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的銅哨聲如雨燕,聲音越過屋頂,飛入一條條嗨暗的小巷之中。


    巷子裏,戴著鬥笠的解煩衛們同時抬頭看向夜空,待聽清銅哨聲,他們也從懷中拿出自己的銅哨吹響。


    一聲聲銅哨如漣漪般向遠處滾蕩,解煩衛如黃蜂歸巢般向內獄靠攏。


    由天空俯瞰,大雪如棋盤,巷子如棋格,密密麻麻的解煩衛如棋子,有人在此布下棋局,請君入甕。


    解煩衛未趕到之前,梁狗兒伏在屋脊上,對陳跡低聲喝道:「快走,解煩衛馬上就到,這是個陷!


    內獄門前,陳跡沒有迴答。


    他望著黑洞洞的內獄石階,陰冷的風從裏麵撲麵而來,獄卒已經退入內獄的黑暗之中,刻著八卦陣圖的壁燈也不知何時熄滅。


    陳跡疑惑。


    內獄獄卒為何會隨身攜帶手督?以前從未佩戴過。


    一個獄卒為何會如此機警?獄卒裏就這麽一個精銳,還被自己遇到了?


    大雪落在陳跡頭上、肩上、心裏,他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如冰流般彌漫全身。


    他終於知道這段時間的無力感從何而來了,隻因為一切的一切都被人精心設計,除開劉家、靖王、羅天宗,他也是被算計的一環!


    是誰在算計自己?為何算計自己?救人還是離開?這是個致命的問題。


    思索間,遠處傳來車轍壓過石板路的聲音。陳跡轉頭看去,赫然是張拙麾下洛城府兵押運糧草的車


    隊,正亂遭遭的排成長龍經過,將附近堵得水泄不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陳跡迴頭看了一眼房頂上的梁狗兒:「抱了狗兒大哥我騙了你,我也不知道你拿著信到底能不能見到薑琉仙。你們走吧,現在走還來得及,密謀諜司不會知道你們參與了此事。」


    梁狗兒怒道:「你現在進去一定會死!」


    陳跡頭也不迴的進了內獄:「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麽好期待的事情了。」


    說罷,他一步步走下石階,朝內獄深處闖去。


    餘登科猶豫幾息,跳下房頂,隨著陳跡一起跑進內獄。大雪中,房頂隻餘下梁狗兒與梁貓兒。


    梁狗兒趴在房頂上麵色複雜,他看見解煩衛身影從遠處襲來,轉身就想離開:「貓兒我們走,不這遭渾水!」


    然而他還未完全轉過身,已經被梁貓兒死死拉住胳膊:「哥,世子和郡主都是好人,我們不能走。」


    梁狗兒不耐煩的掙脫梁貓兒的手,卻根本掙不脫,袖子都差點被撕下來。


    他無奈道:「他們是好人跟我們有什麽關係?當年咱們幫過的人還少嗎,恩將仇報的人還少嗎?咱們家出事的時候他們跑來落井下石,全都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咱多年輕時救下李玄,當時李玄被仇家追殺隻剩半條命,是咱爹出刀救下他。可結果呢?那毒相搞了個勞什子武盟招安天下武人,給官職、發糧餉,李玄怕父親跟他爭武盟盟主,便在酒後偷襲咱爹!」


    梁狗兒怒視著自家弟弟:「咱爹當年救下周遊父子,他們父子二人走投無路差點餓死街頭。結果呢?咱爹被李玄所傷之後走鏢,外人都不知道他負傷之事,是周遊父子二人見財起意將此事透露給太行山匪,害了咱爹的性命!這些年我殺李玄殺周遊父子,背了一身血債,我要是受傷了、死了,仇家找來,你可怎麽活?」


    梁貓兒默不作聲。


    梁狗兒看著自家弟弟,怒目相視:「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梁貓兒慢慢鬆開手,認真說道:「哥,他們忘恩負義是他們錯了,不是我們做的事錯了。哥,咱梁家家訓是什麽?」


    梁狗兒一證:「貓兒,江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江湖了……梁貓兒從屋脊上站起身來,俯視著自家哥哥認真說道:


    「江湖人行江湖事,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視死如歸!世子與郡主待我們赤誠,若我們這時候走了,與那些小人又有何區別?「


    梁貓兒繼續說道:「哥,你記不記得,咱爹臨終前給你說的八個字是什麽?」


    梁狗兒喃喃道「立身一敗,萬事瓦裂梁貓兒垂下眼簾:「你沒做到。”


    話音落,一名解煩衛手按腰刀來到內獄門前,正當他要衝


    進去時,梁貓兒踩著屋脊縱身一躍撲到解煩衛身後。


    解煩衛感覺身後有黑影壓來,下意識轉身抽刀,可刀才抽到一半,整個人便被梁貓兒抓舉起來。


    「去!


