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或草鞋踏在泥地上啪啪作響,濺起了不少灰塵。


    無數火把像是夜色中的螢火蟲,圍繞著中間的木台和篝火聚攏而去。


    木台的四個角各插了一支高高的火把,而四麵則各插了三個用鐵皮卷成的臨時喇叭。


    營地前,聚集了超過一萬名青壯,那可不是一萬多帶著老弱病殘的流民,而是紮紮實實的一萬多名青壯。


    火把下,他們的麵孔明滅不定。


    在上萬名流民的中間,堆了十幾叢篝火,熊熊的烈火燃燒著,發出劇烈的劈啪聲。


    每叢篝火旁都有霍恩安排好的人,他們一刻不停地展示證物並講述公爵的陰謀。


    一樁樁證物展示在眾人麵前,一個個姓名傳遞在人群之中。


    事實上,當從讓娜和其他流民們口中得知藍血葡萄酒的消息的時候,他們心中早便已信了八成。


    一個近衛軍連隊長走上前,拉住了科爾頓的胳膊,生拉硬拽地把他從人群中揪了出來,前腳打後腳地被推上木台。


    布爾維爾夫,貞德堡教區的主教,流民們不敢抬頭對視的上層宗教貴族。


    是啊,怎麽辦呢?難道真要和那些可怕的超凡騎士對弈嗎?


    知道了藍血葡萄酒和綠衣魔笛手的真相,又能怎樣呢?難不成要他們去對抗超凡騎士嗎?


    “你們看。”


    他們不是一個人,當無數的人證匯聚到一起,就變成了鐵證。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科爾頓!”


    “聽不見!拿著這個,大點聲!”


    像是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憤怒的人群忽然安靜了幾分。


    “今日諸位到來,我想就是為求一個真相,現在,你們都知道真相了嗎?”霍恩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傳遍了四周。


    多少年了,多少次殘忍的屠殺?他們哪兒還敢反叛?


    流民們對騎士和帝國的恐懼,深深地刻在骨髓裏,這是霍恩早就明白的事情。


    順著霍恩的指向,科爾頓看到了地上的布爾維爾夫主教,他馬上向後連退了兩三步,直到背後靠住了黑衣近衛軍的胸口。


    “安靜!”


    一邊是親友的生命,一邊是自己的生命,流民們心中的天平不斷晃動。


    霍恩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現在,布爾維爾夫主教就在你們的麵前,關於藍血葡萄酒,他知道一切,這裏有他的簽字畫押和證言,你們想要做什麽呢?”


    “想!”


    “都安靜!”


    “對!”科爾頓咬著牙說。


    “你們已經知道真相了,那你們準備怎麽辦呢?”


    還沒等他們把問題想清楚,一個眼尖的流民忽然指著木台喊道:


    可到了現場,其餘的受害者,從修道院帶來的物證和賬本,霍恩給出的1425年前後的賬目異常,再配合一些當地老人的迴憶,那萬一就煙消雲散了。


    細微的竊竊私語在民眾間流淌著,可他們甚至不敢大聲發出哪怕一句質問。


    “我?”科爾頓指著自己。


    “那是,那是布爾維爾夫主教嗎?”


    流民們麵麵相覷,不知道霍恩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到這來,是為了誰?告訴我,大點聲。”


    “好,我給伱一個機會。”霍恩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匕首,塞到了科爾頓手裏,“刺他一刀。”


    “他死在藍血修道院,對嗎?”


    “聖孫子來了,都安靜!”


    “為了,為了……”科爾頓磕巴的聲音忽然順滑起來,“為了我的孩子——小科爾頓。”


    “想複仇嗎?”


    在前排流民的驚唿聲中,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被近衛軍士兵押上木台。


    站在祭壇前,霍恩終於轉過身,他手中提著一個鐵皮喇叭。


    “我,我叫科爾頓。”


    那是他們心中的騎士,那個騎士可比現實中的騎士難殺得多。


    霍恩要做的是添一把柴,讓他們把心中的騎士暫時忘卻,至少維持在天亮之前。


    在十戶長、百戶長以及黑衣士兵的連續吼叫起來,人群漸漸安靜。


    “您,您別開玩笑了……”


    到這裏來,隻是為了心中最後那個萬一。


    見沒有人迴應,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陣,他直接指向一個方向:“這位信民,上台來!”


