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進退俱要聽號令,違令難免吃一刀,三軍與爺歸營號!"


    陳跡抬頭,隻見那一襲棕色大襟的背影,哼著小曲一步步上了河堤,消失在一排排柳樹後。


    對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如戲台上的名角,演罷了自己的高光,便退進戲台外的黑暗裏,這一次,陳跡已經準備好用體內爐火硬抗夢境,甚至準備嚐試將夢雞反向拉進軒轅的青山裏萬一事情敗露,他可能會被抓入內獄,若能爭取個發配流放的機會,他便在流放之地,潛心修行劍種門徑,等再迴歸中原時,一劍把這些狗賊都殺了,


    當然,他也可能爭取不到流放的機會,屆時,他就搞點小發明,爭取一些從輕發落的機會。陳跡入夢前想過很多種可能,但他沒想過,夢雞放水了,陳跡沒有從夢雞身上感受到敵意,他隻覺得,對方看自己時,有些羨慕。他迴憶著夢雞所說“得到那位大人青睞’,忽然意識到:有人授意夢雞不要審他。誰?


    誰有資格給夢雞授意呢?


    陳跡心中有一個答案。


    此時,金豬打斷他思緒,誠懇拱手道:“兄弟,以前多有誤會,還望多多包涵,我說過,隻要能證明你的清白,我一定會想辦法補償。往後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你隻需要言語一聲,我必不推辭。


    說著,他便要熱情的握住陳跡右手。可陳跡卻平靜地退後一步:“大人,我申請辭去密諜司的職務。金豬趕忙笑著上前一步:“怎麽突然要退密諜司呢?我密諜司薪俸要比其他同級官員高一倍。陳跡搖頭:“命沒了,要錢有什麽用?"


    金豬立馬換了說辭:“此間事了,我定向內相大人稟明你的功勞,必為你請到一條修行門徑,若能在三十六歲前突破尋道境。長命百歲也不在話下。


    陳跡退開第二步:“大人,先前你便要承諾我修行門徑,可我已把性命豁出去了,也沒見到修行門徑的影子,咱們密諜司的大人物,翻臉比翻書還快,我受不起。"


    金豬再進一步:“待你成為生肖,有了我寧朝五品官身,尋常宵小門徑的術法,便對你無用了。你看那張果兒,尋常人怕他,可他豢養的汙穢之物,根本近不得我身。


    陳跡剛要退第三步,卻被金豬搶先拉住:“別退了別退了,這次我即便跪在解煩樓前長跪不起,也要給你跪來一個修行門徑。


    陳跡沉默許久


    此刻金豬態度兩極翻轉,倒是再也不說威脅的話了,


    金豬凝聲問道:“成交嗎?我為你求來一條修行門徑,咱們前塵往事一筆勾銷。陳跡抬頭:“成交”


    刹那間,這世界似乎寂靜了一刻,連遠方衝天的火光都停滯了一瞬。


    金豬長長舒了口氣,就連臉上的肌肉都輕快了許多。


    不知怎的,陳跡忽然覺得金豬有種解脫感,仿佛終於解決一樁人生大事。


    金豬樂嗬嗬拍了拍陳跡肩膀:“往後你的命比我的命還金貴,放心,誰要為難你,便是跟我過不去。


    說著,他有些感慨:“兄弟,你也別怪我謹慎,實在是我已經輸不起了。


    陳跡疑惑:“大人,這是何意?


    金豬神秘一笑:“以後你會明白的。


    天色已亮。


    陳跡看見河堤上漸漸人多了起來,街坊鄰居拎著盛滿水的木桶,奔往火海。可火勢已成,那洶湧火龍不燒盡整片裏坊是不會罷休的。金豬站在河畔感慨道:“這次又有不少百姓遭殃了。非我所願也。陳跡警他一眼:“大人,若無密諜司與劉家爭鬥,也不會有這一場大火。金豬想了想迴答道:“陳跡,我且問你,一場大火會有上百戶人家遭殃,可劉家如果不除,讓他們繼續盤踞豫州吞並田畝,瞞報田畝,會有多少戶人家遭殃?


    陳跡搖搖頭:“大人不用與我說這些,我沒打算明白這些大道理。


    “隨你吧!


    金豬轉身看向河心,隻見烏篷船上天馬一襲白衣佇立,河麵正升起一層薄薄的霧。


    天馬立於其中,如安靜的謫仙人。


    金豬朗聲道:“不用管我了,去抓劉明顯吧。


    卻見天馬在船首靜靜比劃了幾個手語,金豬也迴了幾個手語,而後烏船緩緩調頭駛入漸濃的霧中。


    一切都很安靜。


    “金豬大人,天馬大人這是?陳跡詫異看向金豬:


    金豬看著天馬遠去的背影,輕聲道:“他能聽見,隻是從小患了失語症,說不出話來。內相大人請太醫輪流給他診病,草藥試過,針灸也試過,全都治不好。陳跡問道:“我師父給他診治過嗎?


