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


    “傷勢太重。”那名高階修士無奈地在額頭畫了個屮字,“阿爾福斯閣下已經蒙主召喚,我們無能為力。”


    仰麵躺在一塊大青石上,一座沙丘的陰影遮住了阿爾福斯無神的麵目。


    這位曾經的天之驕子,冠軍敕令騎士此刻眼歪嘴斜,頸甲凹陷,脖子折斷,高聳的鼻子都快要碰到胸口了。


    他死前仍然瞪著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死去。


    眼中閃過一抹難以抑製的悲傷,孔岱親王伸手幫他合上了那雙暗淡的藍色眼睛。


    轉過頭站起身,親王望著遠處土丘上連片飄揚的旗幟。


    自從阿爾福斯倒下,雇傭兵們的進攻已經疲軟了不少。


    哪怕有敕令連在督戰和追殺逃兵,可他們還是顯現出了怠戰和怯戰的模樣。


    他們的訓練和戰場經驗遠勝那些救世軍,但在士氣上卻不是救世軍的對手。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不斷推進戰線,可隨著時間推移,傷亡變重,他們麵對遙遙無期的勝利,早就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


    此時是下午4時左右,距離開戰已經快3個小時了。


    雙方你來我往,雖然各自傷亡都已經上千,兩個雇傭兵團都各自損失了接近五分之一的兵員,處在崩潰的邊緣。


    至於那些衛兵和軍士,在出現一百多人的傷亡後,就已經撤下了土丘開始逃亡。


    哪怕是孔岱親王,都無法再下令讓剩餘的步兵們繼續進攻了。


    為了防止步兵潰退,拉庫尼奧還派來了艾德蒙帶領的騎士團幫孔岱親王穩定局勢。


    同時艾德蒙也給孔岱親王傳來了拉庫尼奧殘酷的口信:“這一仗打不下去了,得撤軍了。”


    一騎煙塵卷來,孔岱親王直視救火歸來的艾德蒙,“我們的騎士傷亡如何?”


    “我們連的騎士先生們還有250餘。”


    孔岱親王微微閉上了眼睛,通過收攏前幾戰的騎士殘兵,他帶來的4敕令連總共1300餘人。


    但此刻,根據艾德蒙的數字,他們隻剩勉強1000出頭還能在戰場上衝殺。


    剩餘的不是受重傷下場,就是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殿下。”從不遠處趕來,艾拉德跳下馬匹,向孔岱親王行了一個撫胸禮,“阿爾福斯的第三敕令連重整完畢,隨時待命。”


    孔岱親王看著陷入短暫平靜的戰場,狀似隨意地問道:“艾拉德,你覺得還能再打下去嗎?”


    “能打,但……難。”艾拉德握住屮字架吊墜,“聖主站在我們這一邊,勝利不急於一時。”


    “你還真就跟鯰魚一樣滑不溜手啊。”隨口調笑一句,孔岱親王望著獵獵飄揚黑紅太陽旗,心中卻是止不住地屈辱與憤懣。


    孔岱親王已經意識到,拉庫尼奧是對的,這仗打不下去了。


    霍恩那邊折損不過十分之一,士氣正旺,卻已經將自己這邊打沒了八分之一還多的兵力。


    隨著阿爾福斯的陣亡,這個差距還在不斷拉大。


    而最重要的,就是意誌力的比拚,具體的戰役中士氣和意誌力是相當重要的,他們已經全麵落入下風。


    後槽牙不斷地磨動著,一時間孔岱親王居然有些恍惚,他在正麵戰場的對決中,輸給了這位一年半以前還是農夫的妖人,輸給了一群半年前還是農夫與小市民的短毛叛匪。


    閉上眼睛,再睜開之際,孔岱親王心中盡管是萬分的別扭,還是隻能艱難地下令:“撤退吧,騎士們到兩側,掩護雇傭兵退場。”


    “現在就撤嗎?”


    周圍的幾個騎士臉上都浮現出屈辱的神色。


    他們可是敕令連,萊亞王國最精銳的騎士,與法蘭王憲騎士那種山寨水貨不同,每一個都是嚴格挑選嚴格訓練的精英騎士。


    不去進攻車陣就算了,雙方拉開陣勢直接對決居然也要撤退。


    那敕令連還是那帝國無敵的敕令連嗎?