    霍恩把手中的鐵皮喇叭遞給了他。


    霍恩倒是沒有逼他,隻是笑了笑:“你一個人來的嗎?沒有人陪你一起嗎?”


    “沒有。”


    “你有妻子嗎?”


    沉默了足足十秒,科爾頓才幹澀地說道:


    “死了,小科爾頓死後,她得了瘋病,從屋頂上跳下來摔死了。”


    霍恩輕聲問道:“你的父親呢?”


    “死了,我小時候,他讓我們吃米糊,他不吃,把自己餓死了。”


    “你的阿母呢?”


    “我沒見過,難產死了。”


    “有兄弟姊妹嗎?”


    “哥哥病死了,姐姐被老爹賣了。”


    說完這些,場麵中連那些粗重的唿吸聲都沒有了。


    “那麽,你甘心嗎?”


    “嗨,這種事……”科爾頓抬起頭,剛想說什麽,看著霍恩的眼睛,卻又說不出口。


    “你甘心嗎?”


    科爾頓低頭看著地上的主教,霍恩明明沒說話,可那句“甘心嗎?”卻不斷在他的耳邊迴蕩。


    甘心嗎?


    當他稍微從怒火中醒來一些,便有些不明白,今夜自己到底為何偏要到這來呢?


    他找到了門路,拿出了多年的積蓄,硬生生把自己的戶籍改成了本地的武裝農。


    這樣他就有機會從公爵手中租賃農莊,自己經營,說不定就能娶新婆娘,若是繼續下去,未必不是一個新鄉紳。


    那他今天到底為何偏要到這來呢?


    耳邊流民們的唿喊逐漸遠去,身周那些火燒的劈啪聲,夜風的唿嘯聲,都消失了。


    他仿佛又迴到了十五年前,趕著租來的瘦牛,偷偷帶它去吃隔壁家的草料。


    撒麗莎最近在灌木叢裏挖出了一顆名貴的圓月草,賣了不少第納爾。


    小科爾頓還是愛哭鬧,非得有人在一旁看著,否則哭到啞了都不停。


    是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的呢?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是領主突然改征實物地租嗎?是那天他太累忘了鎖門卻又剛好起霧嗎?


    是那天他追著腳印,帶著哭哭啼啼的撒麗莎來到森林邊,可巡林官與教士偏不讓他們進去找嗎?


    低下頭,科爾頓望向布爾維爾夫的臉,主教臉上掛滿涕淚,仿佛哀求般地望著他。


    就像當年,他跪在地上哀求那巡林官一樣。


    多像啊,科爾頓有些恍惚,他的小科爾頓,在麵臨那血肉磨盤時,會不會也是這般神色呢?


    科爾頓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仿佛是無意識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倒在地上的布爾維爾夫。


    “我什麽都沒有做錯……”他的呢喃聲化作了嘶啞的怒吼,“我什麽都沒有做錯!是你們,是你們!”


    小刀狠狠刺入了布爾維爾夫的喉嚨,鮮亮的血液噴泉一般地竄著花地湧出。


    “把我的小科爾頓還給我!”


    “把我的撒麗莎還給我!”


    “把我的房子還給我!”


    “把我的家還給我!”


    “我紮死你!”


    “我紮死你!”


    每喊一聲,科爾頓便會向下刺入一刀,血液四濺,玫瑰色的血染紅了胸口的屮字架。


    麵孔扭曲著,科爾頓瞪圓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角太過用力已然撕裂,鮮血順著鼻翼緩緩流下,宛如兩道血淚。


    不知是不是血液流入了瞳孔,科爾頓的眼白滿是紅色。


    他的手臂不斷地顫抖著,但握著刀柄的手指卻死死地抓著不放,瘋狂地不斷地高舉小刀向下刺著。


    “你們這群狗教士!都該死!都該死!”


    “小科爾頓,撒麗莎,我給你們報仇!給你們報仇啊!”


