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9月中旬,正如山民們所說,冰冷的秋雨就嘩啦啦地落下來。


    這樣的忽大忽小的風雨將會持續整整一到兩周,在這樣的天氣裏,山民們所能做的,就隻剩喝酒睡覺打老婆。


    雨水落針般紮在屋頂的茅草上,發出噗噗的脆響。


    在這脆響聲中,被七八個山民簇擁著,身穿厚重兜帽鬥篷的安塞爾半邊身子早已濕透,使勁地敲著這間小屋子的門。


    “拉洛爾,是我!”安塞爾的聲音壓過了雨聲,“我是安塞爾,開開門。”


    雨聲中傳來腳步聲,隨後柴門便被拉開,拉洛爾探出半個身子,臉上滿是倦意與疲憊。


    他看了安塞爾一眼,反倒驚奇地問道:“安塞爾修士,您怎麽來了?這天可不好跑啊。”


    “這幾天你都幹什麽去了?這都9月14號了,昨天紡線的發薪日你都沒來,到底怎麽了?”


    拉洛爾低垂著頭,似乎不願迴答,但看到安塞爾滿臉的嚴肅,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側身讓開了門:“您還是進來吧,修士。”


    一股混雜著濕土和酸腐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安塞爾不由得皺了皺眉。


    其餘幾名山民則是魚貫而入,就待在了院子裏。


    他快步走到屋子內,隻有一盞油燈微弱地搖曳著光芒。


    安塞爾環顧四周,很快就看到了屋角的木床上躺著一個人影。


    他走近幾步,卻見那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毫無生氣。


    他剛想開口,卻聽到拉洛爾粗聲嗬斥,將哭喊著的小兒子踢到了屋外:“別進來,出去!”


    安塞爾皺眉看向拉洛爾:“這是你的……”


    拉洛爾用力關上院子的門,走到霍恩麵前,眼神麻木地低聲說道:“我的大女兒,今年十五歲。”


    直到此時,安塞爾才知道為什麽拉洛爾這幾天都沒有出現在教堂了。


    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蹲在床邊,仔細查看女孩的情況。


    她的雙臂瘦得隻剩皮包骨頭,額頭滾燙,嘴唇卻幹裂得滲出血來,再詢問拉洛爾兩句,安塞爾就已明白這是痢疾。


    站起身,他皺著眉頭看向拉洛爾,語氣中已經隱隱帶上了怒氣:“多久了?為什麽不和我說?”


    拉洛爾靠在牆邊,眼中滿是血絲,嗓音沙啞:“快三天了,她徹夜紡紗受了涼,拉出來的全是血水,就算跟您說又能怎麽辦呢?”


    “買藥啊,能怎麽辦?”安塞爾抬頭看著他,甚至是難以置信,“有病就買藥治啊。”


    拉洛爾沉默片刻,苦笑一聲:“我們連吃飯都勉強維持,哪有錢買藥?


    再說了,普通的病買藥就算了,可這是痢疾,有藥都不一定治得好,除非修道院的修士們用神術,可我哪兒付得起錢呢?


    我們山民一輩子,病了就是命,認了。”


    “不是,這是你女兒啊!”安塞爾都被拉洛爾的話說懵了,平原郡的人自然會有家人得病,也沒說不治啊。


    尤其是聖械廷的教廷建立後,各個僧侶和巫醫都被要求去鄉下巡迴就診,哪有這麽硬頂的。


    跟來的幾個山民沒敢進屋子,隻是站在屋簷下跟著點頭。


    甚至有人低聲道:“不是我們不想救,幾百年來,山裏人不都這麽過的?生老病死,哪能強求。”


    “我們早就習慣了,掙紮又有什麽用?”另一個山民歎了口氣,目光暗淡,“小孩子生病,這事兒年年有,有些事情,咱們改變不了的。”


    安塞爾環視了一圈,看著這些人麻木的表情,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些人:“你們不是最看重親情嗎?”


    沒有人迴答他,迴應他的隻有一陣陣苦笑。


    甚至還有人在嘀咕:“總不能為一個人餓死全家人吧?”


