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鶯娘到底是熬過了那年冬天。


    她艱難長大,艱難進了林府,艱難給自己找了個好前程。


    她是林家庶出的女兒。


    往後便是再不濟也能嫁個尋常人家,安安穩穩過一生。


    她本來可以好好過完這一生。


    隻是那一日,崔玉蕊派去青州的人尋了楊盼山來。


    那是林鶯娘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父。


    他卻是來拆穿她。


    “什麽林鶯娘?她叫楊柳兒,當年是叫我連著她生母一同賣去給怡香館抵債的。”


    這樣喪良心的話,他講來坦坦蕩蕩,絲毫不覺有愧。


    楊盼山怎麽會有愧。


    他得了崔玉蕊的好處,自然將薑氏母女賣了個徹徹底底,“當年她母親挺著個大肚子,哭哭啼啼不肯走呢!我還說了往後贏了銀子會再去贖她們母女出來的,讓她們等著。可等我後麵找過去,母女倆竟是從怡香館跑了。”


    楊盼山講起來,都是怨怪她們,“你說你們,跑了便跑了,也不留個信給我。如今倒是好,你們母女兩個進了豪門大戶,就留我一個在青州艱難過活。”


    他還反過來質問林鶯娘,“你們母女倆可有沒有一點良心?我可是你的生父,你在這裏過富貴日子,可曾想過派人送些銀錢接濟我這個父親?”


    他還知道自己是林鶯娘的父親。


    可憐的林鶯娘在他的質問聲中臉色越來越白,再看林崇文,眼裏的滔天怒火幾乎要洞穿了她。


    沒有人能忍得下這樣的恥辱。


    哪怕薑氏跪地苦苦哀求,“不關她的事,她還小,什麽都不知道。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想著我們舊日裏的那些情意,這才壯著膽子帶著她投奔你來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你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難為她!”


    楊盼山還在一旁煽風點火,“你說你們,若是發達了之後早些拿錢去堵我的嘴,我也不至於千裏迢迢找過來,你們何至於落得這樣下場……”


    他還在絮絮叨叨,講薑氏的不是,講林鶯娘沒有良心,將他這些年常賭常輸,被賭坊的債主逼債的不易。


    這世上所有人都對不住他。


    林鶯娘抬起眸來看他,緊握的手,尖銳的指尖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這樣的人,為何偏偏是她生父?


    林鶯娘記得,最後她和薑氏橫死雪地的時候,楊盼山得了崔玉蕊一荷包的銀子,喜滋滋地往城外走,邊走還邊嘚瑟,“那年的五兩銀子花得真是值,如今我得了這些錢,可不是要翻身了。”


    得知內情的人替林鶯娘不值,“那好歹是你的親骨肉。”


    “不過是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罷了。”


    楊盼山毫不在意,“她沒孝敬過我這個父親半分,這些合該是她欠我的。”


    她還記得他那時臉上的笑,無恥,貪婪,可恨。


    現下,林鶯娘看著高台底下癱死在地的屍首,那強壯高大之人還在一拳一拳痛擊他的臉,他麵目全非,他淒慘死去,他得了他應有的報應。


    她恍惚間聽見自己的聲音問謝昀,“他怎麽會在這裏?”


    謝昀溫聲為她解疑,“他在賭桌上輸了錢,實在還不起,連父母的墳地都賣了。最後,將自己也輸了進去。”


    楊盼山從沒想過自己運氣如此倒黴。


    賭桌上連開一夜都是他輸,最後連安葬父母的墳地也輸進去。可是賭博之人就是這樣,越是輸越紅了眼。


    他去向賭坊的坊主借銀子,“我就不信今日我翻不得身,你再借我幾兩,等我贏了錢帶著利錢一並還你。”


    楊盼山話說得闊氣,可坊主卻拿出他之前寫的欠條,擺在他眼前,居高臨下地敲了敲,“這次還不還得先一說,你把上次欠的二十兩還過來。”


    楊盼山哪裏有錢還,他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再無其他,可謂是一貧如洗。


    他沒錢還,坊主也不讓他走。


    “不還錢是吧?”


    坊主吩咐下去,“來呀,把他的兩條腿都給我打斷了,就當還這二十兩銀子。”


    賭坊裏自然有打手,上來就要押楊盼山,楊盼山嚇得連連求饒。


    這樣的情形並不避諱賭坊裏的客人,要的就是殺一儆百,讓欠了錢的人知道欠錢不還的下場。


    賭坊裏人來人往,哪個也不往這邊瞧上一眼,這樣的事情太尋常,他們的心思都在賭桌麵上,哪顧得了旁人死活。


    真是奇了,這日竟有人伸援手。


    楊盼山眼看就要叫人打斷腿,這時有人揚聲道:“不過二十兩銀子,我替他還便是。”


    是個再仗義不過的俠士。


    他去扶楊盼山起來,“我替兄台還這二十兩,晚些兄台贏了銀子還我便是。”


    楊盼山當真是感激涕零。


    可這賭桌上的事向來不如人所願,楊盼山還了錢,再向坊主借了二十兩銀子,不到天亮便又輸得一個子兒也不剩了。


    楊盼山本想偷偷溜走,卻被坊主的打手再次抓住。


    “想逃跑?”


    楊盼山滿臉堆笑,“沒有沒有。”


    “那就還錢!”


    打手分寸不讓。


    楊盼山沒法子,舔著臉再求到那俠士麵前,那俠士滿臉為難,“這……我與兄台萍水相逢,方才那二十兩已是算我借兄台的,兄台怎麽還來找我借錢?”


    楊盼山跪地求他,“您發發慈悲,我今日要是還不了錢,他們非要打斷我的腿不可。”


    “這樣吧!”


    那俠士也是好心,給他出主意,“想來你也沒錢還我,我便救佛救到西,再幫你一次。”


    楊盼山滿臉欣喜,忙不迭道謝,又聽那俠士道:“我也不是白白幫你。你還不上錢,我總不可能四十兩銀子白送給你。我瞧你還有把子力氣,我在金陵城有產業,還缺個門房守宅院,你若願隨我去,我便幫你再還這二十兩銀子。”


    “這……”


    楊盼山有些遲疑,他原先家中也是富裕,自然知道這守宅院的門房得簽了身契,這便相當於是將自己賣了出去。


    楊盼山賣房賣地,賣妻和未出生的孩子,可從未賣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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