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妃之所以會小產,正是慢性中毒所致。”


    陳跡的聲音,猶如擲入平靜池塘裏的石頭,激起無數水花。


    連茶幾上銅香爐裏燃燒著的線香灰霧,原本筆直飄上屋頂,此時卻頓時紊亂成一團。


    春容嬤嬤往前走了一步:“你確定嗎?我家夫人小產確實是有人投毒所致?說,是誰投毒!”


    屏風後有床褥摩挲聲,靜妃似撐著床榻坐起身來。


    陳跡身旁那四位健仆不自覺鬆手,不再生硬的扯拽。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答案。


    然而,靜妃到底有沒有中毒?陳跡並不確定。


    隻是在這死局裏,再不語出驚人,他就要死在這靖王府了。


    屏風之後的靜妃疑惑道:“你篤定我是被人投毒了?”


    陳跡沒有迴答,他隻是慢慢整理著自己狼狽的衣衫,平靜問道:“晚星苑內除了靜妃夫人,是否還有其他人感到身體不適?”


    春容嬤嬤搖頭:“沒有,王府內哪怕是丫鬟的每日起居都有記錄,若有人身體不適是絕不能進晚星苑的,以免將病氣傳給胎兒。”


    陳跡思考片刻後,轉頭看向屏風“夫人,我能否在您房內尋找線索?”


    “放肆,”雲妃身旁的喜棠嬤嬤怒道:“你一個外宅的男人,怎可在靜妃屋內翻找?成何體統……”


    靜妃開口打斷道:“想找便找吧,若真能找到害死我孩子的元兇,翻找下東西又何妨呢?春華,請這位醫館的小大夫先出去。春容,你收拾一下我的衣物,為我梳妝後再請他進來查看。”


    這是貴人的體麵,也為陳跡思考線索爭取到了一些時間。


    春華領著陳跡下樓,她焦急的壓低聲音問道:“真有人投毒嗎?”


    夜幕之下,陳跡站在晚星苑的魚池邊上,看著錦鯉在幽暗水中若隱若現,卻並未迴答問題,隻是沉思著。


    過了片刻,春容嬤嬤重新喚他上樓。


    此時靜妃已披上一件紅色大氅坐在椅子上,年紀約三十三四歲,頭發並未盤起,隻是以發帶束在背後。


    她麵色蒼白的凝視著陳跡:“我剛才想到你說長期投毒一事,會不會是線香被人動了手腳……”


    “不會,”陳跡搖頭:“線香四處飄散,若是在這裏麵動手腳,那春容嬤嬤應該也身體不適才對。所以,投毒之人一定是利用夫人您單獨使用的物品,還得是日常所用之物,不然隔一段時間不用的話,毒素也會被身體代謝。”


    眾人見他篤定便不再說話,任由他四處翻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跡拿起一盒胭脂。


    “夫人最近梳妝打扮時,可有用這胭脂?”他端詳著手裏的胭脂盒,上嵌蝴蝶狀白色螺鈿,精美的猶如藝術品。


    靜妃搖頭:“自打懷胎後便不再使用這些東西了,怕對胎兒不好。”


    陳跡放下胭脂盒,目光從一件件物品上掃過,卻始終無法找到線索。


    漸漸地,他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在哪?到底在哪?


    此時此刻,他在腦海裏不斷思考每一條線索,這是他活下去的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靜妃終究是耗去了耐心:“原以為你成竹在胸,沒想到是在故弄玄虛。罷了,想來你也是因為害怕才誇下海口的。不用害怕被杖斃了,將你拖出去杖責十下即可。”


    一直端坐的雲妃也失去了興趣,緩緩起身:“乏了,迴去休息吧。”


    “等等,”陳跡突然拿起一隻藍色杯子。


    杯子藍色如海水,周身還有一抹綠色如縹緲的雲霧環繞,美得仿佛不屬於人間。


    靜妃坐直了身子,疑惑問道:“這隻杯子有問題?”


    陳跡認真問道:“夫人,您口中是否有金屬味道,哪怕漱口也無法消弭?”


    靜妃驚訝:“你怎麽知道?這難道便是毒發的症狀?”


    陳跡終於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頓時從高度緊張中,緩緩鬆弛下來:“是鉛中毒。”


    春容嬤嬤疑惑:“什麽意思?聞所未聞。”


    “我的意思是,這支杯子有毒。”


    鉛中毒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很陌生,陳跡卻一點都不陌生。


    這支杯子學名鉛鋇玻璃杯,是古時候玻璃工藝剛剛誕生時出現的一種器皿,最早使用記錄可以追溯到漢代,它的美像是超脫出整個時代,被貴人所鍾愛。


    可這支杯子雖然美,卻藏著毒,成年人或許需要長年累月使用才會出現問題,但它的毒量對胎兒來說已是致命。


    此時,雲妃目光奕奕有神,饒有興致的看著陳跡:當這少年說出靜妃口中有金屬味時,靜妃的表現已經表明,這少年真的找到了中毒的原因!


