子,影子在黃沙上緩緩的移動著,像一種吞噬著粒粒黃沙的孤獨。太陽漸漸地低了,影子也就愈發淡了,卻也被拉的更加狹長,漸漸融進四周的暗淡裏,刀走進屋去,點了燈籠,掛在門口。燈籠裏的火光跳躍著,不太肯老實的待著。


    那人終於到了門口。一個很平凡的人,穿著邊疆早春最常見的粗布衣裳,背著一口再平凡不過的劍。但是刀喜歡這個人,有和他說說話的渴望。因為他的眼睛,一雙很亮的眼睛,一種帶著溫柔的神采。“城裏來的。”刀說話了。“你手裏有買賣嘛。”背劍的似乎沒太聽清刀的話,自顧自的說這話。“客人不多,這些活我自己能幹。”刀迴答。背劍的沒什麽反應,刀又說“沒有活了,我也用不著為打雜的花工錢。”劍客似乎才懂,慢慢低下頭去“我是軍隊裏的,你不用瞞我。”刀皺起了眉“附近能幹活的我都認識,但我沒聽說過你。”劍客笑了笑,一種隻有嘴角在動的奇怪的笑,“我不願意幹,不然,你早認識我了。”“為什麽現在要幹了,想殺人了?還是賭錢輸了。”“不是”“那為什麽”“為錢”“要錢幹什麽?”“我不想說。”刀看著他,很久,他發現那雙明亮的眼睛沒有看著他。而是專注的望著地麵。“你要多少錢,我可以借給你。”“你怕我不會殺人。”他又笑了,這次是開心的笑,像個小孩子。刀沒說話,在別人說到他心裏想的事情時,他通常都不會說話。“我是個劍客,很強大的劍客,我需要錢,不會把活幹砸。”劍客依舊沒看刀。刀想了想“過段時間西邊的商隊要來了,保不齊哪個黑心的牛羊販子想要別人死,你等等吧。”“那還要幾天天”“最多十天”“我會等。如果等的太久,我會搶你的錢。”刀突然感覺很開心,他很久都沒這麽開心了。劍客沒理他,像屋中走去。在門檻前,他停了一停,刀以為他會迴頭在說些什麽,但是並沒有。


    樓上的年輕人仍然沒有動靜,劍客坐在桌子旁邊,也不說一句話,屋裏的亮光逐漸被黑暗吞沒。刀點起了蠟燭,走進了廚房。他是個對吃很有研究的人,但在這種地方,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牛羊這基本的肉食的。刀心情不錯,煮了幾盤熟羊肉,剝了一盤花生,準備填飽自己有些空的肚子。


    刀端著酒菜走出來,劍客坐在那;刀坐下拿起筷子,劍客還坐在那。刀實在是很喜歡這個人,覺得他很有趣,便招唿道“過來吃點。”劍客衝著刀這邊偏了偏頭“我說過,我沒錢。”“著什麽急呢,早晚還會有活的。”“不。”“那你準備在這一直坐著?住店也要錢啊。”“對。”“你準備餓死?”“不,我隻是沒想好,怎麽弄到錢。”刀覺得他像一個瘋子,一個有趣的瘋子。”“喂,飯菜是不是也要我自己來啊。”樓上的青年似乎睡醒了。刀抬起頭“願意吃就下來一起,不願,自己準備。””累死了,還自準備什麽,餓不死就行了。”少年說話帶著長音走到桌旁。“這位朋友,你不吃嗎。”少年很熱心的問劍客,“我沒錢。”劍客迴答的很幹脆,和之前一樣。少年聽了馬上說“我借給,好嗎。”“不。”“那我出錢買你的劍。”“不賣。”“你從哪來。”“城裏。”“好,你給我說說城裏的事。我給你錢。”劍客聽了這話,低頭想了想,走到了桌子旁邊。


