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頭活了一輩子,自詡見過大風大浪,可偏偏就是沒有見過沸水成冰之術。


    房梁上,烏鴉遙遙看了半天,最終也忍不住飛到櫃台上端詳。


    烏雲想要趁機撲它,卻被烏鴉輕描淡寫的用翅膀揮開了。


    姚老頭抬頭看向陳跡:“這是何道理啊?”


    陳跡為難。


    飽和溶液在溫度下降時,溶解度降低,析出結晶。


    這對他來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但他想要給寧朝人解釋這句話,恐怕要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講起。


    姚老頭撥動著那枚小小的晶體,怎麽一碗水煮來煮去,最後竟煮成了冰?可摸著也不冰冷啊。


    “小子,這是什麽東西?”姚老頭疑惑道。


    陳跡笑道:“便是您剛剛所說,剛健霸道之物。”


    姚老頭更疑惑了:“你從哪學來的煉金方術,黃山還是老君山?可那群道士也不會外傳這種東西啊……難道是無極山和太極山?”


    陳跡沉默,他沒法解釋自己從哪學來的。


    姚老頭嗤笑:“行吧,不說就不說吧……我隻問你,這玩意威力能有多大?”


    陳跡思索片刻,保守道:“……目前還沒製成,如果製成的話,毀一棟樓應該沒問題吧?”


    姚老頭捋著胡子,似在斟酌著語氣勸誡道:“你我這一門雖說又被稱作‘吞龍’,可也得緩緩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待你學了醫術,大把的官員會在臨終時請你登門問診。切忌急功冒進,須知貪多必失。”


    陳跡懂了,師父這是擔心自己喪心病狂,用這玩意去謀殺寧朝官員獲得冰流……


    他趕忙說道:“師父,我不是為了加快修行速度,我是為了自保。”


    “哦……”姚老頭點點頭,躺迴了竹椅上:“那就好,你繼續吧。”


    正堂裏,屋裏躺椅上悠哉的老人,挽著袖子幹活的少年,追逐打鬧的烏鴉與貓,安安靜靜的。


    陳跡忽然說道:“師父,謝謝您。”


    “謝我?”姚老頭挑挑眉頭:“收你六兩銀子把你給收傻了?你可不要大半夜的發癲啊,錢到我手裏是不會退的,不要打感情牌。”


    陳跡笑著問道:“師父,天造草昧,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水雷屯。這一卦,到底如何解?”


    這是陳跡去晚星苑前,姚老頭卜的那一卦。


    姚老頭躺在竹椅上晃啊晃的閉著眼睛,許久之後才說道:“絕境中孕育新機,得此卦者,向死而生。”


    陳跡點點頭:“所以,那天晚上去晚星苑,不是您怕危險,是您卜出來那一趟能收獲冰流。”


    姚老頭沒有迴答。


    陳跡繼續說道:“您嘴上說著危險別來沾邊,但我在周成義府上那晚,您還是來救我了。”


    而且,這位師父麵冷心熱,若對方真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怎會允許梁狗兒住在醫館裏教自己練刀呢?


    醫館裏安靜寧謐,烏鴉靜靜地看著陳跡,眼神中似有讚許。


    可姚老頭卻開口道:“這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不要年紀輕輕整天胡思亂想。”


    陳跡認真道:“不管您怎麽說,還是謝謝您。”


    “謝我做什麽?以後別恨我就好嘍,”姚老頭滄桑道。


    “恨您?”


    姚老頭嗬嗬一笑:“你以為我予你修行門徑就是好事嗎,大家年輕的時候都以為,隻要自己擁有了超脫人間凡俗的能力,就能成為這江湖裏了不起的大英雄。可你以為修行門徑是什麽?那是困住天下行官的詛咒與牢籠。”


    陳跡默然不語。


    姚老頭感慨道:“有了修行門徑之後,師要防徒,父要防子,兄要防弟,好好的一家人給弄得分崩離析。你瞧梁狗兒快樂嗎?若快樂,他也不需要喝酒了……而且,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若再遇到其他修行‘山君’門徑的行官該怎麽辦。”


    陳跡小聲嘀咕道:“您也不說把他們殺完了再傳給我,還留點後遺症……”


    姚老頭瞪眼:“這還怪我了?那怎麽辦,現在你給我十萬兩銀子,我去替你把他殺了!”


    陳跡轉移話題:“您覺得外麵還有幾個山君?”


    姚老頭若有所思:“現在你用一支人參能點燃幾盞爐火?”


    “兩盞。”


    姚老頭在躺椅上閉著眼睛輕飄飄說道:“這個很好推算,在你成為山君之前,我用一支人參能點燃三盞爐火……那麽,外麵應該就隻剩下一個山君了。待到我死後,你用一支人參便能點燃三盞爐火;若把另外一個山君也殺了,你用一支人參便可以點燃六盞爐火,動心嗎?”


    原來,人數增減對於修行的影響竟如此直觀。


    想到這裏時,姚老頭緩緩坐起身來,驚疑不定的看著陳跡:“你製這剛健霸道之物,不是用來對付我的吧?!”


