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司曹?”吳宏彪心中一驚:“咱倆?”


    “對,咱倆。”


    布匹店的小屋裏空空如也,吳宏彪盤膝坐在地上,陳跡則靠在門口的門框上,兩人無聲對視。


    這一刻吳宏彪向門口看去,陳跡正站在背著月光的地方,看不清神情。


    他耐心勸解道:“你入軍情司時間短,沒怎麽與這位司曹打過交道,可莫要生出這麽危險的想法。”


    陳跡發現,饒是吳宏彪這種最精銳的諜探,也對‘殺死司曹’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他不禁問道:“司曹厲害到什麽程度?”


    吳宏彪凝重道:“你不是行官,所以不曉得行官的厲害,我不過是個後天境界的武夫,那位司曹從軍已久,少說也是先天境界圓滿的行官,距離尋道境,恐怕也隻有一步之遙。”


    陳跡麵露疑惑。


    吳宏彪無奈,一邊啃著雜糧餅子,一邊解釋道:“也罷,這些境界說了你也不會明白,我以最簡單的方式舉例,曾經在金陵,司曹行蹤暴露,密諜司上百人軍陣都沒拿下他,硬是被他殺了數十人,最終鑽入秦淮河逃走了。”


    陳跡追問道:“若先天境界便已經如此厲害,那尋道境得厲害到何種程度?修至尋道境難嗎?”


    “當然難!”吳宏彪歎息道:“你看我如今想從後天突破到先天,都不得訣竅,更何況先天突破尋道?放眼整個洛城,恐怕也隻有兩位尋道境高手,一位是梁狗兒,還有一人應藏在劉家控製的偃師。”


    吳宏彪嚴肅道:“到了尋道境,若非五百人以上軍陣衝殺,是絕對拿不下這種高手的。梁狗兒二十四歲踏入尋道境,那一年他前往寧朝邊軍,於兩軍對壘中,連斬我景朝八名將軍,一時間名聲大噪,可惜,梁狗兒的修行路被人斷了,不然,他是寧朝境內最有希望再進一步的人物。”


    “被人斷了?”


    吳宏彪思索片刻:“我一直覺得這可能是我景朝的手筆,甚至就是你舅舅的手筆。”


    陳跡怔了一下:“為何這麽說?”


    吳宏彪解釋道:“梁狗兒被斷修行路後,我景朝邊軍曾出現過一位女刀客,刺殺了寧朝邊軍一位頗有將才得總兵,有人認出她用的便是梁家刀術,她應是我景朝有人專程培養出來的人物,來寧朝嫁給梁狗兒,就是為了壞掉梁狗兒的心境,斷了他的修行!”


    “這位女刀客,不僅斷了梁狗兒的修行路,還騙走了梁家世傳的刀法,可謂一箭雙雕,真是詭計多端的鬥爭。”


    陳跡疑惑:“可你為什麽說這是我舅舅所為?”


    吳宏彪打開拔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三年前,你舅舅被人刺殺時,他身邊也出現過一位女刀客。”


    陳跡:……


    自己這舅舅成分非常複雜啊。


    直到現在,他也沒能對那位舅舅有個清晰的認知,總感覺對方身上始終披了一層迷霧,似正似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陳跡喃喃道:“後天,先天,尋道……尋道境之上是什麽?”


    “神道境!”


    吳宏彪說道,“據你舅舅所說,此境界全天下,一隻手便數得過來了,我景朝武廟的山長‘陸陽’是其中之一,寧朝黃山上的‘使徒子’掌教也是其中之一。便連洛城道庭老君山、寧朝宗門羅天,都沒有此等人物。”


    “如陸陽山長這般人物,已是摸到了天人門檻的宗師了!另外,景朝百姓一直對他‘甲子蕩魔’的傳奇津津樂道,你聽說過嗎?”


    “沒聽過!甲子蕩魔?這世上還有魔?”


    “是分散在景朝境內的魔宗,以獻祭人牲為修行門徑,常常拐騙兒童、婦女,甚至屠村,極其惡劣!陸陽山長出武廟蕩魔,便是將他們殺得幹幹淨淨,一點都不剩了!”


    “因為是甲子年殺的,所以叫甲子蕩魔?”


    吳宏彪搖搖頭:“不,是蕩魔蕩了一甲子。”


    陳跡噎住,一甲子可是六十年,誰家的魔宗也經不起神道境宗師跟自己死磕六十年啊。


    武廟!