    靜妃思索道:“這杯子是我……”


    陳跡趕忙道:“夫人,毒源已找到,至於杯子從何而來跟我沒有關係,我現在是否可以迴去了?今晚多有冒犯,還請您見諒。”


    靜妃沉默片刻:“姚太醫是從哪找到你這麽個知進退的徒弟?放心,今日你幫我找到害死孩子的元兇,來日會有重謝,晚星苑裏絕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雖找到元兇,但她剛經曆喪子之痛,很難高興起來。


    雲妃輕聲溫婉道:“還好妹妹找到中毒的源頭,不然繼續用此杯子飲水,那可就危險了。咦,我記得這杯子是您娘家人送來的吧?春祭詩會宴客時,你還專門拿出來給劉子爵夫人觀賞過。”


    靜妃麵色稍變。


    在晚星苑微妙的氣氛中,陳跡一句話也不敢說,隻能低頭悄悄用餘光打量環境。


    那隻黑貓和白貓還在打架,準確講,是黑貓從東邊被打到西邊,從西邊被打到東邊。黑貓太小了,毫無還手之力。


    好慘啊。


    深宅大院裏的貓也不容易……


    等等,陳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那隻黑貓在逃命的途中,時不時便看向他袖口。


    雲妃身邊的喜棠嬤嬤小聲道:“夫人,咱們該去休息了。”


    說著,她去抱起白貓準備離開。


    陳跡啞然,原來白貓是雲妃的,黑貓是靜妃的。


    這隻白貓的使命,好像就是來揍黑貓。


    “不打攪妹妹休息了,”雲妃從容起身:“這段時間盡量不要出門,好好靜養吧。”


    靜妃沉默片刻:“謝謝姐姐。”


    雲妃微笑轉身,對一名年輕的丫鬟道:“喜餅,你去送送這位……你叫陳跡對嗎。”


    陳跡低頭:“是,陳跡。”


    “去吧,喜餅送他迴醫館吧。”


    ……


    ……


    離開晚星苑時,已是午夜,醜時一刻。


    陳跡後背一層汗被秋風一吹,頓感寒冷,他緊緊跟在喜餅姑娘身後,生怕走慢了又節外生枝。


    今晚這一劫,並不僥幸,卻讓他有些惆悵。


    在那趟搖搖晃晃駛向bj的綠皮火車上,父親曾給他講述過古羅馬疑似因鉛中毒衰敗的故事,他也是從那時候便知道了鉛中毒的危害,也知道古時若要器皿豔麗,許多都要用到鉛工藝,所以古時候鉛中毒現象格外廣泛。


    喜餅穿著明黃色的襦裙,腳步輕盈得像隻黃鸝鳥。但這姑娘好像經過訓練似的,走起路來,頭上插著的步搖竟都不怎麽晃動。


    偌大的後宅依舊人來人往忙碌不停,奴婢見了喜餅紛紛行禮,地位頗高。


    與晚星苑“春”字輩仆人的低沉不同,喜餅總是眉開眼笑的與人迴禮,心情頗好。


    喜餅走著走著,突然問道:“你覺得送那杯子給靜妃的人,是有意的嗎?”


    陳跡沒有迴答,也不敢迴答這個問題,隻笑了笑當做沒聽見。


    喜餅見狀哼了一聲:“不說算了。”


    在陳跡迴醫館前,喜餅姑娘打量著他,笑眯眯道:“今夜你衣服都被晚星苑的人給扯壞了,明日我去製衣局給你訂製兩身!你可得記住,這王府裏隻有我家夫人是最大方的,在醫館裏當學徒沒什麽前途,你若是能討得我家夫人青睞,未來前途可期。”


    陳跡思索片刻:“感謝雲妃夫人好意,不必給我做衣服。”


    喜餅翻了個可愛的白眼:“別人想得我家夫人青睞還得不到呢,你倒好,竟往外推。甭拒絕了,我家夫人賞賜你東西,你一個小學徒哪有推拒的資格,走了!”


    喜餅轉身離去,陳跡則推開門走進醫館。


    關上門的瞬間,他靠在門上感覺到一陣疲憊,自打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危機一刻不停,他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應對。


    “師父這六爻之術看樣子是真的啊,”陳跡歎息,別管旁人信不信這玩意,他已經信了。


    今晚這卦象,確實兇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以後絕對不能進王府,得躲遠一些。


    陳跡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往後院挪去。


    站在杏樹旁,他聽見學徒寢房裏傳來佘登科、劉曲星的鼾聲,兩位師兄弟睡得正香。


    沒人等他迴來,也沒人關心他會不會死在靖王府裏。


    這個世界沒有人幫他,他隻有他自己。


    正思索間,陳跡渾身僵住。


    丹田之間那股比昨日還龐沛數倍的冰流,正暴躁的向周身肆虐,僅一彈指的功夫,陳跡便覺得自己血液、肌肉、骨骼被盡數冰封。


    負石抱樁之術!


    陳跡掙紮著站在院子裏原地擺出負石抱樁之術,以此來抵禦冰流。


    可冰流並沒有像昨天一樣縮迴丹田,僅僅隻是被壓製著不再那麽躁動。


    腰後暖流翻湧而出,一點一點與冰流拉鋸著,陳跡無法動彈,隻能始終保持負石抱樁的姿態。


    疲憊感與寒冷交織在一起,他的眼皮越來越沉,幾個唿吸後,竟是以這種奇怪的姿態,站在杏樹旁睡著了。


    杏樹頂端,落下一隻烏鴉,默默的注視著陳跡在黑夜裏化為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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