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聖父!”


    卷著磅礴的水汽,一陣狂風橫著打在了山丘之上。


    哪怕有著粘濕的雨水,所有人的衣角仍舊被吹得啪啪作響。


    在差不多短暫的一秒平靜後,就在霍恩快要繃不住以為要寄了的時候,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嚎叫總算是響起。


    “聖父,聖父顯靈了!”


    不知是誰喊出的這一句,連鎖反應似的,哭天搶地的叫喊此起彼伏地響起。


    他們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與恐懼全部哭訴出來,連腹中的饑餓都忘了。


    “聖父啊,請求您緩解我腹中的痛苦吧!”


    “聖父啊,憐憫我的罪吧,我不該和我的親姐……”


    “原來讓娜說的是真的,彌賽拉真的降下了神跡!”


    “聖父啊,恕我不信之罪吧!”


    青草黃泥的山坡上,村民們接二連三地跪倒。


    他們在額頭畫著屮字,在大雨中五體投地,親吻滿是泥水的土地,向“聖父”告解自己的罪,請求祂的寬恕與救贖。


    無人察覺,霍恩的嘴角隱秘地顫動了一下。


    好好好,這些村民信了,他們真的信了,嘻嘻,他們全信了,這法子真的有用。


    強行控製住嘴角,霍恩不讓自己笑出聲。


    他心中清楚,現在可不是開香檳的時候。


    打起精神,霍恩抬眼望去,光明正大地用他莊嚴神威的雙目掠視在場的人群。


    山丘上的二百多村民中,竟然有小七成的人都已經跪倒在地。


    所有的流民基本都已跪倒,隻剩下一小部分的公簿農和武裝農還在猶豫。


    這個數量差不多了,可以進行第二步的計劃了。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地禱告和贖罪,更有狂熱者甚至直接放血以示虔誠。


    霍恩的眉毛微蹙,這在場的人未免太吵了。


    如果他現在說話的話,聲音估計都要被噪聲掩蓋過去了。


    他有些頭疼,總不能大吼一聲“全體目光向我看齊吧。”


    霍恩思考對策之際,卻聽到人群中傳來一聲暴喝。


    在眾多村民中,一個獨眼男子走了出來。


    他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棕發,臉型如同一個橫置的雞蛋,頭皮屑與油泥將他頭發紮成了小辮,從耳後垂下。


    霍恩依稀記得他是附近的流民領袖,類似於丐幫幫主的定位。


    “安靜,都安靜。”這獨眼男人聲嘶力竭地吼叫道,“聖父要傳達福音了,都給我安靜。”


    在獨眼男子的怒吼下,雜七雜八的聲音漸漸消失,大家再一次安靜下來,把目光放迴到了霍恩身上。


    望著男子的獨眼,霍恩滿意地微笑。


    嗯,你小子有眼色。


    清了清嗓子,霍恩依舊不去看在場的眾人,而是目中無人地斜向上看著半空。


    “所有能看見我的,跪在地上的人,都有福了!”擠壓音道,霍恩裝出蒼老沙啞的聲音,“因著你們要接下我的話,傳達我的言,你們過往的罪也煙消雲散了。”


    幾個剛剛蘇醒的村民甚至再一次激動地暈了過去,那些跪倒在地的更是壓著嗓子在哭泣。


    沒跪的人神色大變,他們來不及懷疑,趕忙跪了下去。


    如果是假的,那也傷不了什麽,大家都被騙了。


    如果真的,就因為自己沒跪這一陣,上不了天國極樂山,豈不是虧炸了?


    甚至連騎士老爺在遲疑一陣後都板著臉半跪了下來。


    不管真假,態度必須做足。


    要是他不跪,不管神跡是不是真的,讓別人到大主教那打一個“對神不敬”“心懷異心”的小報告那就完了。


    這段話說完,在場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要知道,除了“朝聖”,千河穀本地人最熱衷購買贖罪劵,特別喜歡反思。


    這是因為千河穀人的祖先是血肉王庭吸血鬼貴族的血奴。


    所以,千河穀人除了官方稱唿“瑞佛蘭德人”之外,還有另一個稱謂“不潔者”。


    他們被指控為天生有罪。


    一位大公的廷臣曾寫過一個廣為流傳的小笑話,就是每當教會法庭找不到犯人時,就會抓一個千河穀人頂罪。


    雖然用意是嘲諷教會法庭的低效腐敗,但從其中也可看出,千河穀人遭受著怎樣可怕的地域黑和歧視。


    但現在,仁慈的聖父居然赦免了他們的罪,多大的恩賜啊!


    站在眾人的麵前,霍恩目光凝滯,兩臂曲展,如懷中抱月,又猛地迴收,小臂在胸口交叉成十字:“唔哦哦哦——爾等信民們聽著!”


