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人圍在一張小小的八仙桌前,每人一手端著一隻小小的陶瓷碗,一手捏著筷子,熱熱鬧鬧。


    不遠處,杏樹上掛滿了紅布條,平安、喜樂、健康、長壽在微風中輕輕晃動著。


    “這就是八仙過海嗎?”


    “對!”


    “這裏麵的食材,我以前都沒見過呢,”佘登科看向陳跡:“陳跡你怎麽不吃啊,別讓劉曲星這小子一個人吃完了。”


    劉曲星翻了個白眼:“你沒吃嗎?憑什麽說是我一個人吃完的。”


    陳跡笑著解釋道:“我吃不慣八仙過海,還是吃點別的吧。”


    劉曲星撇撇嘴:“沒口福,八仙過海的食材可是漕幫從海上運迴來的,迎仙樓也不一定每天都能買到新食材,想吃它還得看你運氣好不好呢。”


    陳跡笑了笑沒有反駁。


    所謂八仙過海,便是以魚翅、海參、鮑魚、魚骨、魚肚、蝦、蘆筍、火腿燴成一道菜。


    這些食材對於這個時代的洛城人來說,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但陳跡已經吃過很多了,便隻盛了一小碗放在桌上,剩餘的都讓給其他人嚐鮮。


    劉曲星忽然問道:“喂,伱們說海是什麽樣子?”


    白鯉舉手:“我知道我爹說大海無邊無際,海裏的水全是藍色,岸邊還會有特別漂亮的貝殼和海星被海浪推到沙灘。沿海的大船家還會出海捕鯨,據說那種名為鯨的大魚,能有一座樓那麽大呢。”


    劉曲星瞪大了眼睛:“吹牛呢吧,魚能長那麽大?”


    白鯉不樂意了:“誰吹牛了?我爹就是這麽說的!”


    梁狗兒抱著紹興花雕的酒壇子問道:“王爺去過海邊嗎?”


    白鯉遲疑:“……沒有,可我寧朝有出海的船隊啊,他們見過呢。”


    世子滿臉亢奮的提議道:“要不我們約定好,將來一起去海邊看看吧?我聽說,隻需要乘車輾轉三個月便能抵達海岸了,屆時找船家買艘船,我們出海捕魚,直接在船上自己做八仙過海吃!”


    眾人麵麵相覷,眼睛越來越亮


    佘登科忍不住問道:“我們真能去海邊嗎?”


    姚老頭放下筷子,慢悠悠說道:“看大海有什麽難的?你們今天去把洛城府衙的牌匾砸了,下個月被發配嶺南以後,天天都能看見大海。”


    世子:“……”


    白鯉:“……”


    陳跡感慨道:“師父,您是懂怎麽破壞氣氛的。”


    世子岔開話題,好奇的看向陳跡:“對了陳跡,昨天你徹夜未歸到底去了哪裏?若是有什麽難處一定得給我們說,朋友之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陳跡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願再迴陳府,他一個小小醫館學徒又無處可去,確實無法解釋去向。


    他沒法告訴世子,自己其實是對方最討厭的閹黨;他也沒法告訴眾人,自己昨晚其實是去給世子、郡主洗脫嫌疑。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守口如瓶,你告訴別人的秘密,總會不知不覺泄露出去。


    沉默中。


    劉曲星小聲嘀咕道:“別是又去賭博了吧,我看他眼裏都是紅血絲,肯定一晚上沒睡。”


    佘登科在桌下踩他腳背,劉曲星拔高了嗓門:“踩我幹什麽,我這不是隨口一說嗎,我相信陳跡不是那種人!”


    此時,白鯉想起陳跡的神秘之處,立刻說道:“行了別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要需要幫助的話,肯定開口告訴咱們了。興許陳跡是有喜歡的姑娘,昨天剛剛得到分紅的承諾,要去把好消息告訴對方呢?是吧陳跡。”


    劉曲星聽見八卦,頓時來了精神:“真的嗎?”