    小小的桌子旁坐著三個人,少年似乎與刀一樣,對劍客很感興趣。而刀,似乎開始不那麽討厭少年了。


    “我從南邊來,這一路上,仆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一個,這一路走的實在很累啊。”少年嘴裏滿是羊肉,有些口齒不清的說著話。刀喝著酒,一杯又一杯。“對了,你從城裏來?”少年問劍客,劍客把手中的花生送到嘴裏“對”“在城裏幹什麽的。”“是個小軍官。”這些事情,刀早就看出來了。“你幹什麽去,出來又為什麽?”少年繼續問。”這跟你無關,你買的是城裏的事。”劍客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一抹憂傷。刀打斷了他們,插口問那少年“你來這幹什麽?”少年原本帶著三分笑意的臉忽然嚴肅“參軍。”他這兩個字說的很重。好像對他來說很神聖。刀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他抬頭看劍客,劍客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一樣,低頭喝著碗裏的酒。“為什麽參軍。”刀第一次主動和少年說話。“男兒誌在四方,我就要守邊,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刀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少年“考個功名,不能報國嗎。”“國家都亂成什麽樣子了,遍地烽火,還考什麽功名。”“參軍為什麽一定要在這。”“除了邊界,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成什麽樣子。”刀又不說話了。劍客好像才走出自己的哀愁,低著頭對少年說“這裏現在既通商,也打仗,那些出爾反爾的野人,也確實該打,隻是。”“隻是什麽。”少年問,但劍客沒有說話,少年又看向刀,刀也不說話。屋子裏就這樣沉默了下來,就像千百個夜晚一樣,沉默了下來。


    夜漸漸深了,月亮掛在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淒冷的月光照在黃沙上,是如此的不真實,像一層黃沙的夢。慢慢的有風吹起,一種早春的寒冷侵蝕著刀的肌膚。那是一種很透徹的冷,不是和肌膚表麵糾纏的,模糊不清的冷。而是直透骨髓,在骨頭間呐喊的冷,就像一把刀。


    刀不想去睡,因為劍客還沒睡。他一個人坐在後院,望著年輕人騎來的馬,一動不動,像被月光凍住的雕像。刀不知為什麽,覺得對他無比的好奇,總想探知他的消息。刀也來到後院,站在他身後。“你叫什麽。”劍客不答。站起身,從刀身邊走了過去。被這樣地無視,人們通常都會生氣,但刀沒有,他隻是苦笑,隻是歎息。隨著最後一陣樓梯的吱呀。夜完全靜了下來。


    劍客起的很早,意外的是,今天刀也起得很早,他坐在門口,看著綠意已經慢慢攀援而上的山峰。劍客站在他身後“生意會來吧。”“我不知道,最近你們軍隊不是和人家打了幾仗,誰說的準,那群蠻商也狡猾的很。”“如果沒生意,第十天,你可不可以和我賭一次。”刀很疑惑“靠賭博從我這拿錢?”“是”“你有本錢?”“這把劍還值幾個錢。”“索性賣了,賭輸了,就什麽都沒了。”“不,不賣,隻賭。”劍客說完,徑自向後廚去了。鄰近中午,那少年才從樓上伸著懶腰下來,對著正啃著饃的劍客笑道“大哥,我今天就要去城裏了,參軍,和你一樣。”“劍客看著他,嘴唇有些發抖,似乎有一種悲哀說不出來。刀走進來看著少年充滿希冀的表情,也低頭不語。


    “你,練過武。”劍客問。刀看著少年那白皙的麵孔,嘴唇抽動了一下,也看著少年,眼睛裏是和劍客一樣的疑問。“沒有。”少年答得很幹脆“家裏時代文官。不懂習武之事。”


    “那你是去送死,懂嗎。待著不少的銀兩去平涼參軍。不用等那些野人。自己人就先殺了你拿錢喝酒去了。”劍客沒說話。少年仍在笑“為國守邊的壯士,讓你說的像監獄裏的罪犯。”刀盯著他,很嚴肅的說“為國守邊。你以為他們是為國?那群人半數曾經是罪犯,拉到這來受刑的。死罪免了,又有錢那,不然他們早就走了。”劍客也終於界麵“他們恨外邊的人,恨自由的人,他們來自監獄,現在無非是在更大的監獄。你從南方主動參軍,在他們看來,就是在譏諷他們。”劍客這一次說了很多,沒有停口。少年應該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臉上充滿了驚訝,象是不信。劍客忽然起身“我是個殺人犯,死刑的前一天,我被拉到這來戍邊,我殺過一個來參軍的小子,跟你一樣,他滿臉都是興奮,就像我們在幹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一樣,大家都看不慣,殺了他,把頭掛了三天,你知道嗎!別去,迴家去!”劍客似乎在喊,但他的聲音很低,很厚重,又像在哭。少年真的愣了,迴過身,踉蹌地爬迴了樓裏他自己的房間。