    梁貓兒奮力一擲,頓時將解煩衛扔出數丈。


    卻見那解煩衛落在雪地上,重重彈起又落下,滑行兩三丈才堪堪停下,頭上鬥笠也不知道摔去了哪裏。


    解煩衛掙紮著從雪地上爬起來,晃了晃腦袋,他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與梁貓兒之間的距離,自己竟被扔出這麽遠!


    他側過臉頰吐出一口鮮血,伸手到領口緩緩解下自己衣扔到雪地上,露出裏麵的黑色飛魚服肩上一條紅色繡蟒綿延至胸口。


    「殺!「解煩衛拔出腰刀,悍不畏死,踏雪而來。


    在他奔襲迴來之時,又有五六名解煩衛趕到。解煩衛們摘下自己衣,朝梁貓兒拔刀襲殺過去。


    當他們進入梁貓兒十步之內時,解煩衛一同摘下鬥笠,如暗器般朝梁貓兒甩去。


    鬥笠破開層層雪幕,飛旋而至。


    梁貓兒盡力躲閃,還是被兩頂鬥笠從胳膊、腿上割過,解煩衛鬥笠帽簷內藏著刀片,割過便是一條血痕。


    解煩衛將梁貓兒圍做一團。


    梁貓兒廝殺毫無章法,隻會大開大合的橫衝猛撞,他一次次拍開解煩衛的刀身,抓起對方扔出去,卻次次沒有下死手。


    卻聽他嘴中還在念叻著「江湖人行江湖事


    梁狗兒最了解自家弟弟,那是小時候家裏死隻雞崽子都要哭半宿的軟心腸,梁家父親要殺牛,那傻弟弟便抱著牛脖子說想殺牛先殺我。


    這種傻子,浪費了一身天生神力,便是有一身通天刀術也不會殺人。


    梁狗兒心煩,轉身仰躺在屋頂上閉了眼睛,耳邊卻蔡繞著


    梁貓兒的聲音「寧以義死,不苟幸生……


    梁貓兒身邊的解煩衛越來越多,躺在房頂上的梁狗兒站起身來。


    「別念了別念了!「他靜靜位立在屋脊,俯瞰著不遠處的弟弟,最終歎息一聲:「如此心慈手軟,我要死了,你怎麽活得下去?」


    一名解煩衛從背後揮刀劈向梁貓兒之時,梁狗兒拇指一彈刀顎。


    的一聲刺破穹宇,至純的出鞘聲,仿佛天地造化之中原原本本的武道鳴音!


    梁狗兒還站在屋脊,一道清亮的刀芒橫貫天地,跨過數文距離,將那名偷襲梁貓兒的解煩衛一分為二,積雪下的石板路也被劈出了一道巴掌深的裂痕。


    霸道!無匹!


    有解煩衛驚唿:「梁家刀術!」


    梁家刀術沒有招術,他們隻是將刀意修到了極致。唿吸之間,殺意至純,無需小技!


    梁貓兒轉頭朝梁狗兒憨厚笑道:「哥,謝謝。」梁狗兒沒好氣道:「閉嘴!「


    他輕飄飄躍下屋頂,站在梁貓兒身前。


    下一刻,梁狗兒抬頭看向麵前剛剛圍殺過來的解煩衛,密密麻麻的解煩衛。


    他頭也不迴的對梁貓兒說道:「傻貓兒,咱梁家從來沒人能跨過神道那個坎兒,多一直說這事得著落在你身上,希望多沒說錯。今天,讓你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梁家刀術,學得會是命,學不會也是命。」


    隻見梁狗兒麵對上百名解煩衛,頂天立地仰起頭來。他深深吸了口氣,風雪被卷入他口中,鯨吸天地。


    出刀!


