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袁掌櫃的交代,臘九這些日子越發對石聆殷勤起來。袁掌櫃好是好,隻是整日神龍見首不見尾,錦繡坊裏沒個做主的人,總是叫他心慌。如今袁掌櫃既然暫時委托了石聆,錦繡坊好歹有個能撐場子的人,總是好事。


    此時,石聆正在書房裏,一筆一筆點著袁清留給她的爛賬。


    真的很爛,實在很爛。


    他知道錦繡坊的生意做得比較失敗,但是親眼看到這些賬本,卻是越發覺得佩服。沒有貪贓,沒有漏網,甚至沒有資金不足,錦繡坊的沒落完全就是因為對市場判斷的失誤和決策的失敗,再加上一點點同行的排擠,和很大一部分的不作為,這毫無疑問是管理人的過失。


    而眼下,她終於知道那個“缺心眼兒”是誰了。


    昨日點賬時,那缺心眼兒看石聆臉色不對,笑吟吟地說了聲“有事要忙”,就真的當起了甩手掌櫃,不見人影。想起奶娘那防賊似的目光,石聆覺得袁清這人越發難以捉摸。雖說錦繡坊是個爛攤子,倒也不是一文不值,就這麽丟給她一個外人,這番作為倒和他的賬本一個風格——隨興。


    真替他感到慶幸,遇到自己這麽一個剛好想做事,會做事,且不會做壞事的人。


    袁清走後,石聆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將賬本整理清晰,又花了一天的時間與臘九核對賬目的詳情,了解了每一筆虧損的具體原因。這樣一天一夜過去,石聆非但沒有疲憊,反而覺得精神亢奮,仿佛頭腦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石聆想,這大概就是她的老本行了,看來她以前的的確確是個生意人。她隱約能想起來一些情景和案例,她說不上自己為什麽會,但是至少知道什麽是錯的。例如,王莞的這個“青梅竹馬”的袁清哥哥,當掌櫃當的真就隻有一個“爛”字,若非是他心不在此,就是此人實在不適合經商。數次接觸,石聆看得出袁清絕不是一個愚笨的人,他想必也是明白這點,知道錦繡坊不能再這麽耗下去,才死馬當活馬醫地把自己頂上來。


    將最後一筆爛賬整理好,石聆打了個哈欠。


    準備工作已經做好了,下一步就是走出去。


    一連兩天,石聆一改之前的勤奮,什麽也沒做,整日就在街上閑逛,一家鋪子挨著一家鋪子仔仔細細地看,專往熱鬧的地方鑽。被勒令陪逛的臘九有些擔心,心說到底是小姑娘沒見過世麵,這會兒都火燒眉毛了,她還不忘看熱鬧。隻是每每他想說什麽,又總能看見石聆盯著別家店鋪,一臉認真,和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並不似在玩耍。


    臘九想起掌櫃臨走前交代過,一切按聆姑娘吩咐行事,隻好把話憋迴肚子裏。


    倒是王莞,她這幾日傷好得差不多,時而纏著石聆一塊兒出門,卻每每被奶娘攔了下來。


    “姑娘莫非忘了上次因何遇險?”


    “可是有玲姐姐在……”王莞小聲地道。


    “姑娘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未出閣的千金,怎可徒步遊蕩於街市?況還是和這等來曆不明之人。”


    “奶娘,”王莞不悅道,“你怎可如此說聆姐姐?”


    奶娘見向來溫順的姑娘居然為了石聆與她紅眼,心中更是對石聆不喜:“姑娘,世道險惡,不可輕信於人。”


    人一旦有了偏見,看人的眼神就再沒法再美好了。這幾日,關於石聆的來曆,奶娘越想越奇怪。荒山野嶺的,石聆一個小丫頭,怎麽就那麽巧和她家姑娘滾落一處。她這樣有心機,才來幾天就讓袁清掌櫃將錦繡坊拱手相托,如此手腕豈會是常人?當初見她落魄可憐,奶娘心有憐惜,如今見這姑娘儼然已經成了錦繡坊半個主子,奶娘頓覺悔不當初。這哪裏是個小可憐兒,這分明就是隻白眼兒狼。


    她的傻姑娘,還一口一個“姐姐”,當這是個好人,連向來門兒清的袁掌櫃也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呸!妖精!


