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白色挽幛之下,棺槨之前。


    陳跡默默看著一地散亂的銀錢,忽然明白金豬那押官門徑的真正底牌是什麽,最謹慎怕死、賭性最重的人,選擇了一門最適合自己的修行門徑。


    那麽……馮先生知不知道金豬是押官門徑,且有替死傀儡?


    必然知道,對方曾露出過破綻!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馮先生曾下意識對他說“據我所知你與金豬並無交情吧”,這句話便是破綻。


    先前在龍王屯,金豬日夜兼程來救自己,正常人的視角裏一定是金豬與自己交情莫逆,所以才會來營救,但馮先生並不這麽認為。


    隻有知曉金豬修行門徑的人,才會明白金豬來救人並不是因為交情,而是押注了自己。


    可馮先生為何要撒謊說自己打算迴到密諜司,奪取金豬的生肖之位?


    若謊言的本質是為了掩蓋真相,馮先生撒謊到底想要掩蓋什麽?


    陳跡雙眼忽然睜大,馮先生要掩蓋他的真實身份!


    此時,劉師爺向外奔走,一路高唿:“黑衣衛何在,將那姓馮的追迴來,萬萬不能讓虎甲鐵騎落在他手裏!”


    有幾名黑衣人從小巷子裏悄悄浮現:“劉師爺稍安勿躁,我等去追。”


    劉家大宅門前,劉師爺名人取來幾隻信鴿交給黑衣衛,仔細叮囑道:“爾等不是那姓馮的對手,兵分七路前去虎甲大營找楊偏將拆穿那姓馮的。若楊偏將不信,就叫他來劉家大宅與老爺當麵詢問!此事若成,即刻寫信讓鴿子帶迴來!”


    有黑衣衛遲疑道:“可馮先生……姓馮的手持虎符,虎甲大營隻認兵符不認人啊!”


    劉師爺沉聲道:“隻能試一試了,快去!”


    “是!”


    黑衣衛們分別將鴿子揣進懷中,翻身上馬闖進黑夜。


    劉師爺就這麽扶著門框,心急如焚的等待著。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隻鴿子扇動著翅膀飛了迴來。


    劉師爺一怔,當即伸手任由鴿子落在手腕上,一名甲士提醒道:“劉師爺,鴿子羽毛上有血。”


    “是黑衣衛的血,”劉師爺眼神陰晴不定:“外麵有人在伏殺我派出的黑衣衛!”


    眾人抬頭朝大門外望去,黑洞洞的天色猶如擇人而食的深淵,不管怎樣也填不滿。


    劉師爺臉色鐵青下來,揚聲道:“合好府門,哨樓燃起火把,沒我命令誰也不許開門!”


    陳跡與幾名甲士推著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合攏,當兩扇門關閉的一瞬,這劉家大宅便成了一座防備嚴密的要塞。


    劉師爺突然返身往宗祠走去:“我去尋老爺!”


    陳跡等甲士跟隨在他身後穿過長長巷子,隻見劉師爺來到宗祠門前,雙膝跪地:“老爺,我們都被馮文正騙了啊!先前我便說虎甲鐵騎的將軍接連出事,定是這姓馮的暗中作梗,此人謊話連篇,嘴裏一句實話都沒有……”


    這一刻,陳跡與劉師爺感同身受。


    那位馮先生像是一位亦正亦邪的騙子,混亂,強大。


    對方肆意遊走在刀鋒之間,將所有人耍得團團轉,陳跡也分不清對方哪句是真話,哪句是謊言。


    劉師爺繼續說道:“老爺,此時調迴其他軍隊已經來不及了。當務之急是派人去尋周將軍,命他帶著象甲營前來馳援……”


    宗祠裏的劉閣老沒有理會劉師爺,他隻是背對著所有人,慢慢仰頭看向正龕上如山巒般的牌位,長歎一聲:“若馮文正真是從七年前便開始布這個局,那就全完了啊……”


    劉師爺豁然看向劉閣老跪坐著的背影:“老爺,不能坐以待斃啊!”


    “當然不能坐以待斃,那不體麵,”劉閣老起身,撫平了自己身上的灰布袍子:“擂鼓升堂,焚香,抽死簽,祭旗!”


    ……


    ……


    卯時,天光微亮,東方泛起魚肚白。


    劉家大宅的高牆深處,響起重重的擊鼓聲,越捶越急。


    大宅裏的一棟棟房子中,劉家氏族宗親聽聞鼓聲趕來。


    劉師爺帶領甲士將大宅的一道道門推開,大宅之外駐紮的數百名身穿黑衣的死士,從這一扇扇門中魚貫而入,最終密密麻麻的匯聚在宗祠之前,塞滿了宗祠前的空地與巷道。


    沒有人說話,隻肅然看著宗祠裏,劉閣老拿出貢案下封藏已久的死簽,十六隻裝滿竹簽的簽筒。


    劉閣老用袖子擦拭著一隻簽筒,慢悠悠說道:“我原本是要帶你們舉事的,卻沒想到遭人算計,釀成大錯。今日開宗祠,抽中死簽者與我一起迎敵,未抽中者從後門離開。屆時會有人護送你們悄悄南下,乘船出海去爪哇島,我早些年已命長子在那裏置下產業,足夠你們生活。記住,永遠不要再迴寧朝。”


    所有人都以為劉袞長子已在京城緣覺寺剃度出家,卻沒想到劉家早已施李代桃僵之計,將其送去了爪哇島。


    如劉閣老所說,世家所求本不該是‘勝’,而是‘不敗’,這樣才能長久。


    劉師爺哀求道:“老爺您為何不走?那艘快船能載百餘人!大爺在爪哇島已站穩腳跟,您可以在那裏東山再起!”