    已經先後有好幾個敕令連折在霍恩手中,原本還能說是救世軍取巧。


    可現在,如果他們退了,那敕令連豈不是真的不是救世軍的對手了?


    “殿下,其實我高地上看了好久,已經摸清楚了他們的換防規律了和漏洞了。”從高地下來支援孔岱親王的艾德蒙忍不住說道,“敵軍右線發條銃手被調到高地上,使用那種大銃的頻率遠比另外兩線高。


    他們不可能沒有限製,所以右線必定薄弱。


    讓加利安在高地牽製,我們趁他們調動,快速從窪地衝到那個坡地,然後不下坡,從馬鞍一樣的過道到第三個坡,那麽隻要走過一條百米的走廊,就能……”


    “拉倒吧,親王殿下和拉庫尼奧閣下都已經作出決定了,且這種策略,要是一時不慎被大銃擊中,你能保證殿下不會像阿爾福斯一樣嗎?”皺著眉,艾拉德搶斷了艾德蒙的話,“我勸你務實一點!”


    艾德蒙撫胸躬身在孔岱親王冕下,在一陣長達一分鍾的沉默後,還是聽到了一聲糾結無比的歎息:“既然已經下令撤退了,那還是撤退吧。”


    帶著滿腔的無奈與屈辱,艾德蒙便朝著土丘方向奔去。


    站在阿爾福斯的屍體邊上,親王殿下滿心惆悵地朝著戰場上看去。


    距離傍晚隻剩一個多小時,太陽依然垂落西邊,溫和的陽光下,救世軍如同一座黑色的鐵山壓在土丘上。


    而土丘和窪地間,無主亂跑的戰馬,流血哀嚎的傷兵,忽然抽搐一下的騎士屍體,代表著金雀家的旗幟就這麽隨手丟在地上。


    這樣的仗簡直就不像是他能打得出來的啊。


    在高台群山山口,當時的霍恩的旗幟上還沒有黑紅二色隻有太陽的標誌,他距離那麵旗幟如此之近,若非那名老騎士,他已經抓住了這隻老鼠。


    後來,他不惜派出伯爵帶著敕令連追擊,可還是讓他們逃出黑骨沼澤,跑到了庫什公爵的地盤上。


    貞德堡一戰,急流市一戰,3個敕令連戰沒。


    到如今,他手握4個敕令連2個精銳雇傭兵團,居然還是在這麵太陽旗下逡巡難進,仿佛他永遠都無法觸碰那麵簡陋的戰旗。


    而今日,他已經付出了所有,盡了全力,居然又要退縮了。


    還要繼續退縮嗎?如果是這樣,那他又何必喝下那巨龍藥劑呢?


    “嗚嗚嗚——嗚嗚嗚——”


    “催什麽?”本來心情就不好,聽到高地上急促的號角聲,孔岱親王忍不住站起身罵道,“不是都說了撤退了嗎?還吹什麽?”


    但甫一站起,他便感覺到不對勁,高地平原上偵騎四出,不像是在準備撤出啊。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孔岱親王忽然跳起,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沙丘,不顧飛來飛去的箭矢,他挺直了身體,朝著平原的方向看去。


    灌木叢聳動著,受驚的鳥雀一團團地飛起。


    籬笆與民居間的道路上,飄揚的藍色旗幟如同傾瀉的洪水衝來,劃開了天地,直直的朝著河灘刺來。


    這些騎士雖然穿著花花綠綠的罩袍,可每個人胳膊上都係了一塊黑布,但凡是有條件的,則會把頭盔的翎羽也換成黑色。


    足足數千名騎士或者說騎馬步兵正朝著這邊趕來,那麵繡著鳶尾花與黑曜石的戰旗,親王無比熟悉——那是赫瑪石大公墨莉雅提的戰旗。


    “什麽?他們什麽時候來的?”跟著爬上沙丘的艾拉德忍不住大叫起來。


    隨著侍從官和槍騎隊的隊長們爬上土丘,恐懼如陰雲般在熾烈的陽光中籠罩了所有人的臉。


    那洪水一般的騎兵來時的路,便是敕令連退出時的路。


    沿著河灘撤退,那就是連綿不斷的溪流和土丘,是絕對的絕地,他們隻能從那幾條路走。


    他們的退路,已經斷了。


    “殿下,殿下。”一名輕裝傳信騎兵扶著歪斜的頭盔,“拉庫尼奧閣下說,讓你帶著戰場上剩餘的敕令連,立刻返迴高地。”