    石聆見奶娘臉色一會兒一變,並不知道她老人家此事已經腦補出無數條來自於她的“奸計”。隻是外麵的確有些亂,她也不希望王莞跟來。


    “你傷沒好,還是在家休息。”石聆溫聲道。


    石聆的話,王莞向來是聽的,隻是她內疚於奶娘的出口傷人,努力想要解釋,又恐越描越黑。而石聆則示意無事,便帶著臘九出了門。


    一路上,臘九小心觀察石聆的臉色,見她當真沒有被奶娘的話影響,這才鬆了口氣。


    事實上,石聆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本就是萍水相逢,也沒有誰就比誰可憐,誰就合該要對誰好的道理。奶娘對她的敵意源於防備,這是人之常情。她的出現本就奇怪,她的所作所為也與此處格格不入,不,應該說奶娘的反應才是正常的。王莞依賴於她,臘九欽佩於她,所以他們並不覺得如何。倒是那個袁清才奇怪,素不相識,居然就敢當著王莞這個東家的麵當甩手掌櫃,叫她明晃晃地頂了自己的差事,便是和東家主子“青梅竹馬”,也確實囂張了些。


    出了門,石聆先往茶樓去坐,這會兒晌午,正是茶樓裏最熱鬧,人最多的時候。石聆帶著臘九輕車熟路地到靠窗的位子,點了一壺茶,一碟酥糕,就這麽坐了下來。經過前兩天,臘九已經知道,石聆下一步就要拿出紙筆,開始“鬼畫符”。


    說是“鬼畫符”,因為石聆寫的那些東西,根本不知所雲。


    臘九不是普通的夥計,以他的能力,若不是年輕缺乏資曆,到別的店裏混一個劉掌櫃那樣的活計幹著,也是足夠的。臘九的祖上曾出過舉人老爺,若非家道中落,臘九也不至於淪落市井,因此臘九不僅會算賬,也識字,甚至還讀過幾本書。


    可石聆寫的東西,臘九著實看不懂,那些東西奇形怪狀,他從未見過,每每看石聆埋頭揮筆,他又覺得這些圖案之間有著某種規律。因為石聆時不時地會問他一些賬目,臘九說了,石聆也不用算盤,隻在紙上寫寫畫畫一陣子,就算出了準確的數,跟臘九算盤上的結果一個子兒都不差,叫臘九佩服了好一陣子。


    時間久了,臘九也知道,石聆到茶樓來,是有目的的。


    她是為了聽。


    靠窗這個位子偏僻而安靜,但是茶樓裏大部分人的聲音,連一些絮語,他們都能聽得清楚。石聆來這裏,就是為了聽這些人說話,每每聽到一些讓她注意的內容,她便拿筆記下。隻是臘九不明白,這些閑言碎語對錦繡坊有什麽幫助。


    距離泰和商行來收賬的日子隻剩下兩天了,可聆姑娘似乎沒有一點迫切的樣子。他到底要不要告訴他,袁掌櫃之前走的急,忘了把賬清了再走,所以他們現在依然……沒有錢!


    “臘九,迴去。”


    咦?


    臘九抬頭,見石聆已經將雜亂的紙張整理好,準備打道迴府。


    “聆姑娘,這才一刻鍾不到,這就迴去了?”


    石聆點頭:“迴去還有事情。”


    “終於有事情做啦!”臘九一個高興,趕緊站起來收拾東西。


    突然,一陣清風臨窗拂過,桌上的紙張頓時被卷了滿天。臘九“哎呀”了一聲,趕緊蹲下去撿,見石聆也彎下腰,他忙道:“聆姑……公子!公子你千萬別動,別動,我來,我來就好了!”


    為了方便,石聆在鋪子裏借了一套男裝穿。可是盡管如此,稍微有點眼色的還是能看出石聆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姑娘。讓一個大姑娘在茶樓裏蹲在地上撿東西,可太不好看了,袁掌櫃迴來非罵死他不可!


    好在今天他們隻坐了一會兒,東西不多,臘九三兩下撿完,還給石聆,石聆看了一眼,卻微微皺眉。


    “怎麽,不對?”臘九問。


    “少一張。”石聆低頭四顧。


    “是這張嗎?”


    這聲音卻不是臘九。


    石聆忽見一張塗得亂七八糟的紙伸到跟前,偏頭望去,見紙張後麵是一張陌生的俊俏臉龐。


    “可是姑娘的墨寶?”說話的是個從未見過的公子哥兒,這會兒露著特別白的牙齒,笑得天地失色。


    石聆接過紙張,也沒看便塞在那一打之間,低聲道了句“多謝”,便走了。


    公子哥兒愣了愣,半晌,他一抬手將路過的店小二的領子提溜到跟前:“哎,我長得好看嗎?”


    店小二猛吸一口氣,滿臉寫著“客觀不可以”,卻又在看到這公子一身富貴穿著以及腰上那價值不菲的玉佩時,猛然頓悟道:“郎君非人,謫仙也。”


    嘖,不錯。


    公子哥兒挺滿意,丟了個銀錠子過去,道:“你這麽有眼光,一看就很有才華,別跑堂了,去秋闈試試吧。”


    “多謝仙君!”


    店小二在身後高聲叩拜,一唱三歎。公子哥兒徑自出了茶樓,喃喃道:“就說嘛,我這麽好看,她幹嘛見鬼似的,竟也不願多看我一眼,定然是眼神兒不好使。”


    說著,公子哥兒自懷裏掏出那張隨手順來的“鬼畫符”。


    “錦繡坊啊……”公子哥兒眼珠一轉,露出個壞笑,“哼,一個兩個的,都背著我,不帶我玩兒,我偏要來看看,你們在搞什麽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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