    陳跡笑著解釋道:“我天天在醫館裏麵對病患,哪有什麽喜歡的姑娘。”


    劉曲星問道:“那你家有沒有給你定過親事?”


    陳跡也搖搖頭:“沒聽說過。”


    劉曲星樂嗬嗬道:“我有。”


    佘登科無奈:“誰問你了?!”


    劉曲星自顧自說道:“我娘給我說了門親事,對方父親是位秀才,如今在府衙管著訟狀,雙方也算是門當戶對。兩家約定好,等我成為太醫入了品級,就拜堂成親……從九品就行。”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斷飄向姚老頭。


    姚老頭瞥他一眼:“點我呢?”


    劉曲星趕忙道:“沒有沒有。”


    這時,喵的一聲,房簷上傳來貓叫。


    陳跡抬頭看去,卻見烏雲理所當然的躍下屋簷,跳進了……姚老頭的懷中。


    姚老頭端起自己碗裏的八仙過海,湊到烏雲嘴邊:“吃吧。”


    劉曲星一怔:“師父,這麽貴的菜肴,您喂給貓吃啊?”


    姚老頭斜睨他一眼:“他可比你金貴多了。”


    說罷,姚老頭又轉頭看向梁狗兒:“當初咱們可是約定好的,你可以住在我這裏,但前提是你得教我徒弟刀法,開始吧,都別偷懶了。”


    梁狗兒意猶未盡的放下酒壇子:“成!世子、劉曲星、佘登科,都過來練刀!”


    陳跡看著世子等人在院中紮起馬步,梁狗兒卻拉著梁貓兒到一邊竊竊私語,烏雲連八仙過海都不吃了,就這麽乖巧的蹲在梁貓兒肩上,豎著耳朵。


    他看看烏雲,又看看姚老頭,忽然有一個很荒誕的猜測:師父在幫烏雲偷學梁家刀術?!


    “師父,這是……”


    姚老頭看向他:“滾去睡覺烏雲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自己能每天活著迴來再說。”


    “噢。”


    姚老頭冷笑一聲:“天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玩命,也不知道你圖什麽。”


    “師父,你說過命是可以改的。”


    “嗯?”


    “我要試試。”


    ……


    ……


    夜深人靜。


    陳跡從青山夢境中脫離出來,輕微喘息著。


    耳邊是梁狗兒的唿嚕聲,滿屋子都是對方唿吸出來的酒氣,濃烈的仿佛聞一聞都會醉。若可以的話,如梁狗兒一般當個無牽無掛、沒心沒肺的浪蕩兒也挺好。


    陳跡看著一屋子熟睡的人,無聲的笑了笑,輕手輕腳從床上爬起來,來到杏樹下看著滿樹的紅布條,忽然出了神。


    咚咚咚,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陳跡置若罔聞。


    直到門外的敲門聲急促起來,他才又看了一眼杏樹最高處的兩支紅布,轉身走去正堂:“誰?”


    金豬說道:“是我,開門。”


    陳跡拉開門閂,將兩扇木門拉開,容金豬側身鑽了進來:“金豬大人可有收獲?”


    隻見金豬頭戴鬥笠、腳踩草鞋,又扮做衣服佃戶的模樣,凝重道:“一無所獲。”


    “哦?”陳跡好奇道:“劉家沒有動向嗎?”


    金豬皺眉:“今日從京城調來的密諜舊部也都到了,我命他們分別看管好匠作監庫房與案牘庫。”


    “然後呢?”


    醫館正堂裏,唯有一盞煤油燈在櫃台上搖曳著。


    微弱的火光中,金豬直勾勾看向陳跡:“我能保證,今天沒有任何人闖入匠作監,也沒有任何人從匠作監帶走與火器有關的東西。東市倒是有人購買土硝和硫磺,但仔細一查,也全都沒有問題……你好像並不覺得奇怪?”