    一時間,原先還有些嘈雜的沙丘安靜下來,所有騎士們都緊盯著孔岱親王的臉。


    他們都聽得懂言下之意——得逃跑了。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孔岱親王忽然大笑起來,甚至可以說是狂笑,他咧開了嘴巴,露出潔白的牙齒,捂著肚子暢快地大笑起來。


    明明進入了絕路,可他笑得如此開心而爽快。


    “這是聖主給我的選擇,這就是聖主給我的選擇!聖主啊,您這不是已經替我做出抉擇了嗎?”


    孔岱親王現在有兩條路,第一條跟著拉庫尼奧撤出去,變成一頭戰爭野獸,或許能在萊亞收複後,獲得一塊領地。


    他要選擇的是第二條,衝過去,斬斷那根太陽旗幟,或許他們會被墨莉雅提夾擊,或許會趕著潰兵,擊敗同樣是強弩之末的墨莉雅提。


    誠然,按照拉庫尼奧的想法,第一條絕對是最穩妥的選擇,既然進攻救世軍無望,那就退而求其次。


    隻是,這並不是孔岱親王的選擇。


    高堡市學藝,庫什河殺敵,巡遊萊亞王國,鎮壓一切王室和教皇的敵人。


    他掛著親王的名字,卻一直作為一名騎士而長大。


    他終於想起來了,陰謀詭計,權衡利弊,那是貴族們該做的事情。


    他隻是一名騎士,他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衝鋒!一往無前的衝鋒!


    孔岱親王的眼中泛著精光:“艾德蒙,你願意做我的先鋒嗎?”


    “不勝利,毋寧死!”艾德蒙激動地重重敲擊了一下胸甲。


    “查諾阿修士,給我再上兩個賜福。”


    查諾阿本來還想勸一勸,可最終還是歎了一聲,開始準備儀式。


    邁著輕鬆的步伐,孔岱親王翻身上馬,騎到所有騎士們麵前:“傳我命令,把所有敕令騎士們,都集中起來!準備好,像往常那樣,隨我衝鋒!”


    …………


    放下了手中的瞭望鏡,霍恩迴過頭對身邊的阿爾芒道:“孔岱親王逃跑的可能性很大,咱們給他準備的小禮物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扶著旗幟,阿爾芒笑道:“有備無患嘛,況且女大公來助陣,咱們就不用再繼續打了,趁著今天的勝勢,徹底擊潰這群魔鬼。”


    望著一座座山丘上林立的長槍與旗幟,霍恩心情忍不住地澎湃,但又有些失落。


    這一仗他們是贏了,隻不過孔岱親王的表現根據描述來看,估計是已經走在了大騎士的晉升之路上。


    他如果想逃跑的話,攔住他估計相當困難,就算有墨莉雅提的兩麵夾擊,仍然是相當困難。


    按照信使的說法,墨莉雅提其實在下午2時左右就已經上岸了。


    隻不過,她對救世軍的實力不知道哪兒來的信心。


    在到達後,並沒有選擇貿然加入戰場,而是繞了好大一圈,躲開了孔岱親王的偵騎,繞到了他們的後麵。


    如此一來孔岱親王後路斷絕,要麽舍棄一大波兵力逃跑,要麽就隻能留下來被兩麵夾擊。


    霍恩看著眼前這位相貌醜陋的情報主管:“你們的女大公有什麽口信?”