    刀看著劍客,劍客也呆愣愣的坐著出神,似乎又想起了自己。刀搖頭歎息,徑自走到後院,解下少年的馬,躍上馬背,飛奔而去。


    今天的風很大,吹的黃沙飛舞,遮的天都暗淡了許多,刀在沙子上賓士,和那匹剛剛恢複體力的駿馬。他今天很不高興,感覺很壓抑。有一種很想哭的感覺,他好幾次感覺眼眶一熱,但伸手去擦拭的時候,卻發現手上的幹燥一如往常。他要去城裏,他要去喝酒,在看不到那少年和劍客的地方喝酒。他的感情本不該這麽敏感,一個殺過人,也叫別人殺過人的惡人,怎麽會有感情。一把為了錢什麽都幹的刀,又怎麽會有痛苦的感覺呢。他仔細的想著店裏的那兩個人,關於他們的事,他不懂那個少年,在他看來像個傻子一樣的少年;他也不懂那個拿著劍,總是故作矜持的罪犯。他總是在想,任憑馬朝著那城方向跑過去。這馬倒不像他那傻裏傻氣的主人,即便這個人他不認識,也馱著他像往常一樣飛奔。突然,刀又好像想通了什麽,又感覺那兩人跟自己實在是沒有什麽關係,根本沒有必要去想他們。便又笑罵自己。調轉馬頭,沿著來路迴去。


    少年坐在屋子裏,他可以從窗子看到刀騎著馬奔來奔去,他知道那個人的騎術比自己高明太多。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動用武力。從小連架都沒打過的自己又怎麽會去打仗,他也明白自己偷著溜出來在別人看來是多麽愚蠢而讓人發笑的行為。但他不服,他知道自己沒錯,至少他自己告訴自己沒有錯。


    難道為國征戰有錯嘛,難道自己放棄錦衣玉食來為國捐軀有錯嗎,他以為他會受到讚揚,會得到前輩軍人的讚許與欽佩,會有一個年級可以做他父親的老兵待他入自己的兒子,自己會想故事的英雄一樣不朽。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現在的情況和他所想的沒有絲毫的相同點。他感覺自己的靈魂破了個洞,一個無法描述的洞,時刻吹出陰冷的風,凍結著他的心髒,他終於哭了出來。但眼淚沒能溫熱他自己的身軀,反倒又一次灼傷了他的臉龐,就像火苗。


    他不再有動作,隻有淚奔向大地的動態。


    天氣不是很好,滿天的陰雲擠壓著天地間稀薄的空氣,像一個巨大的灰暗的蓋子。刀很不喜歡這種天氣,他喜歡晴朗的天空,瓢潑的大雨,漫天鵝毛般的大學,討厭這種不清晰的天空,這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少年已經一天沒下樓來了,房間裏沒有水壺,但他也沒有下來。“你不該一下子把話講得那麽明白。他可能接受不了。”“總比讓他死在那群人手裏好。”劍客的臉上仍是他慣有的平靜。“來賭一局吧。”“這麽著急就想要錢。”“我說過十天沒生意就搶你的錢。但我現在不想搶,我有說過要賭,現在隻有賭。”“可這才過了兩天啊。”“我等不及了,拿了錢,我馬上走。”“我不會和你賭的。”“為什麽。”“你連本錢都沒有,賭什麽。”刀有點討厭他了,討厭他的莫名其妙,如果他直接向刀要錢,憑著刀之前對他的一點好感,也許也會有的。但他的傲慢徹底惹怒了到。“我有劍。”“誰稀罕你那廢鐵,我後廚已經有刀了。”“我還有命!”劍客發狠似的從牙縫擠出這幾個字。刀一臉平靜的盯著他。“你的命,又值幾個錢。”劍客猛然抬頭,死盯著刀的臉,刀似乎找到了某種樂趣。繼續說道“你和樓上的那個,沒什麽分別。”語音中的譏誚之意已然很強。劍客的眼裏有了怒火,他伸手,握住了劍柄。刀看看他那隻握在劍柄上仍不斷顫抖的手,突然笑了,一種無聲的,滿是輕蔑的笑,劍客看到他的表情,突然向後坐下,仍待在椅子上。刀看著他“約定照舊。十天沒生意,我和你賭命。”“怎麽賭。”“賭你能不能殺了我。”說完,刀頭也不迴,走了開去。