    對於山民來說,死亡總是伴隨著人的一生,小時候父親凍死母親餓死,長大了妻子難產死兒女得病死,出去獵狼說不定就被魔物咬死。


    平原郡的人們還有黑市和藥劑,可山中的人們有什麽呢?


    就算是有錢了,他們還是買不起藥,至於教士們更是沒有指望,他們隻會推銷神術,一次3金鎊的神術。


    哪怕是武裝農,給家中小孩或成人看一次病都能看破產。


    在拉洛爾眼中,就算是安塞爾能安排3金鎊一次的神術,那些僧侶也不會在如此暴雨的天氣跑到山裏來的。


    一旦山洪暴發或者泥石流攔路,就算是僧侶都不會得到聖主的眷顧。


    “哼哼哼!”安塞爾都被眾多山民氣得冷笑起來。


    “您不懂……治病的錢都夠買新老婆了……”院子外的山民還有人在強嘴。


    不管這些異議,安塞爾站起身來,轉頭看向布萊森:“去取些糖、鹽,再找點幹淨的水來。”


    布萊森一愣,下意識問:“要糖、鹽和水幹什麽?”


    “至少能緩解脫水,穩住她的情況。”將火盆拉近,安塞爾可不管你這那的,繼續指揮道,“否則她熬不過今夜。”


    雖然無奈,但布萊森隻能點點頭,跑出屋去,淋著雨去了外間,很快,他就從駑馬掛袋中取來一小包粗糖、一撮鹽和一囊清水。


    安塞爾迅速將糖和鹽摻入水中,用木勺攪勻,然後小心地舀起一勺遞到女孩嘴邊。


    “喝下去,別怕。”他溫聲說道,“哥哥很快就會給你帶藥迴來。”


    張開半隻眼睛,女孩瞟了一眼父親,拉洛爾被這一眼瞟中,整個人如同打擺子一般顫抖起來。


    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糖鹽水,女孩微微掙紮著,但最終還是在安塞爾的安撫下喝了一小口。


    她想活!她還想活!


    拉洛爾和周圍的山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沒有人說話,隻是默默地低下頭。


    “布萊森,你和拉洛爾看著她,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喂糖鹽水。”安塞爾的命令在其他人看來,就是無謂地掙紮,可他仍舊我行我素地下著命令。


    “你們就在此地不要走動,院子裏不要有人進進出出,除了看護的人,不要和她有肢體接觸,我去找上級修會弄藥。”


    “安塞爾修士……”布萊森遲疑著開口,“雨越下越大了,山間的小溪與泉水說不定會爆發山洪,這時候出門太危險了。”


    “我最危險的時候,是從屋頂跳到了騎士的馬背上。”安塞爾一邊重新穿戴鬥篷,一邊朝著身周的人吩咐,“這點危險算什麽?”


    “就算您從鄉堂教堂那取來了藥,以她目前的狀態,估計撐不到你迴來啊。”幾名老山民勸說道。


    可安塞爾仿佛沒聽到一般:“布萊森,叫人把我毛驢牽來。”


    要是認命的話,安塞爾早該餓死在貞德堡城外了。


    當時要不是聖孫冕下收他做孩兒軍,此時的他已是路邊一具枯骨。


    “當初我也是痢疾,當初我是瀕臨死亡,怎麽我就沒死呢?聖孫不還是把我救活過來了嗎?”安塞爾執拗地穿著雨披鬥篷,“聖孫怎麽救的我,我就要怎麽救她!”


    “可這路不好走啊,您……”布萊森還想再勸,卻被安塞爾打斷。


    “記得每隔一會兒喂一次水,別給她亂吃東西,糖要是用掉了,我屋子裏還有。”


    騎上門外被人牽來的小毛驢,安塞爾轉頭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茅草屋,深吸了一口氣,快步消失在雨幕中。


    屋內,眾人久久無言,隻是一個老山民低聲道:“至於嗎?”


    拉洛爾沒有迴答,他緩步走到女兒床前,輕輕地撫摸著她幹枯的頭發:“沒事的,沒事的……”


    布萊森端著木碗,不敢迴答,隻是望著門外,耳邊傳來越來越大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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