    不得不說,女大公對他還挺重視,把情報主管菲利親自派出來送信。


    “領主大人說,希望您能主動出擊,糾纏住孔岱親王,不要讓他逃跑,剩下她來處理。”


    “口氣還挺大,我們種的樹,倒讓伱們摘了果子?”傑什卡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道。


    菲利沒有生氣,反而認真地對著霍恩解釋:“誰來殺孔岱親王,都磨滅不了您的功勞。”


    “不,不是我的功勞,是我們的功勞。”霍恩扶住腰間的血遮雲,剛想發布命令,卻整個人一愣,迅速舉起了瞭望鏡,朝著戰場上看去。


    “怎麽了?”菲利走到了霍恩的身邊,“那是孔岱親王嗎?怎麽在……好快,等等,他衝上土丘了!”


    在黑暗籠罩的小圓圈中,霍恩清晰的看見了孔岱親王衝上了第一道坡的坡頂,數十名救世軍士兵撞得淩空飛起三米多遠。


    而把守臨近土丘的一個救世軍長槍方陣甚至沒等敕令騎士們衝上來,就如麻雀般自行潰散了。


    “糟了!”菲利大叫一聲,“這是衝著您來的!快上馬躲避!”


    “哈哈哈哈哈。”霍恩笑了起來,“來了好啊,來的好啊。”


    扶住了血遮雲,霍恩大笑著轉身後,臉上卻全是猙獰與兇狠:“把我的大旗升起來,越高越好!要讓所有人都看見,我就在這裏,一步不退!”


    …………


    衝破了一觸即潰的救世軍方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這一次集體喝了藥劑,所以進攻起來簡單得多。


    伏在馬背上,孔岱親王氣喘如牛,甚至會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音,有時候連戰馬的喘息聲都沒他的大。


    他心髒吃力的跳動著,感覺身體內的血液簡直就像是水銀。


    七個賜福,整整七個賜福,如履平地、聖喬治之眼、攔鋒避矢(占倆)、舉重若輕、雄獅之心、聖拉阿的許諾。


    他的眼前甚至已經開始出現幻覺與困倦感,這樣狀態持續不了多久,他必須在傍晚之前斬首霍恩。


    “衝鋒!”


    四百名騎士包括一百名方旗騎士和三百名敕令騎士走著艾德蒙所說的路線,從右線繞道到中線,然後走狹窄的脊道,最後下到窪地。


    兩名戰團長立刻反應過來。


    “他們的目標是冕下!”


    “攔住他們!”


    土丘上的聖銃手排成一列,朝著衝鋒的敕令騎士們射擊。


    狹窄的窪地走廊讓騎士們無法發揮出平原衝鋒的戰鬥力,隻能排成縱隊經過。


    從高地奔來的聖銃騎兵們追擊截斷著敕令騎士們的隊伍,兩側的敕令騎士和方旗騎士接連倒下。


    但很快就有近百名方旗騎士和近百名敕令騎士主動留下來,牽製住這些救世軍一方的騎兵。


    此刻的孔岱親王,身邊隻剩下二百名敕令騎士。


    “攔住他們!”當先大吼一聲,勒菲帶著長槍手們衝了過去。


    布呂訥、魯迪洛、孟塞、科勒曼、威克多……一個個軍團長手持長槍,帶著士兵們朝著孔岱親王的騎兵隊衝去。


    魯迪洛的身軀高高飛起,先是落在樹叢中,又是滾落泥潭裏。


    布呂訥悶哼一聲,與七八名長槍手一起,用長戟硬生生將一名敕令騎士勾下馬來。


    “砰砰——”


    軍刀和鉛子同時撞在馬脖子上,橫掃的戰馬不僅掃倒了科勒曼和威克多,還連帶著絆倒了後方過於緊密的四名騎士。


    火球炸開,七八名敕令騎士慘嚎著落馬,聖銃手立刻發射聖風,卻沒注意到半邊身子著火的孟塞跳入了黑色殘雪中打滾。


    “榮耀!!!”


    “為自由!!千河穀萬歲!!”