    陳跡哭笑不得:“您想什麽呢,我肯定不會背刺您的,放心吧。”


    姚老頭不置可否:“人心隔肚皮,你心裏想的什麽,隻有你自己知道。”


    陳跡靠在櫃台上一邊提純土硝,一邊思索著,自己這位師父其實遠沒有表麵上那麽冷漠,可是不管誰想接近,對方都會主動拒人於千裏之外。


    “師父,您是不是親手……”陳跡話到一半,不再說了,因為他不知道能不能問。


    卻聽姚老頭平靜道:“你是想問我,是不是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是。這問題憋在心裏很久了吧,終於忍不住問我。”


    “您為什麽殺他?”


    姚老頭森然冷笑:“因為我嫌他耽誤我修行進度,太醫雖不靠俸祿活著,每年光是達官貴人的診金都能收個幾百兩銀子,但哪架得住山君門徑這麽燒錢?少一個同修者,自然少花一點錢。所以,我就親手把他給殺了。”


    陳跡此時剛將所有土硝提純完畢,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隨手將抹布丟在櫃台上:“您也不用嚇唬我,若您是這種人,也不會早早就將傳承傳給他了。”


    ……


    ……


    姚老頭閉著眼睛沉默許久:“我這一生無妻、無兒、無女,正德十四年臘月,我從太醫院下值迴家,正走在路上,天上下起大雪。我見一小乞兒凍倒在屋簷下,那時我還心善,便從家裏燒了碗熱薑湯端給他。”


    “小乞兒醒來求我收留,我便問他是如何變成乞兒的。他說父母死於徭役,自己被叔叔嬸嬸攆出了家門。”


    “我當時尚未婚配,收留個乞兒算怎麽迴事,所以猶豫不決。那時我初學卦術,卜了十次都是下下,但我想應是自己學藝不精吧,便沒有信。最終,我決定賭一下緣分,問他生辰八字。”


    “正德四年,臘月十二日,夜裏醜時三刻生,”姚老頭似有感慨:“偏偏就那麽巧,生在了山君門徑的傳承之時,我當時想,這恐怕就是上天賜下的緣分,便將他當兒子來養。”


    此時,陳跡已停下手中的事情,盤膝坐在搖椅旁邊的地上,靜靜地聽著,烏雲蹲在他的肩膀上。


    姚老頭繼續慢悠悠說道:“我無意求長生大道,於是早早在他十六歲時便傳他山君門徑,我記得他吸收的第一道龍氣來自工部楊監丞。”


    “孩子很聰明,學什麽一點就通,從我這裏學了一手好醫術。京城達官顯貴極多,我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他去給人問診。可我漸漸發現,經他手治療的病危官貴,竟是一個都沒救迴來。我開始心中起疑,夜裏登門求證……督察院劉禦史患肺氣腫,明明能治,他卻開了有毒的方子。”


    “他太聰明了,聰明到把藥理學得通透,即便開了相克的毒藥方,其他大夫也發現不了。這人啊,一旦太聰明就容易走捷徑……”


    “我訓斥了他,罰他跪在雪地裏三天三夜。當時他跪著哭著認錯,我以為他誠心悔過,便沒有將他送去大理寺衙門。可就這麽一心軟,便犯下彌天大錯。”


    “往後一年裏,他行事更加隱蔽,甚至偷偷在我膳食裏下毒,我的第一隻烏鴉便是被他藥死了。”


    說完,姚老頭看向醫館裏的那隻烏鴉:“第一隻陪了我二十一年,這是第二隻,陪了我五十三年。”


    烏鴉扇動著翅膀落在姚老頭肩膀上,用自己的喙,輕輕幫姚老頭梳理著白色的頭發。烏雲也跳上躺椅扶手,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姚老頭的手背。


    陳跡好奇道:“後來呢,您中毒之後發生了什麽?”


    姚老頭搖搖頭:“不想再說了,乏了。”


    姚老頭沒說他中毒後發生了什麽,也沒說他到底是怎麽殺死那位養子的,似乎還藏著其他秘密。


    陳跡忽然迴想起,自己從周府出來的那天夜裏,姚老頭曾卜卦避開小乞兒,原是正德四年十二月的那場大雪,將老人的心給涼透了。


    這人世間的一腔熱血和善心,似乎總會化為一聲歎息。


    姚老頭睜開眼睛看向陳跡,滄桑平靜的眼神裏,他像是在透過陳跡看另一人,又像是在透過陳跡看曾經的自己。


    姚老頭緩緩起身迴屋:“放心,我不會礙你事太久,你我也無需有師徒情誼。”


    待到姚老頭消失在正屋門裏,烏雲喵了一聲:“他怕你是下一個小乞兒。”


    陳跡嗯了一聲:“不會的。”


    姚老頭帶他來靖王府邊上,既精心安排他收取冰流,又收留梁狗兒教他刀術,不管對方是何態度,陳跡都不會忘記對方為自己做了什麽。


    等等。


    雲羊說,姚老頭在京城太醫院德高望重,卻突然選擇來到洛城,住在了靖王府邊上……


    靖王府?!


    陳跡忽然驚覺一件事:按照他推測,姚老頭是想臨終前再找一個徒弟,將山君門徑傳下去。


    可怎麽才能讓自己徒弟快速成長呢?需要快速獲得冰流。


    若是其他人,那便隻能碰運氣,等待達官顯貴死去。


    可姚老頭精通卦術,自然可以精準算出哪裏會有災禍,哪裏可以吸收冰流!


    姚老頭突然辭官來洛城,必是對方算出,靖王府將有大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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