    劉閣老笑了笑:“我不死,仁壽宮裏那位會睡不著的。我留下,便是給他一個交代。擊鼓!”


    鼓點再次密集起來,擦幹淨的簽筒在眾人當中傳遞,所有人默默抽出自己那一支,有抽中活簽之人喜極而泣,也有的偷偷將活簽換給了別人;有抽中死簽之人默然無語,也有不甘之人嚎啕大哭暈厥過去。


    劉閣老站在宗祠的台階上,滿目滄桑。


    一炷香後,抽中活簽者在幾名黑衣衛帶領下離開宗祠,不知去往何處。抽中死簽者以白布纏頭,人皆縞素。


    劉師爺忽然說道:“老爺,靖王還在咱們府中,他必然也參與了謀劃!劉家有此一劫,他功不可沒!”????劉閣老沉默許久:“帶他來,用他祭旗!”


    陳跡心中一沉。


    劉師爺轉頭對黑衣死士們說道:“去!將王爺、世子、郡主帶來!祭旗!”


    陳跡看著十餘名黑衣死士轉身就走,他有心想要跟上去,卻沒有跟上去的理由。


    猶豫片刻,他最終還是慢慢挪動腳步,想要偷偷綴上去。


    劉師爺轉頭看他:“你要去哪?”


    陳跡悶聲道:“師爺,我想如廁。”


    劉師爺突然厲聲道:“你是什麽人?摘下你的麵甲!”


    然而就在此時,劉家大宅的哨樓上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打斷了劉師爺的思緒。


    數百人齊齊迴頭望去,隻見一顆流星在昏暗的天色中飛過,將哨樓上的死士穿透而過。


    流星熄滅時,天光重新暗了下去,仿佛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黑暗停頓了一瞬,又仿佛停頓了很久,下一刻,一顆顆流星驟然迸發如雨,絢爛如銀河流淌,將十餘座哨樓上的死士全部洞穿!


    緊接著,劉家大宅外響起沉重鐵蹄聲,那鐵蹄聲從北方蔓延到東西方,將這座佇立幾百年的龐大宅邸團團圍住。


    此時,一名被射穿腹部的死士趴在哨樓上,用最後力氣喊道:“解煩衛來了!千歲軍也來了!”


    劉師爺怒吼:“虎甲鐵騎呢?”


    那名死士卻已沒了聲息。


    本該攔在路上布防的虎甲鐵騎,不知被馮先生帶去何處,千歲軍與解煩衛穿透了劉家防線,直接來到他們麵前。


    劉師爺獰聲道:“千歲軍?靖王果然參與其中!老爺,直接將靖王就地斬殺了吧……等等,方才那甲士呢?”


    經天馬打斷,劉師爺再去看陳跡方才的位置,陳跡早已沒了蹤影。


    此時,劉閣老輕輕歎息一聲:“陛下、靖王、閹黨一起為我劉家布局多年,輸得不冤。師爺且帶人去阻攔一下,給抽中活簽的族人爭取些時間。”


    劉師爺帶人朝大門方向趕去支援:“快去大門口,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衝進來!”


    話音落,轟然一聲,劉家大宅的朱漆大門被人從外麵破開,兩扇大門緩緩倒下,砸起一地灰塵在空氣中激蕩。


    剛剛趕到門前的黑衣死士一起站定腳步,他們想要透過灰塵看清來人,卻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慢慢在灰塵中浮現。


    幾個唿吸後,一名身穿白衣、戴著一隻白色麵具的男人跨進門檻,他右手扇著麵前的灰塵,笑著看向麵前數百死士擠在小巷子裏:“喲,這麽多人在呢?”


    那副白色麵具上以鎏金工藝畫著淡金色龍紋,寧朝、景朝矩製中擅配龍紋者抄家問斬,除非這龍紋之物乃禦前親賜。


    劉師爺一時間如臨大敵:“白龍?!”


    白龍旁若無人的從袖子裏取出一枚令牌,慢悠悠說道:“王令旗牌在此,見者跪拜,如朕親臨。”


    劉師爺與死士們麵無表情,一動不動。他們額頭上纏著的白頭帶


    白龍渾不在意,他又將王令旗牌塞迴袖子裏,笑著說道:“不想跪就算了,反正在場諸位都是死罪。”


    劉師爺冷聲道:“白龍大人真看得起我劉家,竟親自來了。”


    白龍哈哈一笑:“不親自來,怕是有些不保險呐。”


    劉師爺麵色猙獰:“我劉家不會束手就擒……”


    話音未落,眾人頭頂突然傳來說話聲:“我勸你不要動哦,不然第一個先殺你。”


    劉師爺抬頭,隻見巷子左側的屋頂上,皎兔與雲羊正身穿一襲黑色勁裝。


    皎兔坐在屋脊的高高簷角上,兩條腿懸空著晃來晃去,雲羊佇立在她身旁,雙手交叉疊於胸前,兩人笑意盈盈的俯瞰著死士們。


    劉師爺驚疑不定:“你們……你們不是被發配嶺南了嗎?!”


    皎兔把玩著領扣上的玉墜子,笑眯眯說道:“嶺南氣候濕熱,毒蟲又多,我倆走到半路就不想去了呀。”


    另一側也有聲音傳來:“劉師爺,不想死的話,乖乖將手裏兇器都放下吧。”


    劉師爺再一轉頭,金豬與夢雞站在另一側房頂,將巷子裏的數百名死士夾在中間!


    白龍、天馬、金豬。


    夢雞、皎兔、雲羊。


    六位生肖齊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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