    所有的救世軍步兵們都瘋了,兩側山丘之上,黑壓壓的救世軍雲集如瀑布般泄落。


    無數的鉛子集中在騎士們身上,每跑十幾步都有一名騎士被擊中要害倒下。


    眼前則是無窮無盡的長槍與長戟,救世軍們發了瘋地從兩側土丘衝下,用血肉之軀攔在親王麵前。


    長槍手手中的長槍不受控製地爆開,木屑橫飛撞在衝過的騎士胸甲上,發出哢哢的撞擊聲。


    一層兩層三層,孔岱親王已經數不清在這最後一百米的通道上,他衝穿了多少層士兵。


    難以計數的鉛子箭矢從眼前飛過,刀劍碰撞著已經卷了刃。


    每過一層都有幾位曾經的親密的騎士戰死,從騎士團到聖座城,他們一直都在身邊。


    代表著金雀王朝的遺老遺少們,一點點湮滅在刀劍與鉛彈的海洋中。


    他和拉庫尼奧費盡千辛萬苦,保下的金雀王朝騎士,不得不借高利貸也要培養的忠心騎士,就這麽倒在馬蹄邊。


    加利安被螺線銃擊倒落地,被無數長槍圍在了中間,他狂吼著揮舞大劍,卻被一銃射在了腰眼上。


    艾德蒙為了阻擊衝來的讓娜,帶著幾十名騎士迎了上去,迎著撲麵而來的雷霆衝鋒。


    艾拉德被斧槍手砍中馬腿,不慎落馬,立刻被長槍手們包圍。


    每一次穿過救世軍士兵,都意味著以為十幾年的老友從此離世,孔岱親王的心都在滴血。


    可他還是高高舉起了騎士劍:“衝鋒!為了榮耀!”


    可敕令騎士們不知道是在藥劑,還是在榮耀的鼓舞下,仍然一頭撞入了這些士兵組成的血肉之網中。


    “衝鋒!!衝鋒!!!”


    僅剩的一百多敕令騎士唿喊著,居然喊出了山唿海嘯般的氣勢。


    上百米的走廊,已經變成了一片血肉泥潭,而孔岱親王已經走到了泥潭的盡頭。


    太陽旗飄揚著,這座土丘,就是妖人霍恩所在土丘,隻剩最後一個坡道了。


    被親衛騎士們護在中間,孔岱親王甚至能看清那妖人霍恩的臉,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霍恩——”


    將長劍指向前方,孔岱親王狂吼著這個名字。


    “霍恩!!!”


    近在咫尺了,近在咫尺了,從來就沒有像今天這麽近了。


    他已經衝到了坡底,不足七十米的距離,哪怕是上坡,對於敕令騎士們來說基本就是三四秒的時間。


    山坡之上的霍恩,同樣緊盯著孔岱親王,他手扶血遮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他的確感覺到它在嗡鳴!


    “霍恩·加拉爾!!!”孔岱親王的吼聲從坡底傳來。


    “夏爾·高登芬奇!!!”抽出了血遮雲,霍恩的眉毛豎起,紅著眼咬著牙地大吼道,“近衛一軍,出動!”


    一排排的精鐵長槍與斧槍從坡後升起,身穿全甲到腳踝的長槍手們身上發出金屬的噪音,整齊地走到了坡頂上。


    吼聲戛然而止,孔岱親王的嘴唇不斷地顫抖著:“哪兒來的士兵?哪兒來的士兵?!”


    那妖人霍恩,在戰局最激烈和快要結束的時候,還在坡後麵留了一支預備隊!


    該死的,剛剛第二個坡頂,一衝就潰的必定是穿著救世軍軍服的護教軍!


