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沉默了好一會。


    他倒是沒覺得自己太蠢,沒覺得自己在李氏機要處麵前就是小孩子過家家,他隻是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和李氏之間有個很不一樣的地方。


    自己對於長安,對於大唐而言,其實哪怕顯得唿風喚雨,但實則絕大多數時候也隻是被迫反擊。


    誰惹我,我就對付誰。


    這是他的做派。


    幾乎從來沒有別人不惹他,他就要提前布局,設一個局將這人滅掉。


    大唐的統治者,和他這種生意人、江湖人物,有著明顯的區別。


    所以這就是自己老娘從不教導自己權謀方麵的事情,卻是反複提及要讓自己超越八品的真正原因?


    連自個的老娘都覺得世間沒有什麽修行者在玩弄陰謀詭計方麵可以勝過許多代積累的李氏機要處。


    “師娘。”他沉默了一會,問道,“上代墮落觀道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長孫細雨真是有問必答,也不好奇他為什麽要問,她隻是說道,“我們長孫氏也不清楚她的真正來曆,隻知她在成為墮落觀隱道子時叫做沈七七,是樓觀派的無我觀的真傳弟子,但這裏麵一共有三種猜測,其一是她進入墮落觀是李氏的安排,其二是她進入墮落觀是整個道宗推舉出來的,她其實是整個道宗挑選出來故意打入墮落觀內部的,其三是她是高麗道宗推選出來的人,從小將她養在大唐境內,讓她獲得樓觀派的一個小道觀的弟子身份,然後再打入墮落觀內部。”


    顧留白苦笑起來,他不由得想到黑團團說的那一句,“你娘很神秘。”


    “原來連你們長孫氏都不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道:“這三種猜測裏麵,居然有一種是李氏的安排。她難道也有可能是李氏挑選出來的修行者?”


    長孫細雨點了點頭,道:“按照我父親的看法,這三種猜測之中,她原本是李氏挑選的密諜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排第一。隻不過她太過強勢,後來很有可能和擺脫墮落觀的掌控一樣,擺脫了李氏的掌控。”


    顧留白都無奈的笑了。


    這三種猜測,無論哪一種身份,那都是密諜,隻是這密諜一開始屬於哪一方不清楚而已。


    密諜這種東西,原先的出身原本就是個迷了。


    好吧,不過到了現在,總算差不多弄清自己老娘是個打入墮落觀內部的密諜了。


    他無奈的笑了笑之後,又順勢問了一句,“那她有沒有男人,又沒有生小孩?”


    這下連長孫細雨都的確有些好奇了,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麽問這個?”


    這個新認的師娘雖好,但看起來她腸子有點直,所以顧留白覺得也不能徹底掏心窩子,於是他正色道,“我娘的來曆也存疑,我懷疑我娘是不是就是這個沈七七。”


    長孫細雨搖了搖頭,道:“李氏機要處確認過了,應該不是,而且四耳妖貓的主人另有其人,你母親雖非尋常人物,但按照我們長孫氏和李氏機要處掌握的線索,她極有可能是姑墨那一帶的密宗神女。”


    顧留白愣了愣。


    他不知道李氏機要處和長孫氏是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但顯然這個結論是錯的,因為他就是四耳妖貓的主人。


    所以他娘其實在關外已經刻意留了一些誤導的線索,而且連李氏機要處和長孫氏都的確以為那些線索指出的結果是真實的。


    長孫細雨接下來的一句更讓他發愣,“我和沈七七有過接觸,我並未聽說她有什麽男人。”


    顧留白心中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你和我…你和沈七七有過接觸?”


    長孫細雨難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道,“當年我的確想追隨郭北溪的腳步,隻是我的修為和他們相距甚遠,但沈七七有可能暗中和郭北溪有聯係,她可能暗中察覺了我的心思,所以有一日她和我見了一麵,點撥了我的修行,我所修的神通,和她的指點有關。”


    顧留白沒想到竟然自己強認的這個師娘和自己的老娘之間還有這麽一層關係。


    再想想自己老娘的做派,他突然就覺得自己老娘真的很像李氏的做派。


    無論是圖謀陰山一窩蜂這些人,還是在長安做的諸多安排,謀劃的太過深遠,是很多年前就開始謀劃很多年後的事情。


    他甚至覺得,無論是衝謙老道還是這長孫細雨,或許都是他老娘很多年前的刻意安排。


    她這樣的人都不足以和李氏機要處抗衡?


    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必須到長安來自己補全法門,超越她?


    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難得遇到長孫細雨這樣知道事情很多,又肯和他講的人,他不能浪費時間在無用的感慨上。


    他馬上接著問道,“師娘,沈七七和皇帝之間什麽關係你知道麽?”