    劍客一直不動,眼裏滿是悲哀,後廚傳來刀的語聲“本來是囚徒,到是一身俠客的做派,不知是被什麽迷了心。”劍客沒有動,似乎,他已經沒有了憤怒的力氣。憤怒是一件耗費體力的事情,更是一件耗費心力的事情。劍客的體力很充足,但他的心,已接近死去。刀在廚房,他舉起刀,又落下,他切了很多肉,足夠他吃幾次的肉,隻為發泄他的憤怒,但他真的有心力馬。最近的邊疆很不太平,城裏的守將想對過關的商人多加收租賦,那蠻族自然不會同意,幾次商量下來無果,雙方又爆發了幾次的戰鬥,著實大打了幾仗。雙方傷亡都不小。國內很亂,邊關得到補給不及時,不收租子又怎麽維持,蠻族經曆了一冬天的消耗,生活的必需品很是緊缺,急於入關販賣牛羊,添置生活用品。但雙方竟全然不讓步,消耗加大,死傷眾多,就偏偏不肯打開關門,放商人進來。那蠻族也是死撐,不肯交出多收的稅款。眼看到了交易的時候,卻出奇的冷清。刀也是經常進城的,這些,他都知道。每當看到拿金幣的城門,他就想起劍客的臉,想起那個悲哀,沉默的男人。少年終於肯吃喝,卻不再言語,也不說自己要去像哪裏,每天出錢吃飯住店而已,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劍客更沉默了,有時候在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懷裏抱著他的劍。那石頭上並不舒服,刀也在那待過,他知道。


    刀又進了城,他轉了很久,知道最近不會有生意上門了,他又跑遍了附近的幾個村子,知道馬賊最近也不怎麽活動,用不著他找人來殺。刀也很苦惱,他也很想給劍客找到生意,但就是沒有,他到底要錢做什麽呢。刀不時問自己,這個人很奇怪,像是頭腦有了些不正常。刀隻盼望守將開城門,讓商人們開始勾心鬥角的鬥爭,讓自己有生意做。


    刀想過去找自己熟識的一個將領,但他知道,那沒有用。他焦急,十萬分焦急,但他沒有辦法。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沒法讓補給盡快到達,沒法說服蠻族放棄利益,沒法一刀殺了那個該死的統領,何況他的手裏已經沒有刀。他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體會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至少,並不是第一次。他厭倦了,也會到門口,枯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一動也不想動。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果到了十天,他真的會和劍客賭命嗎,他本以為衝突會很快解決,但是並沒有,他說過的話,也已不能更改,難道,真的這樣不可嘛。刀這樣想著。


    七天過去了,城裏隱隱有了消息,說軍中缺馬,將軍很快會開關放賣馬的進來,刀在以往是說什麽也不會信這類的市井之語的,這次,竟熱心了起來。他並不缺錢,這麽積極,難道真的隻為了那個劍客嗎。刀不知道。


    一天又過去。刀一無所獲的出城,他的背後,那本來也不甚熱鬧的城市趨於完全的冷卻,他走著走著,背後是一輪血紅的太陽,一陣風吹過,很冷。他究竟為什麽要幫那個劍客這麽費力的幫,他完全可以和他賭,故意輸些錢給他,讓他走開啊。他是真的相幫他,還是在故意戲弄他呐。也許他是恨劍客,為什麽不說出自己要去幹什麽;也許是他賭技不高,怕這憑運氣的遊戲偏向自己,讓那劍客一無所有,如果賭命呢,他會不會讓自己死在他的劍下,讓這個陌生人拿走錢呢。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越想越覺得那劍客是個傻子,徹頭徹尾的傻子。而那個年輕人呢,誰知道,他又是不是最正常的那一個人呢。這些問題,又有誰會知道,又有誰能知道呢。天還是地。


    刀出了城,向自己店的方向慢慢挪去,心中仍是一片的混沌,沒法向別人訴說。隻有他自己,走著走著。遠處的門前,那個傻子,是否仍自呆坐,那個少年,又是否將眼淚哭幹,不在傷心了呢。刀也跟他說過很多話,也談過自己的職業,甚至想給少年一個虛無的殺手的任務,讓他重燃希望,但沒有用。