    刹那間,刀光照耀夜晚,雪瀑倒卷!-


    內獄石階上,陳跡快步走下。


    黑暗中有弩箭激射而來,陳跡微微偏頭避過,右手後發先至,在耳側握住了弩箭的箭羽。


    卻見他反手擲入黑暗之中,不遠處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有人快速跑開了。


    陳跡將灰布重新蒙在臉上,跑下石階,踏入內獄的甬道。十餘名獄卒廝殺過來,然而陳跡腳步未停,朝獄卒們迎了


    過去。


    兩側囚室裏依舊關押著靖王府與劉家的犯人,他們扒在鐵欄邊上哭喊著:「救我們,救我們!」


    陳跡與狹窄甬道裏與獄卒短兵相遇,刹那間,奪刀,揮刀,一氣嗬成!


    有獄卒驚唿:「不對,不是後天,是先天!陳跡麵沉如水,他提著刀一步步朝前逼近。


    甬道廝殺聲中,餘登科跑至春華所在囚室,與其隔著鐵欄相擁:「別怕別怕,我來救你了。」


    春華癮嘴壓抑著哭聲:「傻子你怎麽來了,你不怕死嗎?!他們好多人,快走啊!」


    餘登科趕忙安撫道:「沒事的,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你


    先稍等片刻,我去幫忙。」


    話音落,他轉頭看向甬道時,卻發現十餘名獄卒已經躺在地上,根本不需要他幫忙。


    陳跡一身是血喘息著,他從獄卒腰間扯下一串鑰匙,找出甲字七號的鑰匙摘下,而後將餘下的鑰匙全都扔給餘登科:「開門救春華。」


    餘登科接過鑰匙,一邊手忙腳亂的將鑰匙插入鎖孔,一邊看著陳跡往深處跑去。


    陳跡跑得很快,那間甲字七號室越來越近。


    快跑到時,他擦了擦臉上血跡,他又低頭看了看,確認看不出自己身上的傷才放下心來。


    隻是當陳跡來到甲字七號囚室門前時,卻忽然證住了。


    陳跡站在囚室門前,宛如剛剛又經曆了一場爆炸,耳中蜂鳴大噪。


    這囚室之中,隻有世子,沒有白鯉。


    他看著世子抓住鐵欄嘴巴一張一合,卻已經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了。他像是溺入水中,粘稠的黑色湖水將他緊緊裹著,不知流往何處。


    陳跡迴過神來,怒聲問道:「郡主呢?


    世子來到門邊說道:「今天白龍將她單獨帶走了,不知帶去了哪裏!」


    「為什麽單獨帶走郡主?」「不知道!」


    陳跡心中忽然升起一陣荒謬感。


    仿佛命運擁有自我修正的能力一般,不論他做了多少努力,總會有一環出問題,讓命運迴到原本的軌跡。


    不,這不是命運。


    白龍沒有任何理由單獨帶走白鯉,除非有人早就知道自己要來劫獄,除非..


    陳跡豁然轉頭看向甬道盡頭的黑暗,那裏仿佛正坐著一個陰狠毒辣的棋手,無聲的嘲笑著他。


    可是,對方既然知道自己要來劫獄,為何還要留下世子呢?


    陳跡轉身大步往前走去,他來到甲字一號囚室門前,隻見


    婧王形容枯的坐在內室內。


    短短兩天時間,對方卻像在這內獄之中走完了一生。對方之所以沒死,隻是因為對方要等一個人。


    靖王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向門前的陳跡:「你還是來了。陳跡開口直截了當:「王爺,你明明知道寧帝安排馮大伴


    在你身邊,是要算計你,你根本不是一個束手就擒的人,卻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底牌。「


    靖王沒有說話。


    陳跡繼續說道:「我之前就在想,王爺你這麽做,要麽是在等待著自己最後的底牌,要麽就是.…你要再算計一些人。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你到底要算計誰,直到我發現我師父知道我是外鄉客,直到白龍單獨帶走郡主。」