    陳跡平靜迴答道:“大人,我也不必將所有情緒都寫在自己臉上。”


    金豬繞著陳跡轉了兩圈:“你會不會是假意配合我演戲,實則暗地裏給劉家通風報信?”


    陳跡疑惑道:“大人,如今扳倒劉家才是最重要的,眼看著我們已經快要成功,何必相互猜忌?等您把劉家扳倒之後,再來猜忌我也不遲,我又跑不掉。”


    金豬打量著陳跡的神情不似作偽。


    他今天從早上等到傍晚,又從傍晚等到深夜,眼瞅著希望一點點落空,最後化為怒意。


    昨夜,他幾乎以為自己距離搬倒劉家隻剩一步之遙,今天卻又覺得那一步之遙,重新變成鴻溝天塹。


    但金豬知道,陳跡有一點沒說錯:眼前這位醫館學徒,跑不掉,什麽時候收拾都不遲。


    他麵色和緩,拍著陳跡的肩膀笑道:“小陳大夫別在意啊,咱密諜司出內鬼不止一次兩次,所有海東青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肅清自己的隊伍,以免被景朝賊子滲透進來。我這也是經年養成的多疑習慣,沒別的意思。”


    陳跡反過來勸慰道:“金豬大人一心複仇,可以理解的。”


    金豬分析道:“如今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便是劉明顯與景朝賊子重新建立聯係,他與對方確認你我身份,發現咱們在作假;第二種便是時間太緊,劉明顯沒有膽量鋌而走險,所以今天並未行動。”


    他看向陳跡:“你傾向哪一種?”


    “大人有沒有派人盯住劉家?”


    “劉明顯身旁三人都是行官高手,尋常密諜根本盯不住。”


    陳跡思索片刻:“大人,我們還是去牡丹橋看看再說,不論如何都得去印證一下才能知曉,”


    金豬深深的看了陳跡一眼:“那便去看看。”


    兩人出了門,陳跡返身將大門合上,門外的風吹得櫃台上的那盞煤油燈一陣晃動。


    ……


    ……


    “金豬大人,昨夜那位把玩銅錢的老者是何來曆?”陳跡坐在馬車車廂門口,掀開車簾,問正在駕車的金豬。


    “那老頭名為張果兒,手裏的銅錢叫做‘山花鬼錢’,”金豬隨口迴答道:“他曾是丐幫之人,後來銷聲匿跡。朝廷找了他許久,原來是逃進了劉家。”


    “逃?”


    金豬冷笑道:“嘉寧八年冬的上元節胡家嫡孫胡鈞焰偷偷溜去上元節逛廟會,卻不慎被丐幫之人擄走。胡家震怒,將京城翻了個底朝天,這才將胡鈞焰找迴來。當時丐幫最重要的幾人隱姓埋名逃脫,其中就包括這張果兒。”


    陳跡皺眉:“丐幫拐賣人口?”


    金豬嗤笑:“你當丐幫如說書先生故事裏一樣乞討生活、行俠仗義?不過是些窮兇極惡之人湊在一起罷了,他們不僅拐賣人口,還將拐來卻賣不出去的孩子弄瞎、弄殘去乞討,賺的錢可不比青樓少。”


    金豬繼續說道:“山花鬼錢本是道門裏用來辟邪的雷符,卻不知是哪個邪修將它變成了邪乎的修行門徑。此修行門徑的行官需保持童子身,哄騙女子愛上自己,再在拜堂成親當夜將對方殺掉,把魂魄收入山花鬼錢裏蘊養。”


    陳跡心中一寒。


    金豬笑道:“這就不說話了?西南那邊還有更多邪門的門徑呢,拿頭骨、腿骨當法器的我都見過。”


    陳跡沉默片刻問道:“大人為何對山花鬼錢如此了解?”