    梁狗兒曾提過這個地方。


    對方曾提及,陳跡不該練刀,應該前往景朝武廟學習對方的‘劍種’。


    直至今日,陳跡才算是對天下行官有了個模糊的概念。


    隻是他自己如今……恐怕連後天武夫都算不上。


    麵對司曹這樣的人物,他甚至都擔心自己用火藥炸不死對方。


    如何讓對方老老實實待在原地被自己炸都是個難題。


    吳宏彪說道:“你現在還想殺司曹媽?放棄吧!”


    陳跡沉默許久:“可如果不殺他的話,他會殺我。”


    吳宏彪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似有掙紮,似有猶豫,他和陳跡不一樣,正因為他知道司曹的厲害,所以他才知道僅憑兩人是不可能的。


    但最終,吳宏彪說道:“那就殺他,可怎麽殺?”


    “我來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陳跡斟酌片刻,忽然問道:“你說,我舅舅為什麽不讓我迴景朝?”


    吳宏彪思考片刻:“我也揣摩不了他的心思,但他曾說過,所有勳貴子弟都應到前線曆練,不然隻能成為一個個紈絝,整日裏鬥狗嫖妓。當年他便是冒死南下來了寧朝,以刺殺陳家兵部尚書的無上功勳迴到我景朝,一手建立起軍情司!我想他可能希望你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吧!”


    吳宏彪向往道:“我景朝軍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崇拜你舅舅,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物,我覺得你也應該立誌如此,走他曾經走過的路。”


    陳跡怔然,原來軍情司思自己舅舅建立的嗎?


    還真是一天一個新發現啊……


    可如果自己必須刺殺個尚書閣老才能迴去,那這景朝不迴也罷。


    寧朝挺好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明明自己都快要死了,為何還要來給我送信?”


    吳宏彪咧嘴笑了笑:“我說過咱們是兄弟啊!”


    “明白了!”陳跡轉身離去,“我不便在此久留,這幾日我會每天夜裏送些食物和水過來,你好好養傷!”


    出了門,陳跡站在月光下的布匹店後院裏,長長出了口氣。


    想殺司曹,或許要好好計劃才行,起碼得先知道對方長什麽樣子,平日裏用什麽身份掩護。


    他吃力的翻出院子,迴到學徒寢房裏躺下,屋裏鼾聲依舊,陳跡心裏卻覺得格外寧靜。


    胸口和大腿上的傷又疼了起來。


    這些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弱小便是這個世界的原罪。


    陳跡躺在通鋪上靜靜地看著房梁,腦海中始終激蕩著今夜那些關於行官的話。


    他緩緩閉上眼睛,調動體內十六盞爐火裏的熔流,分出一半來凝縮於自己的心髒之中。


    刹那間,爐火勢衰,如風中殘燭般,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陳跡丹田裏的冰流感受到鎮守自己的力量衰弱,立蠢蠢欲動起來。


    它從天樞穴滲透,一路蔓延至陳跡全身。


    久違的寒冷襲來,陳跡再次墜入那片神秘又未知的黑暗雲海,迴到那古老的戰場中去。


    以往他都是被迫墜入此間,他十二歲之前不止一次被這噩夢襲擾,父母甚至以為他生了重病,帶他去看心理醫生。


    而這一次,陳跡主動迴來了。


    如小和尚所說,陳跡身上一直都有賭性,隻不過別人賭的是錢,他賭的是命。


    感受著雲海的霧氣在身旁流淌,他宛如一顆隕石從蒼穹之上穿透而下,帶著滿身的黑色運氣落在青山之上。


    奇怪的是,這一次古老的戰場上不再有喊殺聲,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陳跡看見一頭三足金烏凝固於天上,尾翼都沒有絲毫抖動。


    他看見一支金色的羽箭正從戰陣裏穿梭,卻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懸停在空中,滿弓怒射之人也定在原地。


    他看見一名巨人,如誇父追日般朝戰場趕來,卻停在了一腳踏出的姿勢。


    這方戰場就像是一個龐大有孤獨的琥珀,將一切禁錮了上萬年。


    隻是那位身披金甲,手持王旗,號令戰陣的帝王卻不見了蹤影。


    “你還趕來這裏?”


    宏大的聲音在陳跡身後響起。


    陳跡豁然轉身,卻見那身姿巍峨如山巒的金甲之人正站在他身後,於青山之上的山巔上俯瞰自己。


    他沒有畏懼,隻是平靜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吾名‘軒轅’!”


    軒轅二字聲若洪鍾,仿佛得天地迴應,連蒼穹之上的黑雲都在慢慢蕩開。


    陳跡又問:“我又是誰?”


    軒轅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來,“你不記得了,你竟然全都不記得了。”


    隻是笑著笑著,軒轅的語氣卻寂寥起來:“歸墟的桃花,東昆侖山上的雪,蓬萊外的海,你全都不記得了……”


    陳跡皺眉:“我到底是誰?”