    陳跡站在囚室門前,忽然開口問道:「王爺,你最後要算計的那個人,其實是我對不對?所以你才會對我說對不起。」


    陳跡看向靖王的雙眼:「王爺,你見過李青對不對。是你和我師父,還有李青鳥一起將我從四十九重天偷渡下來的,所以你才會在迴洛城之後第一時間找我下棋,想要看看我是個怎樣的人。」


    靖王依舊沒有說話。


    陳跡抓住鐵欄,凝聲問道:「可你為什麽要犧牲郡主,她有什麽錯?就因為她不是你親生的,所以你恨她?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於靜靜的看著他許久之後緩緩說道:「陳跡,景寧兩朝


    紛爭於年我想做的事情太多,可我沒時間了,我來不及掃清寧朝疽疾,也來不及襪兵曆馬一統山河。二十一歲時我是踏壯誌的少年將軍,四十五歲時我隻是個病入膏盲的階下內,友情和理想再也不能給我力量。但是陳跡,有些事還沒做完,必須有人去做..隻有我死了,靖王府破滅了死足夠多的人,景朝才能夠信我。「


    陳跡不僅沒有徹底解惑,反而有了更多疑惑.景朝相信什麽,靖王要做什麽。


    不對,靖王沒有說實話,靖王的話裏還藏著秘密!


    此時,餘登科牽著春華的手疾步跑來:「快走吧,來不及


    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餘登科拖拽著陳跡往外走去,陳跡怒吼:「你們到底要做什麽?!「靖王在囚室裏歎息:「陳跡,這世上不該有神仙,也不該有四十九重天...對不起啊。」


    陳跡還要再衝上去問出疑惑,卻發現甲字一號囚室裏滾蕩出兇湧的冰流,比靜妃、雲妃,比之前任何一次冰流,比一整座內獄的冰流都要恐怖,龐大!


    令人室息!


    寧朝實權親王,離開了。


    對方沒有再給他問出疑惑的機會,一代藩王便在這嗨暗的囚室裏,心甘情願的死去了。


    陳跡某一刻甚至在想,靖王之所以撐到現在,便是要將冰流留給他!


    來不及多想了,他掏出鑰匙打開囚室,拉起世子往外跑去。


    世子喊道:「陳跡,救我爹啊,他還在裏麵!


    陳跡不答,他隻是拉著世子往前跑去,穿過長長的昏暗的甬道,衝破因籠。


    來到地麵時,餘登科嚇了一跳。


    隻見雪地上躺著上百名解煩衛屍體,紅色的血在冬夜裏冒著熱氣,將雪一一融化。


    雪地中,梁貓兒扶著梁狗兒左手掛刀而立,頂天立地,


    隻是,梁狗兒背後一道血痕從肩膀斜貫至腰後,右臂.空空蕩蕩。


    餘登科遲疑道「狗兒大哥,你.…


    梁狗兒嘴一笑:「他娘的,解煩衛裏藏著不少行官,陰溝裏翻船了。督脈斷了,往後用不成刀。不過也正好,這一身刀術禍害梁家十幾代人,沒了就沒了吧。」


    陳跡避過眼神:「謝謝狗兒大哥。「


    梁狗兒沒好氣道:「少來假懂慢的,我不喜歡與你這種不擇手段的往來,咱們往後相忘於江湖再不相見。


    陳跡沒有解釋什麽,他從懷裏掏出一隻白瓷瓶拋給梁貓兒:「黃山道庭的藥。」


    梁狗兒凝重道:「往後你欠我兄弟二人一條命,若有一天梁貓兒有難不論你身在何處,不論上刀山、下火海,你都必須把這條命還上。」


    陳跡鄭重道:「好。」


    此時,遠處響起馬蹄聲奔騰而來。


    陳跡看向眾人:「餘登科,你接下來帶著世子按計劃行事,自會有人送你們離開洛城。”


    餘登科說異迴頭:「你要去哪?你不跟我們一起去景朝嗎?你留下會死的。”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我不能走了,我還有事要做。」


    餘登科正要說什麽,卻見陳跡向後退去,一步步退進黑夜裏:「有人給我說過,什麽也無法舍棄的人,什麽也無法改變。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也知道我能做成。此次一別不知道何時還能再見,又或許永遠也見不到了,到了景朝如果你們一起喝酒的話替我喝一口,保重。」


    說罷,陳跡轉身狂奔起來。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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