    金豬樂嗬嗬迴答道:“此門徑不止一人修行,光咱密諜司就殺過兩個了。咱密諜司解煩樓地下密室裏,還藏著兩枚養了幾百年的山花鬼錢。這玩意養得越久便越紅,咱解煩樓裏那枚……嘖嘖,簡直紅得滴血。你若感興趣,待你晉升海東青時,我便請旨讓內相大人將此門徑賜於你。”


    陳跡將車簾放下:“多謝金豬大人好意,大可不必。”


    “到了。”


    金豬將馬車停在距離牡丹橋一裏之外的小胡同裏,兩人將牛、虎麵具戴上,緩緩走上牡丹橋。


    兩人才剛到,遠遠便有一架馬車緩緩駛來。


    那馬車車夫的位置明明沒有坐人,韁繩卻無風自動。


    金豬微微眯起眼睛,劉明顯竟又來了?他還以為對方不會來的:“似乎可以排除第一種可能,若是劉明顯已經與景朝賊子重新建立聯係,他今晚便不該來。”


    然而下車來的卻不是劉明顯,而是那位把玩著山花鬼錢的老頭。


    下一刻,老頭掀開車簾,單手拎著一隻麻布包跳下車來。


    麻布包口袋處纏著粗粗的麻繩,當老頭跳下車來的時候,麻布包忽然劇烈掙紮抖動!


    老頭走至橋上,嘿嘿一笑將麻布包丟在地上,一邊看著金豬與陳跡,一邊解開麻布包上的一圈圈麻繩:“你們要的貨物我帶來了。”


    麻袋解開,露出一名中年人驚恐的麵孔來。


    金豬身形微微一動似要有所動作,陳跡卻忽然捏住他的手腕,開口說道:“我們要的可不是這個。”


    老頭將那中年人打暈,摩挲著自己腰間的山花鬼錢笑道:“事急從權,密諜司看得緊,你們要的東西在匠作監裏偷不出來了。”


    說著,他用手指點了點中年人的腦袋:“但你們要的東西,都在他腦子裏。此人是匠作監副監丞,你們若有本事將他運迴景朝,想要什麽造不出來?”


    橋上安靜下來,月色被雲彩籠罩。


    陳跡在麵具背後輕輕吸了口氣,他和金豬都沒想到劉明顯竟如此膽大包天,對方沒有在匠作監裏動手,而是另辟蹊徑,將休沐歸家的副監丞擄了過來!


    金豬凝聲道:“此去景朝上千裏,合計十七道關卡,想要運一個人出去難如登天!”


    老頭嘿嘿一笑:“那便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金豬思忖片刻開口問道:“劉大人呢,在不在馬車裏?請他下來一敘。”


    老頭迴答道:“劉大人?什麽劉大人,此事我張果兒一人所為,我不認識什麽劉大人。另外,貴司要求我做的,我已經做到了,何時能見司主?”


    金豬剛想迴答,陳跡卻搶先開口:“我們要先將人運去開封府,三日之後,依舊是牡丹橋見。但是,屆時可不是你能說得算了,喊個能當家做主的來。”


    張果兒拱了拱手:“明白,小老兒告辭了。”


    金豬凝視著漸漸遠去的馬車,輕歎一聲:“先前誤會你了,並非是你走漏消息才導致劉明顯沒有對匠作監動手,實在是……此人膽子太大了。”


    陳跡輕聲道:“膽子不夠大的,也不敢行謀逆之事。”


    金豬返身走下橋,朝一條小巷子裏招招手,卻見身著黑衣的西風閃身而出。


    陳跡定睛一看,隻見那小巷裏竟還藏著密密麻麻的密諜手按腰刀。


    他疑惑道:“大人,這是……”


    金豬歎息:“原本是打算今晚就將劉明顯抓入內獄審問的,卻連對方人影都沒見,現在怎麽辦?”


    陳跡戴著麵具低頭沉思。


    再抬頭時,他看向金豬:“大人,這些密諜可信麽?”


    金豬篤定道:“可信,這些都是我一次一次甄選留下的,還花了重金請夢雞審訊過,不會有問題。”


    陳跡看向西風:“今天開始,你便是軍情司司主了。”


    西風:“啊?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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