    第九天的夜晚,劍客的臉已經完全僵硬,沒有一點表情,他走到了刀的麵前,刀看著他,也注意到了他緊握劍柄的手。“來吧。”“你說的賭命。”刀合上了眼睛,緩緩站起來“好。”刀彎下腰,把桌子,椅子一件件的搬開,騰出一塊場地。劍客不解“為什麽不出去動手呢。”“我怕萬一死了,也要死在屋裏。”劍客已經拔出了劍,刀站在那,看著他“你的兵器呢。”“我不用。”“你在尋死?”劍客問。刀不知道,也許他在用命幫助劍客,也許沒有,他還在猶豫,他自己都不知道當一劍刺來,自己到底會不會躲閃反擊。劍客出手了,他說的沒錯,他很厲害,動手很快,一看就是戰場上性命攸關之際用處的方法。不需要招式,沒有傳說的神奇,更不可能有什麽精妙的方法,在最短的時間裏把劍鋒送到對方身體裏,隻有這麽簡單。刀沒有時間猶豫,他還是沒有勇氣,沒有放棄生命的勇氣,他躲了,向後退了開去,他很清楚,自己手無寸鐵,對方手中有劍,想活下來,是極其困難的。他在想,如果自己下定決心活下來,他會拿起身邊的椅子,這也是很方便易用的武器。“住手!”一聲大喝,那少年多日後的第一次開口,竟是這一聲大喝。“我還有生意和掌櫃的談。你們之間的事,我說完你們再解決。”刀很疑惑“你有什麽生意?”“我要殺一個人。”少年語氣很平靜“殺誰。”“能不能辦?”刀知道,這若真的是筆生意,那麽他和劍客之間,也就沒有生死相搏的道理了。“殺誰。”刀又問。“我自己。”少年答的很幹脆,一瞬間,安靜了下來,整個屋子裏沒有一個人說話,但後院的馬依舊長嘶。少年擲下了自己裝銀子的包裹,“這些錢,今晚,找人把生意做了。”說完,頭也不迴的迴了樓上。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隻有屋內殘燭,火光暗淡“你覺得,這生意,能不能做。”刀問,劍客不語,“刀仍說“我真的想知道,他到底經曆了什麽。”劍客終於迴答“也許,他本來就是來尋死,尋個風光的死法。”“為什麽”“他不會說的,永遠也不會。”“你說他本來是來尋個沙場戰死,但被那群扭曲的囚徒所攝,怕自己沒死在戰場上,死的卑賤。”劍客點了點頭,刀也不想再說話,“這活我安排了下來,幹不幹,你自己決定吧。”幹了,拿著他的錢走人,不幹,明天我繼續和你賭命。”刀說完,正準備走。劍客抬起了頭,臉上是他那淒苦的笑意“你知道我要錢幹什麽嘛。”刀看到,他的眼裏,已經有了淚痕。