    足足三百名全甲長槍手從土丘後頭冒出,他們的甲胄胸口的位置上用白漆印著屮字,迎麵朝著孔岱親王衝去。


    雖然隻有三百人,可在一路衝鋒而來孔岱親王麵前卻已是最後一根稻草。


    從下而上的騎士們仿佛撲向懸崖的海嘯,而從上而下的近衛軍們則如同洶湧的山洪。


    撞擊的一瞬間,斷裂的騎士劍和粉碎的槍杆同時飛上天空,每個近衛軍修士滿眼都是騎槍和長劍,而每個騎士眼前則都被斧槍和長戟填滿。


    修士們被馬蹄踢碎腦袋,騎士們被長槍捅下,一層層的鐵甲碎裂,前排的騎士們一個個倒下。


    七十米,六十米……


    “衝鋒,衝過他們,就是勝利!”孔岱親王怒吼著,親自衝到了最前麵。


    六十米,五十米……


    數十條吸血藤升起,纏繞住了戰馬們的馬蹄,勒出可怖的瘢痕。


    “不勝利,毋寧死,繼續衝鋒!”無數鉛子,甚至是螺線銃的鉛子砸在孔岱親王身上,卻隻是半截在肉裏,半截在外麵。


    五十米,四十米……


    “最後,最後一點路了!”喊完這句話的親王忽然停止了發言,他呆愣地看著左右兩側的土丘。


    在丘頂上,最後兩門鷹隼炮終於趕到,妖人霍恩魔鬼般的聲音響起:


    “讚美聖風!”


    鉛子唿嘯,鐵砂橫掃,成片的斷肢碎肉飛出,原先騎士們的隊列瞬間空了一大截,甚至不少近衛修士都被誤傷擊倒。


    戰馬“噅噅”地叫著,尥著蹶子將背後的騎士摔下,無頭蒼蠅般在戰場上逃跑。


    死死地盯著坡頂的霍恩,孔岱親王卻不能再前進半步。


    最後三十米,最後三十米,他就能摘下妖人的霍恩的腦袋。


    可這三十米就仿佛時間停止甚至在倒流,他們仍然在向上,可卻離那戰旗越來越遠了。


    此刻的孔岱親王這輩子第一次絕望。


    在長歌城競技場,他初出茅廬就豪取二十二連勝,起步就是方旗騎士,一年後獲得敕令騎士。


    在庫什河戰場,他百騎殺入敵陣,左衝右突,連破五個軍陣,成功陣斬來不及逃跑的吸血鬼大公,獲得了金獅的封號。


    但人們都忘了這個封號,幾乎沒有封號騎士是他的對手,他是極其少見的冠軍封號騎士。


    如今,他喝下了巨龍藥劑,走上了晉升之路,放棄了一切榮耀和未來,卻仍舊無法衝到那黑紅太陽旗邊上。


    仍舊……仍舊!


    “叮——”


    孔岱親王整個人忽然蜷縮了一下,他茫然低頭,卻在胸部下沿看到了一朵炸開的鐵花。


    鮮血正從鐵花中汩汩地流出。


    摸了滿手的鮮血,他猛地抬頭,卻看見霍恩拿著一把兩米多長的發條銃架在半跪的士兵肩膀上。


    “傳奇,是時候落幕了。”霍恩放下了大抬銃,臉色有些發白。


    …………


    孔岱親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坡道中間迴到窪地的。


    他隻看到身邊無數的長槍和斧槍揮來,而自己則揮出戰錘,將那些不自量力平民的胸骨錘碎。


    他的人已經到了窪地,可靈魂仿佛還在坡道上。


    三十米的距離仿佛天塹,他已經意識到,此生都將困在那麵旗幟下了,或者說,還有餘生嗎?


    “殿下,殿下,醒醒!”一名侍從官搖晃著親王的肩膀,“還沒結束,咱們拉開距離,再衝一次,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對,咱們到開闊地,再衝一次。”仿佛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孔岱親王眼中再次燃起希望。


    被步兵們困住的敕令騎士們大多還沒有下馬,自己身邊還有七十多敕令騎士,再集結個上百敕令騎士並不困難。


    “集結,打出旗號集結!”


    重新拿迴指揮權,孔岱親王帶著數十騎朝著一團被圍攻的敕令騎士們衝去。


    然而就在他逆流前進時,餘光卻瞟見了一抹寒芒。


    扭頭避過射來的弓箭,孔岱親王迴頭卻見一名銀亮板甲,臉上覆著鐵麵,幾乎與孔岱親王同等高大的女騎士衝入了陣中。


    那是——墨莉雅提?該死的,她居然也帶著數百名騎士趕過來了。


    迎著孔岱親王難以置信的臉,墨莉雅提帶著山地騎士們堵上了唯一的缺口,並朝著他衝鋒而來。


    “你怎麽會?”


    迴答他的,是女大公隱怒的吼聲:“我會不知道你想往哪兒走?”