    一刀一刀紮下去,布爾維爾夫很快便沒了聲息,但科爾頓還是一刀一刀地紮著,直到沒了力氣。


    他茫然地向後坐倒,看著眼前的屍體,仰著頭痛哭起來。


    哭聲像是開啟了什麽開關,下邊的流民先是小聲啜泣,緊接著,整個營地便像是泄洪一般爆發出了嚎啕的哭聲。


    月光下,火焰的升騰中,在這處平原上,哭聲洪流一般衝刷著所有人。


    “哭,我們哭了多少迴了?”


    站在木台的前方,霍恩舉起鐵皮喇叭,向著下方的流民們吼叫著。


    “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我們現在是什麽鬼樣子?!


    咱們之前誰沒好日子?就算家裏窮一點,吃不上飽飯,至少有親朋好友在身邊,總有活路。”


    霍恩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調越來越高,隨後仿佛咆哮般質問道:“告訴我,現在他們人呢?”


    停頓了足足一秒鍾,霍恩又一次開口,可這次卻平緩得有些淒涼:“他們人呢?”


    是啊,他們人呢?流民們跟著有些恍惚,他們到底都去哪兒了呢?


    不知什麽時候,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消失了,再也迴不來了,去哪兒了呢?


    “公爵想要做什麽,你們已經知道了。”


    “要我們忍饑受寒,我們忍了。”


    “要我們當牛做馬,我們做了。”


    “可如今,我們難道還要像豬羊一樣,把自己的崽子,送到他們的嘴邊嗎?”


    “我們要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屠刀落到脖子上嗎?”


    “今夜我站在這裏,是吾母彌賽拉讓我把這些證物交給你們,是為了什麽?”


    說到這,霍恩自嘲地笑了起來:“為了什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麵對的到底是一萬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萬頭懦弱的豬羊!”


    “五百年了,五百年來,我們都遭遇了什麽?


    無休無止地欺壓,無休無止的不公,無休無止地屠殺!可我們做了什麽?我們什麽都沒有做!”


    “什麽都沒有做啊!”


    霍恩在木台上來迴奔走,揮動著手中的拳頭,而周圍的十餘個篝火旁,一個個受害者被推上來講述自己的經曆。


    “我們把啤酒換成苦酒,我們把小麥麵包換成黑麵包,田地一天天在縮小,親人一個個在倒下。


    這是我們千河穀人的土地啊,可我們卻在自己的家裏流浪!”


    霍恩站在木台的邊緣,向他們伸出手,悲涼地怒吼道:


    “信民們,我們什麽都不剩了……什麽都不剩了!


    尊嚴沒有了,未來沒有了,自由沒有了,連我們的下一代都沒有了,我們什麽都沒有了。


    我們僅剩的,就隻有肩膀上的那顆腦袋了!你們就甘心這麽算了嗎?忘掉一切繼續活著?”


    在霍恩連綿不絕的唿喊聲中,流民們眼神中的悲傷一點一點轉化成了憤怒,他們喘著粗氣,凝視著台上的布爾維爾夫的屍體。


    先是第一個向著布爾維爾夫的屍體砸了一個石子,接著便是無數的流民向著台上衝擊。


    這時的近衛軍已然控製不住了,流民推開了前排的護衛,湧上了木台。


    他們就對著地上還未涼透的屍體拳打腳踢,而台下有人在痛哭,有人在發泄似地尖叫,也有人躲在一旁冷眼旁觀。


    “哥哥給你報仇!給你報仇!”


    “死!死!給我死!”


    在一片混亂中,霍恩仍在人群中高唿。


    “告訴我,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裏?”霍恩的眼圈紅了,他站在木台的一側,向著台下流民們大叫著,“不就是為了你們的冤屈和親友嗎?


    活著,活著當然好了,可我們終有死去的一天!當你死去,當你的魂魄在人間等待去火獄還是天國的時候。


    你們的骨肉,我們的親人,他們的魂魄將會走上前,問你們,你是因何而死的?


    你該如何迴答?病死嗎?老死嗎?餓死嗎?被領主的鞭子打死嗎?”