    我生在東邊,我的父母都是最普通農民,但誰會知道,最老實本分的農民,怎麽會有一個不務正業的兒子,他們曾傾盡力量支持我讀書,但我對那些東西,怎麽可能會有興趣,農田裏的活我也不願意做,每天遊手好閑,跟地主家的兒子混在一起,給人家當一條狗。村子裏有一大片竹子,那裏很美,我很喜歡那,給人當奴才總會有些迴報的,我家裏過的還不錯,我自己也種了些竹子,心想著等再過幾年,娶了老婆,成了家,就一直這麽無憂無慮的過下去,等我的兒子長大了,送他讀書。但這隻是幻想,是一個少年人最平凡的夢啊。我以為可一直下去無憂無慮的生活,竟是那麽不堪一擊。地主家和鄰村的一家惡霸爭一塊地,鬧得不可開交。地主兒子看不過,糾集起我們,要找人家拚了。我就以為這跟平時的作為沒什麽不同,拿著一把前幾天剛買的匕首,就興衝衝的去了。一番大打出手,我斷那惡霸一個侄子的一條胳膊,傷了一個家人的一條腿。惡霸真的動了怒,事後告了官,兩邊都有懲罰,但那地主的兒子堅決否認他找人械鬥,把責任都推在我頭上,說我擅作主張,為朋友出頭,這樣,我進了監獄。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若是想讓一個人不敢犯罪,那麽,最好的方法,就是將他送到監獄中去,那是一種非人的生活啊,好在那人隻是斷了臂膀,我很快出來。但我心中有恨啊。我想殺了那個小人,想要為自己報仇,我這麽想,也這麽做了,我認為我的生命早已經毀掉了,沒有什麽可珍惜的,我殺了他,大不了自己一死。我出了監獄,拿著最普通的柴刀,整天在暗中監視他,找機會下手,但他似乎有所察覺,給我留下的機會很少。終於,我成功了,不隻殺了他,還有他身邊的幾個人,我不知道我哪來的如此強大的力量,似乎殺人,是我早就會的事情一樣。那天晚上,我開始很興奮,似乎鮮血能帶給我刺激,但後來,我開始害怕,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感到生命是如此的不易,我想要活下去,但大錯既成,我隻有逃跑,我那時的神智應該已經不太清晰了,跑了沒多久,就被抓了迴來,和一群死刑犯關押在一起,這已經不是一個讓人絕望的監獄,而是讓人生不如死的地獄。在哪裏,所有人都已經默認你是一個死人了,沒人會關心你的死活,反正你也已經沒多少日子可以活。在那種地方,監獄隻保證你不被餓死,剩下的,就聽天由命吧。在我到哪裏的第一天,就有兩個人在鬥毆中喪生,就那樣被拖出去,像一條狗。我想那樣死,那樣就沒人知道我是誰,就不必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砍掉腦袋。我開始瘋狂的打架,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打架,就像一個瘋子,我倒希望有人可以打死我,我的眼圈長期是青紫色的,但沒有如願,他們反倒開始怕我,不願意和我動手。後來我們充了軍,放到這裏戍邊。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開始想家,真的,我一直在想,有機會我一定會迴家,在親眼看看家鄉。然而就是這個時候,我開始時不時的看不清一些東西,應該是眼睛上的傷所致。我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沒法再看到家鄉,我想攢錢,但一直沒有多少,上個月,我發現我看不見的時候越來越多,我知道就要來不及了,城裏都知道你的名頭,我就出來,想快點從你這賺到錢而去,但。


    刀一直站在那,被這身聽那劍客說話,他又哪裏是什麽劍客,隻是一個思鄉的亡命之徒罷了。刀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個滿臉陰鬱,不愛說話的人,竟說出這樣一段粗鄙血腥的故事。他那很是端正深沉的外表下,竟是如此不堪的過去與行為。除了往日的沉默和那不錯的外表。他沒有什麽動人的往事,什麽刻骨銘心催人淚下的故事,什麽值得悲哀歎息的身世經曆,他就是一個村夫,就連他不想賣劍,不要借錢的原則。都是一種近乎無恥的匹夫的虛榮。刀很失望,他不禁後怕,自己若真的死在他手下,會是多麽可笑的情況。他看不起這個人,他本來以為這人有著傳奇的往事,令人動容的苦楚,沒想到,竟隻是那粗陋的,血腥的故事。真是真的嘛。他前幾天表現得那陰鬱的氣質,吸引人的深沉,難道真的隻是自己的錯覺,是自己強加給他的想象。刀很累,他什麽都沒說,他隻是迴頭,那人隻是在那,兩眼茫然。一種愚昧茫然。刀感到很惡心,想殺了他,又一想那傷心的少年可能也死於他手,更是一陣心痛,刀的臉,扭曲了。那人終於又開口“很快,比我想得,快很多。”“什麽很快。”刀的語氣已經有了很多厭惡的感覺。“我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就在剛剛那一瞬。”那人笑了,“你不是個簡單的人。最後一眼,我看到你的鄙視了。”刀突然聽出了別的意思,“那不是你的故事。”刀反問,劍客笑了,真的笑了,一種發自內心的笑。“我的故事,我沒有故事,但我真的瞎了,也真的,想再看看家鄉。”他那空洞的眼中,已經有淚滴下,他卻仍是笑著。“別再想救那少年了,他尋死的心,已經定了。”他摸索著起身,摸索著上樓,突然,他又開口“刀,他們是這麽叫你吧。”刀抬頭“對。”“放心吧,死在我手下,那少年不會辱沒的。”“你說的那個混蛋到底是誰。”刀想知道。“反正,不是我。”


    第二天早上,刀走上樓,那少年脖子上的劍痕很深,看得出來,這一劍,讓他死的很快。而那劍客呢。他的胸前插著劍,他的臉,麵對著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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