    軒轅轉頭看向青山之外:“這是我一萬五千年來聽過最大的笑話,連你都忘記了自己是誰,那我又是誰?那我這一萬五千年孤獨又算什麽?”


    陳跡靜靜的看著對方,他忽然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真實的戰場,那些戰陣,那些神異的飛禽走獸,那些人,都是假的。


    而麵前的金甲帝王‘軒轅’,則是這方世界裏唯一的生靈了。


    卻見對方慢慢平靜下來,聲音威嚴道:“來我世界所為何事,不怕我借你重臨世間?”


    “怕!”


    “那你還敢來?”


    陳跡認真道:“傳我劍種!”


    他去不了景朝武廟,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前往景朝,可那太久了,他等不了。


    軒轅聽到陳跡的話,明顯怔了一下,宛如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繼而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傳你劍種?哈哈哈哈,這是我一萬五千年來聽到的第二個笑話。”


    陳跡無言片刻:“這麽好笑嗎?”


    軒轅迴身,將手中王旗拄於山巔之上,沉聲道:“你可知,你我曾是敵人?”


    “不知,但或許也曾是朋友!”


    這次輪到軒轅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沉聲說道:“那你可知道,曾經你最看不起的,就是我修的劍種?”


    陳跡趕忙說道:“看得起,現在看得起了,猛猛的!”


    軒轅:……


    青山之上,兩人相對無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尷尬。


    軒轅認真的打量著陳跡,仿佛需要重新認識他一次:“你變得太多了!”


    陳跡認真說道:“其實我想說的是,我不是你認識的什麽人,我叫陳跡,隻是太平醫館裏的一個小學徒,我沒有看不起劍種,也沒什麽遠大理想,隻是不希望自己很輕鬆的被別人殺死。我不知道你與那個不存在的人有什麽恩怨情仇,我隻想跟你賭一場。”


    “哦?”軒轅來了興趣,“怎麽賭?”


    “你想借我重臨世間?”


    “沒錯!”


    “你傳我劍種,若有朝一日,你借我重臨世間,那我此時修行便是幫你修的!”


    軒轅沉思:“你要賭我永遠也無法重臨世間?”


    陳跡抬頭直麵那巍峨的山巒:“賭嗎?”


    金甲帝王笑道:“連你都會用激將法了,劍種可以傳你,卻不是因為這可笑的博弈。”


    陳跡疑惑:“那是為何?”


    軒轅打起了啞謎:“為了歸墟裏的那十裏桃花。”


    陳跡沒聽懂。


    但為了桃花就為了桃花吧,為了梨花也可以,為了山茶花也不是不行。


    “怎麽修行劍種?”


    陳跡問道。


    軒轅高深道:“修我劍道,需以星辰養劍意,奪他人劍意鑄劍種,我選了紫微帝星,滿天繁星,你可自選其一,記住,選了,便不能改了。”


    “如何以星辰養劍?”


    “我現在教你,養劍須有耐心,星辰遙遠不可及,我第一次以神識觸碰紫微帝星,用了四百三十四年。”


    陳跡:……


    ……


    不知過去多久,冰流滲透進陳跡的心髒裏,招來了熔流的洶湧反撲,將一切冰流重新鎮壓迴丹田之中。


    晨雞報鳴。


    陳跡緩緩睜開眼睛,他忍著大腿疼痛,掀開被子,艱難的起身,慢慢挪到院子裏。


    他看著滿天繁星,很快找到了紫微帝星的所在。


    所謂紫微帝星其實就是北極星,距離他所在的位置大約434光年。


    北鬥七星圍繞它四季旋轉。


    若把蒼穹比作漏鬥,那紫微帝星則是這個漏鬥的頂尖,正居當中。


    陳跡思索著軒轅所說的話,養劍之星辰一旦選定便不能更改了,必須慎之又慎。


    可按軒轅所說,光是用所謂神識去接觸到紫微帝星就用了足足四百三十四年,那自己想要修行此門徑,生命線得從手心一直長到腳後跟去才行。


    就是老死,他也修不成啊。


    陳跡披著衣服靠在杏樹旁,除了傷痛,還多了些許少年之惆悵。


    烏鴉好奇的打量著他,不知道他又怎麽了。


    陳跡問道:“烏鴉叔,你說怎麽才能活到四百三十四歲?”


    烏鴉張嘴,無聲的譏笑起來。


    然而,此時旭日初生,一縷金光於天際最遠處激射而來,染遍層雲。


    陳跡忽然怔住了……


    眾所周知,太陽才是距離他最近的那顆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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