    雷聲在雲層中響起,勁風吹動著霍恩耳邊的發絲。


    村民們眼中,這便是天地都在為他的話語助威。


    “舊神已死,新王當立,群星歸位,中土大吉——”


    “吾,詔爾眾曰,當今惡魔當道,妖鬼橫行,信彌賽拉者,唯有團結一致,蕩盡妖魔,方可免大災大難——”


    “噢噢噢噢噢——”


    雨水灌入了霍恩的衣領和嘴巴,細密的雨水倒不至於讓他說不出話,卻影響了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尖細嘲啞。


    刺耳的聲音在如此氣氛中,反而顯得神秘和攝人心魄。


    原地小小地蹦躂了一下,霍恩再次大鵬展翅,張開雙臂。


    “爾等聽著,如今正值劫難,吾派下吾女彌賽拉之養子霍恩下凡,帶你們渡過難關!”說到此處,霍恩威嚴的目光掃視,沒有人敢直視。


    “爾等不要懷疑,有了他,一切困難都會過去,自吾去後,他便是吾在人間唯一的眼!”


    “唯有下定決心,共度艱難歲月,方可進入極樂山——咹啊嗚哇哦哦哦——”


    聲音迴蕩在群山與黑鬆林之間,連雨水的聲音在這一刻都小了不少。


    霍恩頓了頓,但現場沒有人說話,他們都在恭敬地聆聽“聖訓”。


    “吾言盡於此——”


    右臂有力地一揮,霍恩深吸一口氣,擺出了一副慈祥的表情:“歸天去也——”


    “嗚嗚嗚哦哦哦——”


    話一說完,霍恩立刻再次渾身打起擺子,兩臂在胸前如遊泳一樣劃著大圈,一直抖摟了快半分鍾。


    如同撒完尿般抖了最後兩抖,霍恩停止了所有動作。


    等待了兩秒,調整了一下心態,切換好角色,他才再次睜眼。


    如夢初醒般,霍恩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這裏是人間,我又返迴人間了!”


    他先是轉身左右打量,貌似在確認是否真的迴到人間,實則在確定逃跑路線。


    確認完畢,霍恩抬頭向著在場的眾人發問:“我魂靈剛剛去麵見我的母親彌賽拉了,這裏發生甚麽事了?”


    沒人敢迴答,在場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柯塞神甫身上。


    見眾人望向自己,柯塞神甫後背沁出的汗更多了,他麵臨著一個巨大的問題——


    這聖父下凡,到底是真是假?


    要知道,騎士老爺和村民可以被騙,畢竟他們是“受保護”的信民。


    可你柯塞一個神甫要是也被魔鬼騙,還確立了魔鬼的神跡身份……


    說,你到底是不是魔鬼的同夥?


    假如換一個正牌的接受過正經修院教育的修士,他能有一萬種方法檢測霍恩的身份。


    最基本的,放一個“光明祝禱”的賜福到霍恩身上,看他是舒服地微笑還是尖叫著掙紮就明白了。


    可柯塞的聖職是買來的啊,頂替的其他修士的聖職與修士文書。


    他分不清,他是真的分不清啊。


    帶著一腦袋漿糊,柯塞就這麽僵立著。


    直到身邊的小修士偷偷戳了戳他的腰,他這才如夢方醒。


    “老師,該說話了。”


    用眼睛的餘光瞟向巴奈特,騎士老爺正目露寒光,死死盯著他。


    柯塞咽了一口唾沫,最終還是作出了決定。


    縣官不如現管,“對神不敬”總好過“魔鬼信徒”。


    抬起腳,柯塞堅定地朝著霍恩方向邁出一步,可落下腳步的一瞬,他便感覺到不妙了。


    盡管不知道踩中的是什麽,但肯定不是正常的地麵。


    原本該踩在原地的左腳,居然呲溜一聲向後滑去,此刻,他另一隻腳還提在半空呢。


    像是一隻摔倒的企鵝,柯塞雙手揮舞,試圖抓住什麽東西,可依然阻止不了地麵朝著膝蓋飛速靠近。


    “哢!”


    膝蓋重擊地麵,柯塞神甫差點痛暈過去。


    一刻都來不及為膝蓋而痛苦,柯塞立刻試圖停止自身向前的動作。


    否則他真要向霍恩跪了!


    隻是,在巨大慣性以及油滑青草的作用下,他跪倒的同時,前衝的勢頭一點沒變小。


    膝蓋在泥水中乘風破浪,帶著柯塞神甫,直直地朝著霍恩衝去。


    雙手撐著麵前的地麵,他麵容扭曲。


    給老子停啊!


    或許是柯塞心中的祈禱起了作用,在距離霍恩不到半步的距離時,他險之又險地刹住了車。


    還好,還有解釋的空間。


    撐著地麵,柯塞正要起身。


    可能是身體驟起驟落的血壓,他眼前突地一黑,起身的姿態便不受控製了。


    下一秒,臉上還掛著如釋重負笑容的柯塞,莫名地發現,霍恩的靴子正離他越來越近。


    於是,在眾人的視線中,隻見沉吟許久的柯塞神甫先是邁出一步,隨後整個人便以餓虎撲食的姿勢猛地跪倒在地。


    那沉重清脆的聲音,看著都痛。


    可虔誠的柯塞神甫卻仿若無感。


    他硬是頂著疼痛向前滑跪,精準地滑到了霍恩的麵前,滿臉微笑地獻上了一記吻腳禮。


    啊!多麽堅定地信仰!


    短暫的沉寂後,在場的村民們又一次拜倒,但他們這一次喊的是:


    “拜聖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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