    然而雙方相撞的那一個刹那,墨莉雅提的左手便淩空飛起,鐵麵更是削掉了半截。


    她潔白的麵孔上豁然一道傷口,甚至露出了牙齦,右眼則止不住地流著血水。


    可孔岱親王的臉上卻絲毫沒有得勝的快樂,隻有震驚與怒火:“你瘋了?”


    血流滿麵的墨莉雅提的嘴唇被鮮血染紅,笑得異常豔麗:“不瘋,怎麽能把你留在這呢?!不瘋,怎麽能為維恩叔叔報仇?!”


    交錯而過的瞬間,孔岱親王一點傷都沒有,但他混血戰馬的馬頭卻高高飛起。


    無馬頭騎士孔岱親王呆滯地向前衝了幾米,隨後翻倒在地。


    “殿下?!”


    “快,快去救殿下!”


    周圍的騎士們調轉馬頭,拚命返身來救,卻被一個個胳膊係著黑布的騎士們攔住。


    長槍與騎槍碰撞著,這些騎士們甚至死死地纏著這些敕令騎士們,甚至會跳到對方的馬上以命換命。


    “你們這些賤民!”


    狼狽地站起身,孔岱親王渾身都沾染上了灰塵,他豎起長劍,四處找馬,可墨莉雅提哪裏會給他這個機會。


    雖然左手沒了,可墨莉雅提的馬術足夠高超,並且能輕易通過讀心法術,輕易猜到孔岱親王下一步的動作。


    手握著長劍,她不斷地衝過孔岱親王。


    劍鋒在盔甲上一次次濺出火花,阻止親王找到馬匹逃跑。


    此時,擊殺了艾德蒙的讓娜終於從山坡上衝下,默契地加入了絞殺孔岱親王的行動中。


    失去了戰馬的孔岱親王狼狽地被讓娜和墨莉雅提反複衝殺,像小醜跳滑稽戲一般左搖右擺。


    墨莉雅提和讓娜這段拖延的時間並不長,卻足以讓剩餘的救世軍和山地騎士們趕到。


    “讚美聖風!”


    密密麻麻的鉛子一刻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周圍的救世軍步兵們則迅速圍成了一個大圈,隔開了試圖救援的其他騎士們。


    也有騎士能衝到孔岱親王身邊,隻可惜親王的舉重若輕賜福已經失效,戰馬根本馱不動他。


    內圈的救世軍不斷的刺殺著孔岱親王,外圈的救世軍則不斷地放平長槍抵禦騎士們的衝擊與援救。


    無力地揮舞長劍格擋,孔岱親王身上賜福的光焰越來越暗淡,哪怕是白晶鋼上的刀痕也越來越多,鮮血順著甲縫中流出。


    他的雙眼此刻被鮮血浸染,一切都變得模糊,隻能靠著本能去格擋衝擊而來的騎槍、長劍和長槍。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很長或許很短,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聲渺遠的唿喊


    “血遮雲……磨刀兵……天譴聖孫殺不平……”


    “不平人……上前聽……殺盡不平方太平……”


    這模糊的喊聲越來越清晰,直到某一刻,孔岱親王猛地抬頭,卻見眼前漫山遍野的都是救世軍。


    土丘上站著救世軍,窪地裏站著救世軍,在他身周五六米位置上,同樣站著救世軍。


    除卻身邊僅剩的二十多名親衛敕令騎士,他幾乎找不見那些騎士的身影。


    最後的騎士們逃亡在夕陽下,雇傭兵們成建製地投降。


    無數黑紅色的旗幟幾乎要遮蔽天日,金紅色的陽光落在土丘之上,一排排救世軍士兵仿佛聖堂中的金雕聖像。


    這些金雕聖像正在叫喊著,仿佛在哭泣又像是在怒吼:


    “聖教皇,金權杖……騎士王,銀繡床……”


    “種麥之人吃麥糠!織布之人無衣裳!”


    救世軍中的農夫們和小市民們齊聲呐喊起來,先是一頓,隨後他們咬著牙怒吼道:


    “夏娃亞當耕作時,貴族紳士坐高堂?”


    孔岱親王的瞳孔猛地一縮。


    “占我妻……奪我房……殺我一雙……好爺娘!”