    “姚太醫也給天馬診治過,但姚太醫看他一眼之後,連脈象都沒摸,比愛你轉身走了。我問怎麽迴事,姚太醫金豬說道:說天馬的嘴巴沒問題,不能說話是因為心病。


    “心病?


    金豬自嘲:“嗬,我密諜司多的是天殘地缺之人,要麽身體殘缺,要麽心裏殘缺。


    陳跡好奇問道:“金豬大人缺什麽?


    金豬看著自己兩隻空空如也的手腕,悲涼歎息道:“我現在很缺錢。


    陳跡忽然問道:“大人,劉明顯是否抓住了?


    “沒有,劉家客卿與象甲衛玩命護著他逃走了。


    “這是個好機會。


    金豬看著牡丹橋的方向冷笑起來:“他跑不了,我密諜司這次哪怕將洛城翻個底朝天,也要將他找出來。這些年劉家都是劉明顯在主事,隻要抓住他,劉家便完了……


    洛城官道上,一駕馬車疾馳,倒退的風卷著窗簾晃動,木輪子壓在石板路上發出咯噔咯噔聲響。劉明顯掀開車簾,隻見他麵色蒼白,急聲催促:“快,迴劉家大宅,讓人去偃師大營將象甲衛全部搬來,以免解煩衛將劉家大宅給圍了。


    駕車之人並不會打他,馬車也並沒有向南走


    劉明顯厲聲問道:“這不是迴劉家大宅的路。你要帶我去哪?駕車之人平靜道:“二爺,老爺先前有交代過,若您事情敗露,便第一時間帶您去祖陵見他。這會兒,老爺應該在祖陵等您呢。


    劉明顯鬆了口氣:“原來是老爺子的安排,有老爺子在就好。


    他跌坐迴車廂裏,隻覺得太陽穴一陣脹痛。


    掌權八載,他在這豫州如皇帝一般。


    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沒想到最終還是要請父親出山。


    馬車兜兜轉轉上了洛城北邙山。


    當劉明顯來到碑石如林的祖陵時,劉袞正穿著一身白麻孝衣,頭戴孝帽,安安靜靜跪在劉老太爺陵寢前,燒著一遝黃紙。劉明顯匆忙道:“父親。"


    劉袞輕聲道:“你也來跪下,給你爺爺燒些紙錢吧。


    平靜的聲音裏仿佛有著讓人鎮定的力量。


    劉明顯心不甘情不願的跪在一旁,從侍衛手中接過一遝黃紙,一口氣全部丟進火盆裏劉袞慢慢說道:“你小時候,你爺爺最疼你。便是你要天上的星星,他恐怕也得想辦法給你弄下來一顆。"劉明顯神情一滯。


    劉袞繼續說道:“我說要你去京城做官,見見世麵,可你爺爺舍不得你去京城受委屈,便非要將你留在身邊,做了八年的豫州通判。你知道自己輸在哪裏嗎?你與你姑姑都輸在眼界。劉閣老抬頭看著薄薄霧中的茫茫邙山,歎息道:“你姑姑眼裏的世界,隻有那紫禁城裏芝麻大的三宮六院。你眼裏的世界,隻有這豫州一州之地,你們怎麽可能贏呢?


    劉明顯怔然。


    “來陪我手談一局吧。你我父子二人,好像很久沒有對弈過了。劉閣老緩緩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侍衛鋪好草席,抬來桌案,擺上棋子。


    劉閣老跪坐草席上落子,以小飛守角開局,僅三十二手便將劉明顯逼入長考,不知如何落子。


    他越看,越發覺得自己手裏白子如劉家處境,左右夾擊,四麵埋伏。


    這邙山之上,仿佛響起戰鼓聲,又仿佛有人猛然撥動琵琶琴弦,殺機畢露。


    “猶豫不定嗎?


    劉閣老歎息。


    劉明顯咬咬牙:“父親,我這棋,已經沒有活路了。


    劉閣老指著棋盤壺’位,:“落子此處,舍小就大,當可再掙紮一番。


    劉明顯豁然抬頭:“父親。


    下一刻,他的脖頸忽然從後麵被人勒住,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劉明顯掙紮著踹翻棋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麵色青紫,眼睛如死魚眼般直勾勾盯著劉閣老,似要問個為什麽。劉閣老一粒一粒拾起地上棋子,重新丟入棋簍之中,感慨道:“阿顯,最想護著你的人,已經被你親手殺了啊。說罷,他起身脫去麻衣與孝帽,龍行虎步往山下走去:“將他的屍體交給金豬,就說此逆子一心誅殺景朝賊子,卻險些釀成大禍,在家中畏罪自殺了。


    "老爺,密謀司不會信。


    劉閣老頭也不迴:“信不信,不重要。


    劉明顯彌留之際看見,一個又一個偃師大營的灰衣死士從碑林裏走出,沉默著,追隨在自己父親身後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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