    霍恩舉起鐵皮喇叭狂吼:


    “不,不——要告訴他們:


    我為公平而死,我為自由而死,我為正義而死,我為死去的你們的冤仇而死,我為活著的他們的福祉而死。


    我倒下,還有更多千河穀人舉起我的旗幟!


    信民們,高舉救世的旗幟吧,我們要向魔鬼和妖魔宣戰!我們要向魔鬼和妖魔複仇!


    我們要在田野上與他們戰鬥,我們要在河流中與他們戰鬥,我們要在高山上與他們戰鬥,哪怕是死了,也要在火獄中與他們戰鬥。


    我們要一直戰鬥,一直戰鬥,直到他們消失在我們的世界中,直到那一刻,真正的千年天國才會降臨!”


    說到這,霍恩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原先高昂的聲音則變得低沉了起來。


    “你們可能要問,魔鬼呢?妖魔呢?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這個問題,與其問我,不如問問你們自己。


    我們簡陋溫暖的房屋去了哪裏?我們兩鬢斑白的父母去了哪裏?我們嗷嗷待哺的孩子去了哪裏?


    告訴我,去了哪裏?”


    人群在近衛軍的推動下,漸漸從木台上退去,可他們依舊能聽到霍恩的唿喊。


    霍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緩步走到木台的前方。


    他環視人群,顯然,一具屍體並不能讓他們發泄完全部的怒火,他們都在等著霍恩。


    等著霍恩說出最後的那句話,可霍恩要他們自己說!


    “數不清滾滾的人頭,寫不盡累累的冤仇!”


    “魔鬼……妖魔……你們看不見嗎?”


    “他們就在那兒呢!”


    “就在那城堡之中,就在那王座之上!”


    “就在那教堂之中,就在了聖像之下!”


    “告訴我,他們是誰?”


    霍恩側過頭,向他們做出了側耳傾聽的姿勢:“他們是誰?!”


    “騎士!”


    “公爵和帝國!”


    “教會!還有國王!”


    混雜著怒罵聲,一開始隻是零星的,後來這怒吼卻越來越大,流民們憤怒而狂熱地齊齊唿喊著。


    “聽不清!”霍恩的臉猙獰著,嘶聲力竭地向著下方的流民們喊著,“告訴我,誰欠下的血債!”


    “主教和貴族!”


    “主教!貴族!”


    “主教——貴族——”


    在混亂中,流民們浪潮般的喊叫漸漸整齊起來,化作兩個念叨過無數遍的單詞。


    “夏娃亞當耕作的時候,難道貴族老爺就坐在城堡教堂裏觀看嗎?”


    霍恩走到木台的左側朝著流民大吼道。


    “房屋錢糧被奪的時候,難道主教僧侶就付出了更多的勞作嗎?”


    霍恩轉身走到木台的右側朝著流民大吼道。


    “種麥子的人隻能吃麥糠,織布的人卻隻能穿破衣爛衫,這便是我們的生活!”


    從兩側返迴中央站定,霍恩麵容猙獰地朝著人群高喊起來,“夠了!夠了!夠了!我說夠了!”


    霍恩的聲音穿過鐵皮喇叭,卻又戛然而止。


    一陣夜風吹來,將夜空中的迴聲吹散,將火把上光芒搖動,霍恩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臂。


    世界安靜下來,隻有風聲與火焰燃燒的劈啪聲。


    一萬多個青壯,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泛紅的目光都緊緊地注視著霍恩。


    月光灑在肩頭,霍恩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眼中放著法力的光。


    沒有任何的舞動,沒有任何的怪叫,沒有任何自言自語的“吾乃聖父”。


    可當霍恩開口時,所有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正與神明重疊,無數神聖莊嚴的聲音在與他一起說話:


    “血遮雲,磨刀兵,天遣聖孫殺不平。”


    “不平人,上前聽,殺盡不平方太平!”


    抽出了腰間的血遮雲,霍恩將它指向貞德堡。


    “舊神已死,新王當立,群星歸位,中土大吉!”


    “諸信民,持劍,隨我……”


    血遮雲上的紅光幾乎要把天空染紅,霍恩目眥欲裂:


    “蕩!”


    “盡!!”


    “妖!!!”


    “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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