    耳中的呐喊聲居然帶上了一絲哭腔。


    “人頭滾滾數不盡,血債要用血來償!”


    “血債要用血來償!”


    “血債要用血來償!!”


    “血債要用血來償!!!”


    安靜了一瞬後,在齊聲的唿喝中,前排的救世軍突地朝著內圈僅剩的二十多名敕令騎士殺去。


    鉛子飛濺,長槍舞動,孔岱親王眼前站立的騎士越來越少,而鷹隼炮和火球術甚至是鉛子也越來越少。


    先前的作戰中,聖力都已經耗盡,隻剩下最後的長槍兵和手持軍刀趕來的聖銃手。


    無數的長槍麵前,孔岱親王麵色發紫,在藥劑和賜福失效之際,虛弱漸漸攀爬上他的肉體和心髒。


    他多希望自己,能在這個時候心髒病發而死去。


    可惜的是,在長槍與軍刀組成的圓圈不斷縮小之際,他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


    等到霍恩到場時,他看到的就是一個跪在地上,被長戟壓著後背,頭盔被摘下,衣服被扒光,發出破風箱般咳嗽的肥胖巨人。


    他跪下來跟霍恩居然差不多高,灰色的瞳孔失神地盯著走來的聖孫。


    巨人的嘴角流著粉紅色帶泡沫的鮮血,身上既有瘢痕,又有電焦的水皰,更多的則是血洞。


    既有長槍刺出來的,也有鉛子打出來的。


    他殘破的身體就像是篩子,甚至會漏光。


    親王抬頭之際,霍恩卻能看見他臉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血洞與鑲嵌在肌膚上的黑色鐵砂。


    “夏爾·高登芬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吧?”


    鮮血模糊了孔岱親王的視線,他輕笑一聲:“剛剛,我在山坡上就見過你了,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普通。”


    “因為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霍恩淡然地聳了聳肩。


    “我是貴族,是冠軍騎士,被你一個普通人捉住了,你一定很自豪吧?”


    “你與其說是貴族,不如說是奴隸。”


    “我是奴隸?”孔岱親王氣笑了,“你是不是說反了。”


    霍恩盯著他灰色的瞳孔:“我敢麵對國王教皇不鞠躬不下跪,你敢嗎?”


    孔岱親王的笑聲卡在了喉嚨裏,他麵色僵了數秒,聲音低沉下來:“砍下我的腦袋吧,你贏了,你應得的。”


    沒有再多廢話,霍恩緩緩走到了孔岱親王身邊,抽出了血遮雲。


    “喂,你們這群農夫,懂得怎麽管理一個國家嗎?”


    “不勞你煩心,我們會找到出路的。”霍恩隨意地迴答著他的話。


    “你們有出路嗎?內戰,還是分裂?”口角流著鮮血,孔岱親王側頭瞟了他一眼,“我最後給你提個醒,就算萊亞王國能容忍你們,帝國教會也不會容忍,看到那黃昏了嗎?或許就是你們的喪鍾了!”


    霍恩沒有迴答他的話。


    高高舉起了手中的血遮雲後,他卻沒有揮下。


    抬起頭,看著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雲塊。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雲朵,組成了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從眼前飄過。


    丹吉、弗裏克、柯塞、那群主動留下來的老人、戰死在沙場上的老兵們……甚至還有胡安諾、那名無名神甫,那座野蛛林中的孤兒院,還有那素未謀麵的維恩……


    他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現在想來,卻仿佛在昨天。


    “有時候,我會想,這一切沒有發生會怎樣呢?”喃喃自語了一句,霍恩昂起頭,漫山遍野的士兵都在看著他們。


    跪在地上的孔岱親王,和站在他身邊的霍恩教皇。


    自嘲地笑了笑,霍恩認真地對著孔岱親王輕聲道:


    “這是你們的黃昏,也是新世界的黎明。”


    孔岱親王染著血的腦袋滾落在地,那張臉上滿是錯愕與釋然。


    他眼中最後倒影著隻是倒立的哈姆河。


    哈姆河上靜靜地流淌著淡金色的炫目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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