    長孫細雨點了點頭,道:“按我父親的推斷,她和皇帝一開始極有可能暗中結盟,皇帝得她助力奪得龍椅,而她也在李氏和皇帝的幫助下殺死其餘隱道子,成就墮落觀道子,最後皇帝可能甚至幫助她脫離李氏機要處的掌控。但估計皇帝和李氏機要處都沒有想到她會變得那麽強大,沒有想到她連墮落觀觀主都能殺死。而且席卷墮落觀的典籍,最後她逃離長安的時候,很有可能反目成仇了。否則那四耳黑貓也不會記恨皇帝的樣子,有機會就去挑釁皇帝。”


    顧留白心中一動。


    長孫氏之前的推斷似乎都很準,但偏偏這個推斷可能存在很大的問題。


    因為黑團團很多東西都是故意裝腔作勢,它之前也告訴過顧留白,它對皇帝和沈七七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並不清楚。


    所以它所做的姿態,都是受沈七七預先指使,或是經了玄慶法師的指點。


    如此來看,真相恐怕是反的。


    但這裏麵疑團也實在太多了。


    她在關外冥柏坡那麽多年,李氏機要處就沒想過真正的試試她到底是不是那個墮落觀道子?


    還有她因為和西域佛宗一戰而身受重傷,最終隕落,她為什麽要牽扯這些?


    若是她逃離長安的時候,皇帝和她並未反目成仇,那她到了關外之後,卻為何和皇帝沒有聯係?


    皇帝之前的一些做派,看上去也不像是配合她在演戲。


    他腦海之中各種念頭紛至遝來,隻能想到哪個能問的先問,他轉頭看著長孫細雨,道:“師娘,那你在長安知道郭北溪他們因何而死麽?”


    “之前不知道,後來慢慢弄清楚了。”長孫細雨麵色有些蒼白,提及死亡,她心中還是有些不肯相信郭北溪已經永遠無法迴到長安,她緩緩說道,“事關大唐氣運。”


    顧留白微微蹙眉,道:“我隻是知道是有關中土和西域佛子之爭。”


    長孫細雨點頭道,“中土佛宗的氣運便事關大唐氣運,按照之前數位佛宗大能的感應,大唐的氣運需要佛宗的氣運延續,而我父親和我說過,他和玄慶法師的某次交談之中,可以確定玄慶法師的修行境界已經超越之前那數位大能的修為,而且玄慶法師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父親感覺大唐的氣運需要消耗中土佛宗的氣運來延續。”


    顧留白震驚道,“師娘,你前麵半截話和我的認知相符,但大唐的氣運需要消耗中土佛宗的氣運,這意思是如此盛世的大唐氣運不長?”


    長孫細雨認真道,“或許盛世會轟然崩塌,但因消耗佛宗的氣運而延續,所以你娘也好,郭北溪也好,他們這些人所做的一切,應該是在那之前保證中土佛宗的氣運昌盛。”


    顧留白此時很想說上一句,那按你們的說法,我娘是姑墨那邊的密宗神女,那她來摻和這事情為大唐而死做什麽?


    但想到玄慶法師,他心情驟然無比沉重,“師娘,玄慶法師說他沒幾年壽元了,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劇變將至?”


    長孫細雨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都不太想這些的。”


    顧留白看向耶律月理,嚴肅道,“小蠻女,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耶律月理看著長孫細雨,道:“我老實說你們會不會生氣?”


    長孫細雨道,“不會。”


    耶律月理說道,“我覺得有可能,不然我也不會來長安。”


    盛世的崩塌就如同一座異常結實的城樓突然倒塌一樣,按理是不太現實的,但玄慶法師說要離開世間,長孫無極也太老了,油盡燈枯,壽元耗盡,王夜狐和林甫這樣的人已經先行一步離開世間,這些人是大唐的柱石,尤其玄慶法師和長孫無極這樣的人,就像是城門樓上的那些橫梁,抽走這些橫梁之後,說城樓沒有倒塌的可能也並不現實。


    而且最為關鍵的一點是,皇帝和李氏機要處似乎並非一心,兩者之間說是互為倚仗,但可能用互相利用來說更為貼切。


    皇帝乃是李氏用養蠱般的手段選擇出來的人間帝王,但李氏機要處本身卻像是李氏的帝王。


    雖說皇帝和李氏機要處之間的相互監管和鬥爭能夠讓李氏始終保持活力和強大,但其中的裂痕在顧留白看來也是巨大的隱患。


    自己的娘,郭北溪、梁風凝,還有許多他不知曉名字的人,這些人為了這樣的盛世,為了他們喜歡的大唐連命都可以不要,但這樣的盛世卻行將崩塌?


    顧留白的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他不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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